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花，一个女孩的名字。

丑花今年十三岁。

初夏的太阳已灼热地照着大地，大树上低一声高一声的知了，更叫得让人感觉到夏天的热烈奔放；树木早已郁郁葱葱、青草茁壮，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丑花打了一大捆青草，看看快晌午了，用袖子擦一把额头上的微微汗渍，背起青草往回走。嘴里还轻轻地哼着不是歌的歌。

丑花走着走着，就听到村头的池塘里传来小伙伴的笑声，那是他们在池塘里洗澡打闹的声音。

拐过几条阡陌小道，跨过一道水渠，再翻上池塘坝埂，池塘里的画面就扑进丑花的两眼。

五六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在清清的水里，搅起雪白的水花。

洗澡的小男孩看到丑花，都停住了嬉闹，一起叫道：“丑花，下来洗澡呀。”

丑花问道：“水凉不凉？”

小男孩又一起道：“一点也不凉。”

池塘坝埂中间有一棵大槐树，荫郁浓浓。树荫下放着小男孩们的衣服，都用几个小石头压着，以防衣服被阵风吹到池塘里。

丑花走到树荫下，放下青草，轻轻抖动小褂子。

小男孩又一起叫起来：“丑花，快下来洗澡呀。”

去年，丑花还和他们一起洗澡呢，但今年，丑花却知道害羞了。丑花道：“谁和你们一起洗澡呀。”

小男孩们听丑花说不下水洗澡，便一起高声叫道：“丑花丑花，下水不会游泳只会爬。”

丑花弯腰拾起一块土粒扬起来道：“谁个再叫，我就砸啦。”

小男孩们不怕，拍打着水花又叫道：“丑花丑花，下水不会游泳只会爬，还不如一只小王八。”

丑花将土粒向一个小男孩狠狠砸去，那小男孩屁股一翘钻入水里，从几米远处冒出来。又和其他小男孩一起叫道：“丑花丑花，下水不如一个小王八。”

丑花气恼了，可拿他们也没有办法。

忽然，丑花有办法了，对小男孩们喊道：“谁个还敢叫？”

小男孩们又高声叫了一遍。

丑花弯腰搂起地上的衣服就走，咯咯笑道：“我抱回家啰。”

这下小男孩们慌了，纷纷喊道：

“丑花，别拿我的衣服。”

“快放下，我不叫了。”

“丑花，我没有叫你，快把我的衣服放下。”

丑花站住，指着一个小男孩道：“你说你是小王八。”

小男孩停了一下道：“我不说。”

“不说？那我就把你的衣服抱走。”

无奈，小男孩只好说：“我是。。。。。。小王八。”后三个字他说得很快。

“你们都一起说。”丑花非常高兴自己的聪明：“谁个不说，我就把谁的衣服抱走。”

几个小男孩只好说了。

丑花走回树荫下，将衣服放下，然后指了一遍每一个小男孩，说：“以后，你们都要听我的。”

小男孩们一起答道：“好！”

丑花理了理头发，露出得意的笑容。

丑花把割的一捆青草背到家，已是满头汗了。

丑花将青草丢在院的一角，先到厨房拿起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一口气喝下后，才去洗个脸，然后脱去小褂，只穿了个女式的小背心。

丑花将青草在院里有太阳的地方摊开。

农村人在夏天时，总爱割些青草晒干，用来冬天喂牛或喂羊，可以省一些草料。

一只刚出生几天的小羊羔跑来，在青草上闻来闻去。

丑花蹲下将小羊羔抱起，放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抚摸着小羊羔的头，另一只手扒开青草，找了一棵嫩草心喂到小羊羔的嘴里。小羊羔并没有吃，只是衔在嘴里。

“丑花，”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丑花说：“等一会儿，你做干饭。我去菜园拔菜，菜我回来炒。”

“好。”丑花答应着。

丑花放下小羊羔，回到屋里拿来水盆将脱下的褂子洗了，凉子绳上，到屋里看看桌子上的小钟表，已是十一点半了。就拿瓢盛了米进厨房，然后洗锅、淘米。

一股淡淡的青烟从厨房里飘飘荡荡升起来。

“大嫂。”邻居大妈走进院来叫道。

丑花出来应道：“婶，是我在家。”

