时光如轮匆匆而过，树上的叶儿开始纷纷扬扬飘落地面，转眼就到了秋末。

那天上午，有人送信到猫儿山给陆招金，说是石锅营的老大姐患病死啦。陆爷吃过午饭就和陆响带三个弟兄急匆匆前往石锅营吊丧。

出了猫儿山往西不过二十里路，翻两道岭，走一段平坦路，再上一处高坡，就到达石锅营。

站在高坡上往下望，整个村子真像一口锅，四周高山中间低洼，大多是青石裸露找不到几块肥土，按老辈人所言石锅营，穷山恶水不长粮，种地到头终饿死。果然，每年就有村人被抬出家门，埋于村旁一片连一片的坟山里，寿命很少过七十，老大姐七十有五而寿终算是长命的了。

祠堂香案前燃起香烛纸钱烟雾袅袅，南么佬念念有词做起法事，八音手滴滴答答吹响祭乐，老大姐白布蒙面穿戴齐整躺在大木板上，几个儿女彼麻戴孝跪地哭得甚是伤心，老姐丈穆然站立一旁，双眼含泪却拼命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这个家穷得四壁透风，打不起棺木，连炕席也买不起，加上又给悲伤拖住手脚，诸事皆由陆爷操持，使了不少大洋寻些檀木，打成棺材盛殓。

出殡之时，纸钱撒出，满天飘白，一片悲凉。村里人差不多都出来了，棺材前后穿上木杠子，用粗麻绳绑定，由四个人为一组，另有四个人做替手，一起往山上抬。众人七手八脚忙完丧事，陆招金一行在石锅营又歇了一宿，次日天亮便打道回山。

本来可以爬山抄近路去，但他们鬼使神差地迈上了山脚大道，走不到半个时辰路过一家小村的豆腐店，听见店里面有人哭声很响，陆招金就背着手走进去问：“咋地啦？”

店掌柜怔了怔垂下头，难过地说：“儿子给绑票了。”

陆招金大惊：“谁干的，胡子？这小庄子人没几个，更没大户人家，真他娘瞎狗眼咧！”

店掌柜讲：“不是胡子，是双界沟的‘棒子手’给绑了，说两天内交五十大洋，否则……呜呜。”

陆招金定了神，拍拍店掌柜肩膀：“他姥姥的，别嚎了，我去给你要回儿子！”说完出了门，五人疾步奔往双界沟。

‘棒子手’其实就十来个泼皮混混组成，因人人善使手中一根碗口粗的硬木哨棒而得名。领头的皮肤黑油光亮，且身子隆起不少疙瘩肉，人称黑刁蛋，今年刚满三十岁，祖籍山西非本土人氏。打出世他家就穷得掉渣，老爹长期生病体质虚弱干不了什么活，靠娘一年四季摆弄几分瘦田过日。不久又添了个弟弟，全家四口在冬天里只有两身破烂衣服，大人小孩各为一套衣，过冬的时候谁出门谁穿衣，不出门的那个坐在炕上披块破布片儿。黑刁蛋八岁爹死了，娘就带着小弟远嫁他乡。从此，黑刁蛋像大人似地劳作可还是经常填不饱肚皮，就想方设法以偷盗兼顾生活，最后实在还是维持不下就去投靠自己的一个舅舅，舅舅是土郎中，能给人治病也会些武艺，黑刁蛋脑瓜子灵活，几年时间学到了把脉看病与舞刀弄棒，接下来独自穿州过省闯荡江湖，流窜到螺河地区没多久，就和一个财主结仇，怒极之下他杀光财主全家并火烧宅院，纠集十来个义气相投的弟兄，落草双界沟做起老大。他们目不识丁，没任何信仰和政治倾向，认为人生一世不能白来，享福就是有酒有肉有女人，解决这些要靠偷盗、行剪、绑票、收保护费，什么顺手干什么，谁让逮着谁倒霉，不成也被吃三成，所以‘棒子手’在这一带名声挺失光彩。

陆招金几个赶到双界沟，一时寻不见‘棒子手’落草的窝，便坐在道边岩石上，打算歇会再继续找，突然不远处传来“救命！”的呼声，他们立刻腾地跳起，拔腿就往发出喊声的地方跑，跑近一看，见有五个汉子正围住一个书生拳打脚踢，书生边呼叫边紧护包袱不松手，嘴角流着鲜血情形十分危急。

