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舅

这一次回到乡下我做了大舅的邻居，虽是一处大院子我一个人住，也不曾有院墙与大门，但心里仍是很踏实。每天都要抽出一点时间与他聊一会儿，聊过去或者现在村子里那些曾经使他的心愤然又无可奈何的事，聊听百家讲坛之后的体会和收获，聊历史聊时事。每次大舅差不多都说一句，咱们知道的太少了，这辈子白活了。

每当我和大舅聊这些时，舅妈总是在一旁静静地听，从不插嘴。偶尔说一句，你在这住，你大舅有说话的了。大舅从单位退休六年整了，他没有在城里的楼房住过，就是上班时也是一直住在这里，每天往返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通勤，风雨不误，永不缺勤。

大舅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只是后来在江北粮库工作并且转为正式工。　退休之后就义务对村路两侧进行保护与美化。他的脸庞被阳光眷顾成古铜色，炯炯的目光好像也有了这种颜色，灰白的头发自然地蓬着松着洁净着，既不像年老的农民那样一看就好久没洗了，也不像村里退休的老师那样梳得溜溜光，高高的个子略微有点驼背。看样子，身子骨硬朗得很。母亲和他是远房的表姐弟，远到什么程度，婆婆在世时总说，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情意却是不浅。虽然村里的人几乎都觉得他有点令人生畏而对他敬而远之，但是村子里甚或远近十里二十里的受过骨伤的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并且几十年下来都是免费的，也不分年节平日。以至于母亲若是遇到他给人捏胳膊捏腿或者推拿，就心疼欣喜地说：盘点盘点你给捏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

大舅微微一笑，两片颜色有些暗的嘴唇嚅动着慢吞吞地说：哪能有那么多呢？母亲说：四十多年，一年二十人吧。大舅微微笑着说，这么算还真有，平均一个月捏两人还是有的。

大舅的接骨技术是祖传的，从师于他的祖母。祖母讲究传男不传女，男丁们除了他没人愿意学。因为人不可能被规定什么时候可以受伤或者不受伤，而伤筋动骨又是一刻也等不得的急症，没有人愿意受这份完全无法预知的打扰。所以，兄弟姐妹八人就他一个人继承了下来。

舅妈是个性格倔强但是很懂礼数的人，她待人的古道热肠，我眼下就正受着益。大舅有一子两女，两女都在化纤厂工作，一个是厂医院的护士，一个是下车间的产业工人，儿子在前年的腊月二十六那一天，被三个抢劫犯杀害了。那是一个心胸宽广讲求孝悌的汉子：和父亲一样高高的个子，和母亲一样白净的面庞，再苦再累都不对任何人发一句抱怨，并且总是微笑着。笑的那么自信，那么亲切。母亲常常夸奖他的懂事和骨头之硬，说现在像他这样孝敬老人体恤父母坚持靠自己的年轻人真是少有。他走了，走的那么惨烈，那么让人难以置信，难以接受。

记得好多年前，我去给上高中的妹妹送每月的口粮，一路要转三次汽车，他一直把我送上最后那辆车才去忙自己的，临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我下车如遇到拉脚的一定要雇一个。他们夫妻俩都下岗了，重头再来谈何容易，就是这样他也不肯从父母那里拿一点钱，而是靠自己在单位时学到的技术艰难地走过来。遇害之前他的妻子在居委会工作，他已经开了一年的出租车。

多年不见他了，听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噩耗。我不敢相信，不敢把电话打到大舅家，就把电话打给老舅。

要过年了，自然是寻思多跑几个活然后过个消停年。腊月二十五的傍晚，三个人打他的车说是出城，结果是遇到了歹徒。他长得再高毕竟没有防人的心，一切都措手不及猝不及防。他是被活活闷死的，嘴巴和鼻孔被塑料胶带封住，手脚被捆住，弃尸荒野。

