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书屋文稿 杂文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闲暇美文辩之一
马贵毅
写下这个题目之后,便禁不住自顾一笑,无他:盖正襟危坐,下笔伊始,就压根儿不是想讨论“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而是老谋深算并牵强附会地要说到“做文章”的事情上去——所以要取一首妇孺皆知、老少皆喜的中国抒情歌曲的歌名为题,老实说,乃是属于“拉大旗作虎皮”之类壮举,其目的大抵总不外乎竭力引起编家和读家广泛而又深入的关注吧——因油然想到:“人怕出名猪怕壮”之谓,简直就不折不扣地属于典型的欺鬼之谈!咳,离题了,打住。
古云:“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这话,老夫觉得好象略欠公允。“书生者”,说到底还是一些凑合着能够做一点文章的人麻!而且,还有人“相当凑合”!哪能“百无一用”呢?依笔下如实看来,世上有些文章也委实勘称“百无一用”甚而“千无一用”乃至“万无一用”的捞什子。若马先生厚颜无度连篇累牍推销的“月光书屋闲笔”者诸,便属此类——要说它有什么用,那可真是除了天知道以外,就只有鬼才晓得了!然林语堂、梁实秋之类先生们的累累美文,便不可同日而语了——谨此严重声明!不幸者,为此严重声明,还须更加严重的声明:斯言绝无举名人而沾其光,挂羊头而卖其狗肉等类险恶用心,敢望编家与读家诸君明鉴于后。
这就忍不住要言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
二十五年至今,不过弹指一挥间。却说“文革”初期,我等几个美妙音乐的民间附庸风雅者,忽一日竟酒疯大发,雅兴雄起,公然就在一架16贝司的破手风琴的隆重伴奏下,英勇无畏而复一往情深地唱起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那首人听人爱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咦,那可真是一个既冒险,又刺激,更令人咂舌的特写镜头!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禁不住自己对自己肃然而又起敬——那是什么年月欤?“破四旧”兼“横扫一切害人虫”外加“造反有理”之类,早就将华夏小民一个个都弄得呆入木瓜了,谁还敢大唱特唱“封资修”的“黄色歌曲”而面不改色心不跳乎?而我等却偏敢!这便不独令闻者两股颤颤,几欲先走,以免惹火烧身;简直就使四邻老少愁其眉而苦其脸,吊其胆而提其心:“这年头,那几个不知地厚天高火热水深的小子恐怕硬是不想吃米了!”——遂左右寂然,无敢哗者。终令歌声嘹亮而又辉煌,叫人好不心旷神怡,痛快得死去活来!
呜呼!还是先哲英明:“福兮祸所依”。谁知道仅三二回合之咏后,便引来了当时供职于堂堂街道“革命委员会”勤务组成员者王君随即挺身而出奔赴“现场”,破门而入忿然怒斥曰;
“喂喂喂!你们——嗯——你们乱唱的是,是什么歌呀——?”其义正词严兼吊儿郎当之日伪汉奸状,实乃无以复加!
我等如实招供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那位革命委员同志遂一改皮笑肉不笑而为如履薄冰如临大敌状,怒不可遏声嘶力竭曰:“哼!‘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你管球它为什么这样红!我看你们是活,活得不耐烦了——那些黄,黄,黄色歌曲是可以随便乱,乱,乱唱的吗?!嗯?!这个这个……?!”话音未落,他先生不知何故禁不住打了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大喷嚏:“啊——且!!!”
他阁下训斥未果,我等便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了——不为别的,就为了他先生那个盖世其问:“你管球它为什么这样红!?”
……却原来,此公二十五年前为过官瘾而耀武扬威信口开河的诘问,正是马先生此刻绞尽脑汁要在这里准备发表的谬论之论据:世间确实有一些人情是事体,原本就是既没有理由,又无须任何理由,更没有必要刨根问底地去追问什么理由的。就某种的确难以言传的意义上看来,这似乎还勘称真理之一种。
——若花儿然,它究竟为什么红?还为什么就“这样红”?抑或竟“那样鲜”?——甚至就连如是之想也委实属于极端无聊的勾当:盖花女士红也好,白也好;花小姐鲜也罢,嫩也罢,依老夫看来,你先生若爱欣赏便恭请纵情地欣赏;你阁下如想品味则悉听尊便忘我地品味;倘若对其不感兴趣的话,就如北京人常说的那样:“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真应该“管球它‘为什么’?”,才方为赏花鉴美之基本风度和特等机要。
至于二十五年前那位革命委员同志怒斥我等谓之:“那些黄色歌曲是能够随便乱唱的吗?”言下之意则有二重。一曰:“伪关怀型”——现在的形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封资修” 的黑货黄货都是沾不得的!二曰:“搞不懂型”——他妈的你们为什么要唱歌?又,为什么不唱“样板戏”和“语录歌”?而偏偏要唱这首歌呢?