“哦。你爹你妈呢？”邻居大妈问道。

丑花擦了擦两眼，显然是被烟熏流泪了：“我爹我不知道，我妈去菜地了。婶做啥？”

“我想借你家的筛子用一下，把刚打的米筛一筛。”

“我给你拿。”丑花转身往锅下塞一些麦秸秆后，跑到堂屋拿了筛子给大妈。

大妈笑道：“丑花快长成大姑娘了。”

丑花不好意思地双手捂着已鼓起的胸脯，跑进厨房。

“我拿走啦。”大妈说了声。

丑花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但绝对不丑。

十三岁的小姑娘了，虽然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但已亭亭玉立了。

在农村，有很多小孩的乳名都孬，不好听。小孩子只所以起个孬名，大慨有三种情况：

一是，父母生的前几个孩子要么都是男孩或女孩，父母呢，希望再生一个女孩或男孩，结果，如愿了，父母就把孩子当宝贝，起了个孬名，孬名好养活嘛。

二是，父母生的前几个孩子都是男孩或女孩，而希望再生一个女孩或男孩，结果，却又生了个男孩或女孩，父母心里厌烦，就取了个孬名。如：狗剩，狗蛋，驴套等，

三是，父母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见生了个女孩，就随便起了个名字，如：臭妮，小丫，丑妮，丑花等。

丑花没有亲兄弟姐妹，就丑花一个人。

因此，丑花这个丑名，应该是父母重男轻女思想的见证。

丑花也算是一个可怜的女孩。

然而，丑花几乎对亲生父母没有一丝映像。

丑花的母亲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丑花三岁时走失了，一直就没有了音信；而丑花的亲生父亲，在丑花五岁的时候一场大病夺去了他的性命。

丑花成了一个孤儿。

丑花的父亲虽然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对丑花的出生确实很失望，对丑花的关爱更是不多，但自从有神经病的老婆走失之后，父亲对丑花却倍加关爱了。父亲走到哪儿就将丑花扛到那儿，在那整整两年的时间里，父亲几乎没有打过丑花一巴掌，只是丑花年龄尚小，对父亲的爱怜模糊得几乎没有映像罢了。

那时，丑花常骑在父亲的肩上，手握父亲的两只耳朵嘻叫道：“我要开拖拉机勒，呜——隆隆，呜——隆隆。”

父亲手抓住丑花的两只小脚，在自己的下巴上轻轻敲打着很高兴地问：“丑花的拖拉机往哪儿开呀？”

丑花的两只小手揪住父亲的耳朵往左一拧：“往这儿开。”

父亲便往左走。

丑花咯咯一笑，又把父亲的耳朵往右一拧：“往这儿开。”

父亲又赶紧往右走。

丑花左右来回扭着父亲的耳朵叫道：“往这儿开，往那儿开。”于是父亲便像跳舞似的来回乱扭，惹得丑花坐在父亲肩上咯咯咯大笑。

不幸的是，父亲的爱怜在丑花五岁时便残酷地结束了。

那也是个五月的天气，太阳如火一般，一出来就让人感觉到光芒的刺眼。

中午，丑花和父亲吃过饭，父亲说：“丑花，睡午觉。”

堂屋有一张小木床，那是父亲夜里搬到院里乘凉睡的。

丑花很乖地往床上爬，但床高，丑花爬不上去，父亲便用脚一挑丑花的小屁股，丑花就爬上去了。

父亲说：“丑花，爸爸睡地上，睡醒了叫爸爸。”

丑花笑道：“我不叫爸爸，用手指一抠爸爸的鼻孔，爸爸就醒了。”

丑花常在爸爸睡着的时候，用小拇指抠爸爸的鼻孔。

父亲说：“再抠我揍你。”

然而，这一次丑花却没能将爸爸“抠”醒。

丑花一觉醒来，看看爸爸还睡在地上的席子上，但是却是两脚枕着枕头。

丑花爬下床，趴在父亲的胸脯上，用细细的小拇指去抠父亲的鼻孔，父亲却没有一丝的反应。丑花便来回去抠父亲的两个鼻孔，依然不见父亲也一点反应。

于是，丑花双手拍拍父亲的脸叫道：“懒虫爸爸，起床啦。”

父亲还是没有反应。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父亲睡醒后，在起来的时候，却一头栽倒下，一声不响地撇下丑花独自走了。

丑花又叫一声“懒虫！”