案件告破的时候，大舅早已经欲哭无泪唯有仰天长叹而已，那几个王八蛋是流窜作案，还有两个人也死在他们手里，一个是山东的，一个则是黑龙江的。他们几个是在又一起抢劫中被现场抓获的。

那一年，从表面看不出大舅有什么变化，只是他天天都去老舅承包的鱼塘，那里有山林有田地有干不完的各种活计。风雨把他的脸色吹打得黑黝黝的，而这晦暗的颜面掩盖着内心的一切苦痛与悲哀。

今年四月九日，是那几个歹徒被宣判死刑的日子。临行前我和大舅站在平台上沉默了好久。我说：不要对他们动恻隐之心，原谅他们对不起自己。大舅说：嗯！不然白努力了。舅妈把他家的钥匙交给我的一刹那，泪水涌上我的眼眶，而舅妈早已是泪流满面。

退休那一年由于感到万分的失落，他就把自己门前的那一段乡路两旁收拾得干干净净，种上花草。夏天一到，那些草花便热热闹闹地开起来，煞是好看。第二年开始，他便把这一美丽发扬光大迅速推广至村外，直到与邻村相接的地方。有一次，我从外地回来。快进村子正好是一处弯道，坐在汽车上的我一下就被开得红彤彤的鲜花噎住了。太美了，那份惊喜与激动无法言喻，相信那一刻我的血压一定急剧上升了。不知是受了他的启发感染，还是乡里公仆们早就有此设想，于是，美化乡村，美化家园的行动在乡里迅速开展起来。如今，别的村也都在路边种了花草，只是跟大舅种的管的相比明显有敷衍走形式之嫌。

今年的春天有些旱，路两边更是坚硬的下不去锄镐。一镐刨下去那镐头直蹦，一不小心就会砸到脚踝骨上。苦点累点还无所谓，要是遇到一些浅薄刻薄没心没肺的人说三道四是最令人头疼而又无可奈何的。

前几天大舅正在费力地刨着土，一个大家叫他范六子的中年男人在他身旁下了车，大大咧咧地问道：你年年整这玩意干啥？你又剪树又种花的，给你钱咋地？大舅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知道这是一个利欲熏心无聊无耻的家伙，跟他说自己是义务劳动真怕笑掉他的大黄牙。于是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调侃道：不差钱。范六子又说：那也太费劲了，给多钱也不能干这活。大舅还是微微笑着慢悠悠地说：反正给钱，不好干就慢慢干呗。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范六子走了，大舅看着他的背影，仍然是微微地一笑，继续他的义务劳动。

昨天下午有雨，看那漫天乌云老天真好像要好好下场雨慰籍慰籍长期以来一直焦渴的大地似的。我的柴垛还没有苫上，我心里也急无奈我不仅是人单力薄，连材料也没有。舅妈拿着一大块苫布过来了，问我：这块够不够大，要下雨了，你大舅说快把柴垛苫上。我真是无话可说，面对朴实热心的二老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在乡下，一个女人过日子还真是有诸多的麻烦，难怪农民非要生儿子，有些高难的活计还真是没有男人不行。

搭梯子上垛自然是大舅，我和舅妈在下面做些服务打下手的事。看着站在柴垛上晃晃摇摇的大舅，心里的感受还真是难说清楚。老天有眼，刚苫完雨点就落下来，等到把一切收拾完毕妥当，雨真的就像模像样地下起来。对于庄稼来说是久旱逢甘雨，对于我来说，下及时雨的不是老天而是大舅。我没有说什么客气的话，知道大舅舅妈不稀罕这个，再说那个“谢”字，我真就说不出口。

钱文中说，快乐学习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但是学习时肯定会有很多不快乐，那份快乐是学到知识以后才有的。大舅义务劳动时的艰辛劳苦也不会是快乐的，但是，看着小苗出土茁长成长，然后鲜花盛开众人皆悦时他一定是快乐的，并且他要比旁人多一份成就的快乐。对于这一种快乐才是真的快乐，范六子之辈是永远也体会不到的。所以，我们说吃亏是一种福，可能意义就在于此。