“住手！”陆爷打雷般怒吼一声，几个汉子触电似的收住手。

为首的汉子脸上斜长歪三麻子，从地上拾起一根哨棒，见对方手无寸铁胆就壮了，用不屑的口吻问，哪来的山野村夫，在爷们面前充“大个儿”！

陆招金轻笑一声说，兄弟，不就是要钱吗？你把人放了再说。

歪三麻子冷冷回敬，我要是不肯呢，咋啦？

陆招金沉声道，软豆腐好拌（办）……

歪三麻子暴怒起来，招呼手下，弟兄们操家伙，给这几个脊梁不舒坦的正正骨放放血沫子……

陆爷说，孙子打起祖宗来了，好！咱就让你们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吧。

陆招金吩咐手下几个原地观战谁也不许帮忙，自己旋即一个空心跟头翻过去，稳稳站在地上拭目以待。歪三麻子一招拔草寻蛇轮棒近前，棍梢夹带“嗡”声朝对方双脚之间左敲右击，使尽浑身解数不但没扫着，反被陆招金双脚踩住棍头借力飞起，在半空使出倒踢金钟右脚划出一道弧线，脚尖准确无误地踢中歪三麻子后脑勺，这一脚只用到七成力度，歪三麻子顿觉挨了一记重锤似的站立不稳，通通通窜前几步“啪”地闹个狗啃屎昏厥过去。

一招得手便不饶人，陆爷身形在余下的四个汉子面前一晃，只听啪啪几声动作干脆利落，几根哨棒全被打落于地，惊得四个汉子倒吸一口凉气撒腿就逃。

陆招金哈哈大笑也不追赶，弹弹衣上的尘土，回转身对心有余悸的书生说，没啥事你走吧。书生跪下磕过头，千多得万多谢地离去了。然后他又冲另一边躺着的歪三麻子骂道，真他娘卵包子上不了供台，功夫没够火也敢出来找吃，还跟老子装死哩？滚起来！

陆响上前一拽，抬手朝他左右脸部哔啪掌两下，这小兔崽子才醒过来问，想咋地？

陆抬金说，带爷们见你们老大说些事，快！

歪三麻子倒也听话，收起地上的哨棒扛到肩上，引着这帮不速之客回窝。

双界沟‘棒子手’老窝设在一座关帝庙里，原先有几个和尚诵经拜佛的，‘棒子手’来后赶跑众僧占庙落脚，此时老大黑刁蛋躺在供桌上，午觉睡得正香，或许还做紧春梦，涎水从张开的大嘴流出来。豆腐店六岁的小儿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大概哭累也垂下脑袋睡着了。四个斗败逃回的汉子闯入，叫嚷着老大不好，栽了！歪三麻子让人掳去了。

黑刁蛋醒来听说大怒，操他姥姥的，那路杂毛活得不耐烦，敢在老子地头叫阵？急唤陈闯、张冲、马玩、赵吹，替我去提杂毛的头回来。四人领命掖好短刀操上哨棒，刚走出庙门就见那些个杂毛押着歪三麻子已到，便一字形摆开阵式准备厮杀。

面对他们杀气腾腾的凶光，那伙人距离五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当中的络腮胡子走到近前，说话像阴间地府冒出的声音：“江湖中人以和为贵，劳驾送出豆腐店六岁小儿，放人一马才是修善积德嘛。”

陈闯硬邦邦开了口：“笑话，你们是那路神仙降错了地方，管起双界沟的闲事来？”

昂首挺胸的络腮胡子忍着性子慢条斯理：“是神是鬼不打紧，双界沟吃这碗饭旁人原本也管不着，不过，是道儿上的好汉就该懂得点规矩，吃地主老财抢大户人家没二话，对老百姓来这套就她娘没皮没脸了，你们心里明白。”

陈闯嘿嘿冷笑：“照理是应该把孩子送出来，但要问问咱手里的哨棒愿意不？”手一抬，张冲、马玩、赵吹同时举哨棒围拢过来。

一丝杀气蓦然掠过络腮胡子眯缝的眼睛，他转身朝后面一个白净俊朗后生弹下手：“响子，这几个浑小子你包吧！”话音刚落，陆响腾身冲将出去，五个人走马灯的斗成一团。

陆响使出八卦掌的推、拨、缠、靠双掌上下翻飞快似风轮，闪、挪、进、扫两腿左右逢源疾如脱兔，不上一袋烟工夫，他右手夺下哨棒左手拍出一掌，陈闯身子飞起来撞跌闪避不及的马玩，顺势再反手一棍扫倒赵吹，张冲心里一紧，纵身跳出几米远持棒惊惧地瞪住对手。