丑花站起来，围着父亲在席上跑了几圈后，又在席上翻两个筋斗，再蹲下叫了几声。父亲还是没有丝毫的动静。

丑花从床上拉过一个床单，费了一番劲才盖在父亲身上。

丑花看了看，将盖着父亲半个脸的床单掖在脖子下。然后就紧贴着父亲的身体往床单里钻，小屁股还露在外面。

丑花在床单里叫道：“爸爸，你找不到我。”

叫了几声，丑花便不叫了——丑花在床单里面睡着了。

丑花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丑花钻出床单，揉揉两眼，就使劲地去拉父亲的手：“爸爸，快起来。”

丑花不知道，父亲永远听不到丑花的叫喊了。

一种恐惧袭上丑花的心头，当然不是对已经死去的父亲的恐惧，而是对黑暗的恐惧。

太阳下山了，屋里渐渐黑暗起来。

丑花趴在父亲的身上，放声大哭叫起来：“爸爸，我饿啦。”

丑花的父亲不知得了什么暴病，突然就死了。实在令人惋惜不已。如果丑花的父亲是七十或八十的老人，这突然地死去倒是件好事，比得了个脑出血、脑梗塞什么的又被抢救过来却半身不遂好，那才是受罪。真的那样，丑花的父亲无兄弟姐妹，谁来照顾他？

可是丑花的父亲才三十多岁，就一声不响地撇下年幼的丑花走了，对才五岁的丑花来讲，命运是多么悲惨啊。

丑花根本不知道父亲已死去，但死对此时的丑花，她还不能理解其中的悲惨、凄凉的含义，可黑暗的到来却让她十分恐惧，黑暗中一切都变得狰狞可怕。丑花趴在父亲的早已冰冷的身上大声哭叫着：

“爸爸，你快醒醒。”

“爸爸，我怕！"

丑花的爸爸永远也听不到女儿的呼喊了。

邻居听到丑花的哭叫声，过来一看，也为眼前的事惊呆了，可怜的孩子啊，抱起丑花哄道：“你爸爸睡一会就醒了，走，婶婶给你拿糖吃。”

丑花挣扎着大哭道：“不，我要喊醒爸爸，让爸爸给我做饭。”

邻居还是将丑花抱走了。

邻居抱着丑花走了大门，丑花还在不停地哭叫着：“放下我，我要喊醒爸爸。爸爸，爸爸！”

抱走丑花的婶婶，就是现在的“妈妈”。

居委会派人安葬了丑花的父亲。并同意邻居照看丑花。

丑花被邻居婶婶抱到家后，依然大哭不止，怎么也哄不好她，非要找自己爸爸不可。婶婶拿来水果、糖块，都被丑花撒扔在地上。婶婶只好把丑花放在地上，让她哭累了再哄。

丑花站着依然哭叫道：“爸爸，爸爸，我要喊爸爸！”

伯伯，也就是现在的爸爸，是个急性脾气，见丑花哭个不停，心里十分烦躁，要不是看她死了父亲十分可怜，早就狠揍她了。

伯伯坐在一旁抽烟，把烟屁股扔出老远，用手点着丑花怒吓道：“再哭，我拿刀杀了你。”

丑花吓得停住哭叫，但也就是稍微停了一下，却向伯伯跟前走上去，仰起泪水满面的脸大叫道：“你杀，你杀！我就让你杀！”

伯伯抬起手想狠狠给她一巴掌，却放下了，忍不住地笑道：“这个臭妮子！”站起来出去了。

爸爸，妈妈，也就是伯伯、婶婶，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丑花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在城市里打工，而且都结了婚，也许是感觉自己的父母身体很好，很少回来。

伯伯婶婶一开始就让丑花叫他们爸爸妈妈，也许是想让丑花尽早忘掉幼小心里的悲伤？

开始的十几天里，丑花整天哭闹着要找爸爸，一哭起来谁也哄不好。妈妈也只好任她哭。丑花哭累了就睡，有时在梦中还在哭叫着爸爸。但过了一段时间就好多了，偶尔哭叫着找爸爸。

三个多月后，丑花似乎就忘了自己的爸爸，她毕竟才五岁，还是一个最容易抹去记忆的年龄。

太阳升起来了，本来刚才还是小鸟叽喳的树林，现在安静了下来，仿佛进行的一场大讨论已经结束。夏天的太阳跳得快，脸稍微红了一下，一转眼就明亮亮地热烈起来，人们立即感觉到她的炙热。