全三姐

这一次回来在公交车上见到全三姐的妹妹领着儿子，于是便打听三姐的近况。五妹说她已经从南韩回来，如今人在上海。三姐已经五十出头了，至今没有嫁人，说是这辈子就这样了，一个人是孤独点，可是也没有麻烦。

全三姐和我从小就是邻居，那时她长得真是好看。白白净净的脸，细眉媚眼的看上去就惹人怜爱，瘦瘦弱弱的身材，走起路来真有风摆柳枝的韵味。她虽说是朝鲜族，但是由于我和她四妹五妹岁数相仿，又东西院住着，所以十分谙熟。那时候家家院子相通，语言上也没觉着有什么障碍，因为她们与我们交流时讲汉语，虽说她们之间讲话时说的朝鲜语我们听不懂，但是，骂人的话我们是听得懂而且也会用。

三姐其实是爱过一个人的，可是那个人是有妻室的。一个姑娘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就注定她这辈子都将与幸福远离。倘若那个男人再是个懦夫，那这个痴情的姑娘除了倒霉就还是倒霉。

三姐爱上的那个人何止是懦夫，还是个混蛋。他黑黑的脸庞，终年也看不到他有笑脸。改革开放之前他在村上的机砖厂当电工，后腰带上挂着电工用的工具，时刻在屁股处晃着，一副很拽很酷的样子。他的老婆是一个汉语讲的极其好的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的女人。那个年代，政治上的过分积极进步多少就有点踩人的嫌疑，对一个爱上她丈夫的女子岂能抬举宽容，将心比心。全三姐每日里除了劳作，还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拔出那一枝枝毒箭。

我相信全三姐是个想要幸福的人，但是更相信她是一个不会为了幸福而拒绝道德的人，所以，在我心里，全三姐是一个可敬佩的女子。诗人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全三姐所受的欲爱不能欲罢不忍的煎熬可想而知。全三姐的父亲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艰苦恶劣的战争环境夺取了他的健康，四十出头就抛下妻子及其五女一男离开了人世。

大姐二姐先后出嫁了，全大娘的日子很艰难，好在那时候有集体，对军烈属的优待政策也能落到实处，不然真不知道一个寡妇带着这些孩子怎么过？况且最小的儿子先天就有残疾。三姐也是由于感情问题的缘故，决心帮助妈妈，发誓说：不等到弟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她绝不嫁人。

全三姐做到了，村里人也由起初讲她的闲话到现在的由衷佩服。弟弟娶妻生子了，母亲寿终正寝。看着弟弟一家三口人其乐融融地过着开心幸福的日子，全三姐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了。她曾经想要像村子里的几个汉族满族人那样信佛，甚至想到出家为尼。

全三姐去了韩国，她不是像很多朝鲜族姐妹那样到那边就嫁了，而是仍然恪守着自己的心，并且把辛苦赚来的钱寄回来，帮助在家的弟弟把日子安排的井井有条。

五妹对我说，三姐说这辈子就不嫁了，并且在电话里还询问过我的情况呢。听五妹这么说，我的心热热的。我何德何能受这许多的关怀？此时此刻，除了遥遥的祝福全三姐平安快乐，我还能做什么？

陶大叔

今天是集，我看见陶大叔一瘸一拐地在集上逛着。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个极其好动并且跑得飞快的人。看他现在走路的姿势绝不是脑出血或者脑血栓的后遗症，而是绝对的硬伤所致。

看见我，他起初一愣，接着就自嘲一般笑笑说：你儿子该是结婚了吧？我说：二十三岁了，去年才毕业，什么时候结婚我说了可不算。又问了几句无聊无趣的话我就借口要去看父亲离开了。我看到他又自嘲般地笑了笑，那笑容又凄凉又滑稽。

