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我公开发表的全部文字,都是歌颂善良和美好,表达积极乐观人生的。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我的文字之所以表现出平和乐观的基调,并非我的成长之路充满阳光,而是因为忧伤和恐惧已被我尘封,泪水在童年时代即已流干。
我今天执意要回首不堪回首的童年,是因为我读了安然玲珑的诗《梦魇童年》,“贫困的年月塑造生存的暴躁 /在父母反复无休争吵的硝烟里 / 我迷离的眼睛无处逃避 / 恐惧和压抑积成巨大的石块 / 我的童年在下面呻吟喘息 / 我长成孱弱而纤细的芽 / 冷风中摇曳那一丝枯萎的绿 / 总是在角落里整理不清孤独和惶惑……梦想无数次从村口那条路向外爬行 / 不认识路的我总是把流浪的岁月 / 跌得旧伤加新痛……”这些诗句似暴发的山洪,把我记忆的闸门轰然摧垮,干涸的眼角竟又洇湿了。
从上学时起,我就感觉到我比周围的人矮一截,因为当时,我家实在太穷了。全村一百多户人家,我家名列第二穷。第一是瘸腿老方家,一家六口蜷缩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土屋里,裸露的土炕上只有一条破棉絮当被子,而我家好歹还有四条补丁撂补丁的被子。我家的穷,不是因为父母无能造成的。那时父亲还是中学的民办教师,在学校组织的一次蓝球赛中腰被严重扭伤,因无钱医治,靠村里的赤脚医生免费针炙减轻疼痛,一连两三年不能从事生产劳动。那时是大集体,靠工分分粮,因母亲背着一岁多的小弟,拎着六岁多的二弟,生产队不给她派挣分多的重活,只让她打零工,一天仅挣二分。因此每逢生产队分粮,母亲就面露愧色地让我去领。我记得我领的最多的一次是二十二个玉米棒子,最少的一次是九个。好在我家亲戚多,不时有人接济着,否则不知怎样活下去。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父母甚至产生过要将小弟送人的念头。
常言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则受欺,大到一国,小到一家,莫不如此。
因为穷,我的祖母不但不帮我父母看孩子,反而与伯母、婶婶们串通一气,经常找我父母的碴。我父亲属狗,凌晨出生的,祖母说:早晨的狗饿肚子,穷得穿不起裤子,你们注定一辈子没好日子过。我的婶婶(因患乳腺癌已去世)都敢当着数十名乡亲的面,提着父亲的乳名叫骂。尽管我们行事都很小心,却总难让她们满意,隔三岔五就会生出事端。记得有一次,好像是逢什么重要节日抑或是谁的生日,母亲包了粗面饺子,煮好后让我送一碗给祖母。因我记错祖母已从伯母家搬去婶婶家住,仍将饺子送到了伯母家。由于饺子很少,再送一碗给祖母我家便不够吃,不送则无法向祖母和外界交待,最终是母亲放弃了自己那份。谁知过了不到半小时,这事的来龙去脉让伯母知道了(后来得知是祖母挑拨的),她端着那碗饺子,率领她的两个女儿和上高中的儿子气汹汹地闯进我家,说:谁稀罕你这碗烂饺子,你没的吃活该。接着揪住母亲便打,她的儿女则摔砸我家东西,两个弟弟吓得直哭,弄得一片狼藉……
因为穷,父亲的脾气变得日益暴躁起来,连一向温和老实的母亲也受到感染,两人时常因琐事争吵,争吵后便拿我和弟弟出气。那时因年纪小,我无法理解父母的心情。如果我做错了事挨打,我会咬牙忍受着,从不哭。而事实是我常被屈打。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次。一次是父亲放在小木床上的一元钞票不见了,父亲疑为我偷了,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我便打,直打得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母亲从外面回来发现后,说钱是她收了父亲才放过我,但他并没有愧疚的表示。父亲受儒家文化影响较深,他信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封建道德,认为父母打自己的孩子乃天经地义,错打也无须道谦,我委屈的哭了整整一下午。一次是母亲在院子里用木叉翻晒豆秸,我和两个弟弟在一边玩,不知怎么小弟突然哭了起来。母亲以为是我欺负他,撵过来照我小腿就抡了一叉,那种钻心的痛我到老也难忘。当时我直接蒙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我明白过来,我再也忍不住,拔腿象疯了一样没命地向田野跑,边跑边嚎啕大哭。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比同龄的孩子这么不幸,我想在疯跑中要能遇到一口井,我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母亲大概已弄明白是打错了,带着哭腔边喊边追,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一直跑到天边为止。后来,我被正在田里干活的堂叔抓住了。