庙前观战的黑刁蛋暗暗称奇，天底下竟有这般人物，经自己苦心传授的四个高徒没过十招就栽了，自己出战也未必能轻易取胜，但被人打上门面子要紧，无论如何都得比划几下，否则没法在江湖混吃。主意拿定双眼圆瞪：“无知山民休得逞能，你黑爷来了！”吼声像晴天响起霹雳，身影如平湖卷过狂风，眨眼间人已扑到面前。陆响瞧此人一张黑脸貌似三国张翼德转世，梁山黑旋风还阳，知道是‘棒子手’老大亲自出马更不打话，抡棒当头劈下。黑刁蛋也不躲闪举棒往上急架，禁不住一颤，好力道！须得小心才是。

两人施展平生本领沉着应对，双棒相交像庙里和尚敲打木鱼“卟卟”闷响，这个是祖传八卦掌名家，那个是正宗棒子手老大，恶斗多时还分不出高低，双方上衣都让汗水浸透。高手过招精彩之极，四下里观战者忘记了刚才还是剑拔弩张，忍不住掌声雷动喝彩连绵。

陆招金两腿叉开，看着看着心中升起怜惜之情：“这黑小子功夫不错，有股子拼命劲头，还算条汉子。俗话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待我收编了他岂不甚好！”于是乎双脚点地，凌空跃上前来，刹那间抓住两根哨棒，陆爷的腕子是常年石锁、强弓千百回练出的硬扎，只用力一扭，陆响、黑刁蛋两人就觉得手心一烫，半边身子发麻，哨棒顿时脱手。陆爷运力于掌，随着“卡嚓”两下脆响，硬木哨棒被斩断，扬扬手弃之脚下。

黑刁蛋吓得一愣，乖乖好掌力！远不是自己所及，双手一抱拳，说，老黑服输，敢问哪路好汉？报个名头儿！

你不认识爷？陆响用手指指陆招金说，猫儿山狠击队陆爷。

黑刁蛋一惊，说啥？就是让鬼子汉奸闻风丧胆的双枪陆招金！

陆招金说，有假包换，你爷回来哩！

黑刁蛋也没多言，忙请陆爷等好汉入庙坐定，吩咐手下取几只大碗，一包牛肉干片，整坛子地瓜烧酒摆在八仙桌上，哗啦啦把碗倒满酒，扯起大嗓门儿就说，久闻各位威名今日方得一见，不知陆爷是否赏脸先干这碗？

陆招金一拍桌子说，中！你小子挺他娘的讨人喜欢，来，干了。

两碗一碰，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陆招金开门见山说，咱没多闲工夫，你把豆腐掌柜的小儿给我，你他娘也真是，没钱花有种去吃大户抢小日本咋都行，可别人一个破豆腐店整年也赚不下二十大洋，你小子偏去瞎搅和，开口就要五十，是咱这号人干的？

黑刁蛋点头哈腰，应承即刻放回小儿，跟着黑脸又像霜冻蔫的苦瓜轻声叹气说，陆爷有所不知，自己人势单薄不这样能咋样。

陆招金拉住黑刁蛋的手，语气随和地说，跟爷上猫儿山打日本人吧，只要你裤档里是真东西有硬货，保你吃香喝辣。

黑刁蛋心里一热，说，跟爷有饭吃，老黑掉脑袋认命！

陆招金说好，有种！你和你的手下放句话，愿一块上山的好汉留下，不愿意的也可以立马走人，但有一条绝不允许替日本人做事，否则，当心脖子上的吃饭家伙……

黑刁蛋站起来，扫了一眼面前形态各异的‘棒子手’们，提高嗓音将掏心窝子的话说完，众弟兄一致响应上猫儿山共同对付鬼子汉奸。

降服了双界沟‘棒子手’后，把六岁小儿平安送回豆腐店，店掌柜的那份高兴劲没法提，不住地作揖跪谢。陆招金一摆手：“行啦，我虽说是山中土匪，但不祸害贫苦百姓，我的弟兄也一样，你好好养着儿子！”说完就带了众弟兄回山，连口水都没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