新的一天又开始。

丑花端着碗坐在院里的一块石头一边吃饭，一边逗小羊羔玩。

妈妈用竹篮装了一篮衣服从房里出来，见丑花还在吃饭，嗔道：“臭妮子，吃着饭还玩。你看看太阳升多高了？快点吃饭，吃完饭洗了碗，把羊牵到后山坡上去回来看麦子，等会你爸爸晒麦子。”

丑花“嗯”了一声。

丑花本来该上初中了，但像丑花这么大的孩子，学习好的被父母转到城里上去了，或者随打工的父母进城了；学校里因为没有孩子去上学，老师都一个个调走了，学校便包给了别人养起猪来。丑花的学习不太好，父母懒得花钱让她去城镇中学上，只好回来帮父母干些活。

丑花把羊牵到后山坡上的空地，找来一个石头，将拴羊绳子一头的大铁钉砸入地上，长长的绳子能让羊吃更多的草。

丑花又抱起羊羔，掐了一棵狗尾草的嫩尖喂它。

“丑花，我们下河去捉螃蟹吧。”同村的柱子在不远处，对丑花扬了扬手中的塑料方便袋子喊道。

柱子和丑花是同学，也没有上学了。但听柱子说，他爸爸妈妈准备秋里将他带到城里去。

丑花放下羊羔，对柱子道：“不去，我爸爸晒麦子，我得看着。”说完，就向柱子跑去。

柱子拉住丑花的手：“走，我们下河。”

丑花甩掉柱子的手说：“我不是说了吗，爸爸今天要晒麦子。”

“真实的，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才不怕我爸爸妈妈呢。”

丑花摇摇头：“我爸爸比你爸爸厉害。”

“屁。”柱子说了声，把塑料方便袋在头顶挥舞着走了。

看着柱子走远，丑花叫道：“捉了螃蟹给我留一只。”

柱子回头答应道：“好。”

“我要活的。”丑花又叫道。

柱子应道：“好。”

丑花回到家里，爸爸已把麦子扛到谷场上了，正在铺开。爸爸见到丑花骂道：“死妮子，牵个羊搞这么长时间。”

丑花脱了鞋子，光着脚在麦子上趟，这样能让麦子晒得更充分。趟在麦子上，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爸爸把麦子铺开后，拿起蛇皮袋子对丑花交代道：“看好，别让鸡和猪来吃。也别忘了多趟几遍。”

爸爸走后，丑花赤脚坐在谷场边的一棵槐树下用手轻轻扇着风。

几只鸡大摇大摆地来吃麦子，丑花扬起手臂驱赶着，但鸡停了一下继续啄麦子，丑花蹬蹬跑去将鸡赶走。然而刚做一会，鸡又来了，丑花还得蹬蹬跑去驱赶，很是烦人。

丑花想了想，就跑去折了一根四五尺长的杨树枝，捡了个塑料方便袋系在前头，鸡再来了，丑花拿起一扬，鸡吓得咯咯嗒嗒地跑了。

丑花很为自己的聪明高兴，坐在那儿慢慢舞弄着塑料袋，扬脸看着，红红的小脸充满着甜甜的笑意。

“丑花这么高兴呀。”村里的老光棍不知啥时候走到丑花身后，把正玩得入神的丑花吓了一跳。

丑花最讨厌老光棍了，小鼻子小眼的，笑声如同驴打喷嚏似的。

老光棍拿出两颗水果糖不怀好意地递给丑花：“吃糖不吃？”

丑花看也没有看老光棍一眼，依然玩自己的塑料方便袋子。老光棍拉过丑花的一只手，把糖放在她手里：“可甜啦。”

丑花抬手把糖扔得老远：“谁吃你的臭糖。”

老光棍瞪丑花一眼：“死丫头，跟谁学的。”

丑花瞪老光棍一眼；“走，别理我！”

老光棍很生气地望着丑花。丑花一点也不怕他，见老光棍盯着自己看，站起来跑到被自己仍掉的糖果旁，双脚来回踏踩着狠狠地说：“我踩死你，我踩死你！”

老光棍怏怏地走了。

丑花看看天，几朵白白的云彩慢慢地飘向远处。　

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