小时候我是很佩服他的，他能在单杠上燕子般翻腾，爬树也是小伙子里一流的。读完李白的《蜀道难》，我就把他比作“猿猱”。现在居然是这个样子，别说是爬树，就是快走都成了奢望。

婆婆在世时常常夸他的手艺，说他砌的强笔直，砌砖时不用放线都比我儿子他爸砌的好，抹得墙面更是没的说，简直可以当镜子用。村上会干瓦匠活的男人能有这样的手艺的，简直没有第二个，并且容易求，几乎是谁叫都到，除了他真的是有脱不开身的事情。对于他的这种助人为乐，有人说他是心肠热，而有些人则认为是为了贪图人家供的酒菜。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村子里好像已经有好些年没有人盖房子了，因为我这次回来看见的还都是多年前的房子。再说就是有人盖新房也都是承包给外地人，外地人你就拿钱给他们就万事大吉，不像用乡亲们总是使人提心吊胆，不是怕有人拿家去一节木料就是担心有人弄家半袋水泥。

十多年前村里重建小学校，他和几个人把砍掉新址处的树木的活计承包下来，据说他就是那一次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放树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下面的树干被锯断之后，上面向哪个方向倾斜谁也无法预料，就算你预料到了，中间还有多少不确定的因素在那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呢。为了安全把握起见，有人提议先爬到树上去一个人，把绳子拴在树梢上大家拽这根绳子，这样在把树锯断之后不是让它任意倒下，而是按着人的意志倒下，可谓万无一失。既然要爬到树上去，那么这个差使就非陶大叔莫属了。

几天下来他都是负责这个工作，半个月过去了，该放倒的树木不剩几棵了，大功告成就在今天，放树这么危险的活计居然就要完成了，大家紧张的心都感到轻松许多。

他高兴，一高兴难免就得意忘形，当然也难免小酌几杯。上树自然还是他的事，爬到树上就觉得今天是有点喝高了。风吹过来树木枝摇叶动，哪里还辩得出东南西北，忽忽悠悠如儿时在摇篮里一般。猿猱就是从树上掉下来也不会怎么样，一是体重轻，二来它们的利爪一样的手会抓住树枝，哪怕是极细小的枝柯也会给它们一个缓冲给它们改变局面的机会进而挽救他们的生命，而人就不能有这样的幸运。陶大叔从树上摔下来，命是保住了腿却摔断了。

后来村上负责人晓得他喝酒了，所以村上不愿意对他负责。他的老婆平日里吆五喝六吵吵闹闹的，这一回就以为你村上负责天经地义，态度荒唐的让连同情他想为他说话的人都看不下去。年轻气盛酒量比他大的村干部们倘若是凡事怎么处理尽听村民的那不是无政府了？也太没力度了？于是，村干部们把脸一黑，任他老婆胡说也好八道也罢，他的一切医药费用和次后的遗留问题一概不管。到如今，当时的村上负责人走死逃亡各得其所，现任的谁管你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所以，陶大叔就只好每日里一瘸一拐地闲逛，在老婆和儿子的抱怨咒骂声中苦熬岁月。

如今，两个儿子都已经扔下三十奔四十，可还都是王老五一个。别说是钻石，就连马牙石河卵石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土坷垃王老五。

从此，陶大叔就开始这么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人生之路，加上他凄凉滑稽的笑容，使得村里人都不大正眼看他。

我从父亲家回来时，又看见陶大叔，这一次他在一个卖肉的摊床前歪着身子站着，刚好看见我，就又露出凄凉而滑稽的笑容。他说：等你的儿子娶媳妇，我一定要讨一杯喜酒喝，他小的时候可是非常好玩的，胖乎乎的小胖子，还把尿浇到我的脸上过呢。我连连点头说：那是一定。他如果发达了，我让他请乡亲们喝酒，谁不醉倒在家门口那是不给面子。陶大叔笑了，这一回是大笑，开心地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