回头再说那革命委员先生,当时,正欲千方百计地发落我等,但不幸上司突然有令:去抄一个什么“走资派”的家,遂顾不上我等一群“小爬虫”而舍轻贪重干大事业去了,临行前留下一句话,说:“龟儿子等几天再跟你几爷子算帐……”云云。
怎知道,这“等几天”就要算的帐,一等就是二十五年之久,也未曾清算,却只留下了“伪关怀型”和“搞不懂型”两种嘴脸,令马先生深思良久,感慨万千——
呜呼!“伪关怀型”乃属那种“借花献佛”或而“抢花献佛”甚而“抓屎糊脸”的低劣举止,实在无甚可资研讨切磋的。且由他去吧!但“搞不懂型”,便属内容丰富、博大精深的一种奇特大学问了。
——我们为什么要唱歌?又,为什么要唱这首歌而不唱那首歌呢?突然这么一问,还真的难以随口而出便将神秘动机款款招来。倘若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招供便不给松绑,那我想我们就只好如实交待说:“心头喜欢,唱起来感觉舒服无比——不仅舒服无比,而且简直就妙不可言!”。此外,许就再也找不出其它任何高贵的理由和伟大的“为什么”来了。
然则,“心头喜欢”云云,就是顶天立地的理由么?谁知道!
绕来绕去,终于还是绕到“做文章”上来了。写美文也罢;读美文也罢,其本质也大同小异,甚至曲异而工同:就像普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总是一个德性至死也不悔改地爱看漂亮女人的面孔、胸部和身段那样,请问那“看一看”有何理由?又有什么用处?还有什么什么了不起的神奇功效甚或伟大意义呢?
曰:均无耳!
终于图的也就只不过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区区陶然罢了。
然则“赏心悦目”者,乃属生活之必需品,进而乃属生存之必需品乎?“赏心悦目”便可长命百岁;“区区陶然”就能功德圆满乎?
答曰:笑话!
——由此,就禁不住忿忿然地想到:天下果真有那么多什么用处也没有,但却就是读起来令人赏心悦目、陶然无极的美文妙诗,林林总总,层出不穷、五光十色、万紫千红……弄得世人一个个鉴之废寝忘食,赏之神魂颠倒——这便好生奇趣!
咦,横看东西八万里,纵览上下五千年,人类文明文化的宝库中,某些被公认并荣誉为“美文”的华篇章章,妙笔种种,的确有如鲜花之类美妙物事那般,生就只是为了供芸芸众生消闲品味随意赏玩的。至于它们可有何用?又有何大用特用?依笔下管见,恐怕大多数真正的读书人和写书人,都是压根儿就不怎么在乎的。只要文字优美,语言流畅,情感真切,意境生动;形式别开生面,行文从容潇洒,蕴含丰富的生活情趣,荟集广博的人文知识,趋于清纯的审美境界……那么,哪怕它洋洋千言或而森森万言,只是讲了个“茶之妙趣”,抑或仅仅说了个“花之桃红”,则读者诸君也会一个个兴味盎然,读之爱不掩卷,平之喜形于色,思之击掌称奇,忆之拍案叫绝,这倒是老实话。
倘若有闲心更进两部地研究何以如此?则恐怕足以令马先生写出十一二三四本小书来也不足为奇。还是打紧了说吧。因为:美,并非总是有“用”的。更非一定是要有“用”的。若贵阁下之娇妻如花似玉以至美措群芳;贵小姐之俊夫英武潇洒进而顾盼自雄,试问:那“如花似玉”和“英武潇洒”乃于钱粮车房之匮乏有补乎?乃于生儿育女之艰辛有助乎?曰:当然没有。也不可能有。但何以“人皆爱美”而复“不厌其烦”,“不厌其累”,甚而“不厌其苦”——“苦中求乐”的,又大有其人呢?——一言以蔽之:“赏心悦目”,“近情中意”者也!与劳作困顿休养生息全然就风马牛不相及的——压根儿就用不着问个“为什么?”。
时至今日,马先生依然爱唱由雷振邦先生谱曲的那首《花儿为什这样红?》。但时至今日,马先生也依然没有惹事生非地去追究它究竟为什么这样红——这样优美动听,令人百唱不厌?——因为这与马先生毫不相干。依老夫愚想:如果是一首歌,只要那歌词朗朗上口,那曲调抒情达意,唱起它,精神遂成松弛平和状,心中觉着优美、惬意且又陶然无极,那就业已乐不可支或而乐不思蜀更有甚者竞可乐而忘忧了,你还去管它这样?那样?如之何?为什么?那岂不是狗拿耗子了么?
如是,列位看官若要问马先生为什么总爱写一些“百无一用”的狗屁文章,那便立即恭请先生您阁下,小姐您陛下,先去问问任何一位花儿小姐:“你为什么这样红?抑或“你怎么不那样鲜?”诸如此类。待有了确切的答案之后,再到月光书屋来与马先生商榷不迟。
所以,马先生总是爱读“百无一用”的各种文章。心领神会后,也就附庸风雅地专爱大写而又特写“百无一用”的各种文章。并且,读与写,都是一个德性地乐此不疲,死不改悔;还傻乎乎的将其视为我的人生极乐之一种——嘿!嘻嘻……
时1992年6月19日 在都江堰 月光书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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