因为天天挨打,我对这个家彻底绝望了,不时寻找机会离家出走,但因年纪小,跑出去后不知怎样生存,每次走投无路时只好故意让家人找到。我曾揣着三毛钱跑到离家三十里的城里,靠七根油条度过了三天三夜,夜间就蜷睡在楼旮旯里。还曾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跑到十几里外的田野,在一个包谷秆垛里藏了四天,靠从红薯地里拣冰冻的薯根充饥。
因为天天挨打,村里的一些好事者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一天三脚两耳刮子”,这个外号使我在学校蒙受了更多屈辱。那时我们读书不出村,三间屋通开当教室,一个老师教到底,有点像私塾。我的老师不只是个势力眼,而且是村里除我祖母外没人敢惹的泼妇。她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虽慑于祖母的威风不敢直接欺负我,但她却常常唆使同学欺负我,或者找借口到我父亲面前告状,我父亲总是当着她的面打我,而她却抄起手看,连劝都不劝。她培养了几个打手一样的班干部,女的专会拧人,老师让拧谁就拧谁,我的胳膊常被拧得伤痕累累。男的更会变着花样欺负人。有一次上晚自习,一个男班干部将一块在煤油灯上烧热的玻璃片扔到我脖颈里,痛得我大叫不止,紧抖慢抖,还是被烫起两个水泡。
夏天炎热的午后,老师常找碴让我到太阳下暴晒,直到晒的满脸赤红才让我进教室。而在寒冷的冬天,她又常让我到教室后面一尺厚的冰上一站就是一节课。我们的教室在村子最西北角,教室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呼啸的北风,因此那时候我三天两头不是感冒发烧,就是头痛肚子痛……因为怕受欺负,我常逃学,因为逃学,又常挨打,我童年的时光就这样在恐惧、怀疑和仇恨中恶性循环着。一至三年级,我学习成绩一直保持着班上前五名,到四年级便一路下滑到了中游偏下。我养成了孤僻、冷漠、警觉的性格,我不相信任何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尽量使自己不受或少受伤害。从内心讲,我并不想丑化我的老师,我知道我说出这些事会给教师这一光荣的称号带来污点,而且我父亲也是一名教师。但历史无法抹煞,任何群体都有好人坏人,我不会因为自己遇到一个不好的老师而怀疑整个教师队伍。我只是尽量客观公正地回顾我走过的路,这是历史的本来面目。我更不想丑化我的同学,毕竟我们当时都还是孩子,怎能分得清好歹呢?
因为穷,中学毕业后我没再继续上学,跟父亲要了一百块钱做起了贩卖棉花的生意。这种生意一般是头天到处收购籽棉,晚上拿到轧花的地方脱成皮棉,次日凌晨四点用自行车载到七十里外的胶县城(现在的胶州市)去卖。因为不知道去胶县的路,第一次我跟别人一道,此后便一直自己跑。为了省路,去胶县城全部走野地小路,我的胆子就是在那时练大的。生意做了不到三个月,我经历了好几次危险。其中一次是因天太黑,我没留神从一条大河坝上连人带自行车翻入十几米深的河底,幸亏河水不多且结了冰,我的大腿被什么豁了一条十多厘米长的口子,血把毛裤都浸湿了。我用棉花擦了一下,用围巾把伤口扎住。然后将自行车上的棉花先卸下来,背到坝上,再将自行车扛上去,重新装车上路。还有一次是因事情担搁,晚上十点多才从胶县返家,当行至荒郊野外一片树林边时,不幸遇上两个劫匪,不仅抢走了我的钱和棉花,还把我揍了一顿。因为这事,父母就不许我再干了。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
但我一刻也不愿意呆在家里,也不愿让父母给我找工作,总是千方百计自己谋出路,而且走得越远越好。先是托朋友介绍去了棉油加工厂,因挣钱太少,四个月后又跟人去了潍坊一个建筑队当小工,半年后……总之那时我一连三年没有固定的工作,老是跳来跳去的。直到二十岁那年,我才找到一条长期远离家乡的路,去数千公里外的云南边疆当了兵,一去,就是整整十五年。
部队是个锻炼人的大熔炉,大学校。在那里,我实现了生命旅程中最重要的转折,不仅学到了本事,混出了人样,而且人生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因有了磨难的切身体验,我变得富于爱心;因不断的成长进步,我变得乐观向上;从风风雨雨中走过,我变得更加坚强!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伤痛,也是一种收获。磨难,也是一笔财富。
因此,我感谢部队,感谢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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