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西园,不是绍兴的西园。绍兴的西园,是五代时期吴越国王钱镠建造的专供后宫游乐的园林,我于四年前去过,那当然是一个千古名胜之地。而我现在说的西园,是我老家的一片菜园。老家人都喜欢以方向命地名,如庄后的湾叫后湾,庄东的果园叫东园。菜园在庄西,就叫它西园。
西园是承载了我无数欢乐和梦想的地方。
上周末我回老家,想沿着记忆中那条熟悉的小路去西园看看。其实这个想法很天真,也无法实现,因为西园早已荡然无存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灰墙红瓦的民居和一条三四米宽的沥青路。关于西园,我只能在梦里与它相见了。
我小的时候,西园的北面是一个大湾,湾里有鲤鱼、草鱼、鲢鱼、鲫鱼、河蚌、浮萍、水蜘蛛等若干水生物。我常和一些伙伴在那儿放鸭子,或玩水、玩泥巴。其实我老家人管鸭子不叫鸭子,叫扁嘴。我曾暗笑,老家人真好玩,好像才从结绳记事的时代进化不久似的。地名按方向起,物名以貌相命。鸭子的嘴是扁的,就叫扁嘴。湾周围生长着一种扁嘴爱吃的草,老家人就直接称之为“扁嘴芽”。还编了个哄小孩的童谣:扁嘴芽,红根根,俺给姥姥纫针针,纫不上,姥姥打俺两拄棒。那时,老家流传的童谣很多,如:‘雁!雁!给你个针,给你个线,变个梭头俺看看。’‘小花盆,栽生菜,两口子打仗要分开,你分里,他分外,一个尿罐也打两半……’随着高科技的迅猛发展,大量现代信息强行入侵着我不堪重负的神经,那些曾给我营养伴我成长的美丽童谣在我记忆中已所剩无几了。
湾的东南畔有座土坟,老家人说那是“瘸拐李他娘的坟”。瘸拐李即传说中八仙之一的李铁拐,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但全庄人没有不信的。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派人去给瘸拐李他娘上坟。我曾问庄上一位年过百岁的老爷爷,那坟是什么时候造的,真是瘸拐李他娘的坟吗?他说:“什么时候造的我不知道,但那肯定是瘸拐李他娘的坟,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就那么说的。”我一听就笑了,宁愿相信那是真的罢。其实,人都是靠精神活着的,很多时候,把假的当成真的或把真的当成假的,都未必是一件坏事。
西园的西侧是一座废弃的砖窑,面南背北,有十几米高,远看酷似一座古城堡。文革结束后,我们这儿遭遇了一场旱灾,掘地三十米都不见水。不知是谁说“没尾巴老李”(一条传说中姓李的黑龙,因跟白龙打架折了尾巴)曾在窑上空显过灵,只要在窑前摆供烧香求雨,雨就能来。村民们信以为真,每到晚上都去烧香磕头,还引得方圆十数里的百姓都来求雨,不久又发展到连治疑难杂症的药也求。结果那年整个春季的夜晚都很热闹,外庄人在我们庄有亲戚的住亲戚家,没亲戚的就自带铺盖,在窑附近找个地方过夜,出了不少“花边”新闻。有人拣到过情书,有人拣到过裤腰带,听说庄东头老郭家的闺女还跟人私奔了好几天,回来不久就怀孕了,闹得满庄风雨。常言说,民怕聚,官怕散。群众大量集聚求雨的事惊动了镇上,入夏不久,镇党委就派了一个姓杨的黑脸武装部长带着荷枪实弹的民兵来驱赶。我记得当时杨部长提着一支半自动步枪,爬到窑顶,啪!啪!啪!朝天连放三枪,大声吼道:“都听着,你们这是在搞封建迷信,现在全部给我回家去,否则统统抓起来。”他刚说完,人们就乱哄哄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乖乖地给他回家了。
据我祖父讲,那砖窑原来也是不曾有的,建窑前这儿是一座方圆数十里规模最大的寺院,可惜在文革中被毁掉了。相传明初大移民时,一对从山西来的王姓兄弟发现这里风水不错,就在此安家落户。老大娶妻生子,老二执意要做和尚,而老大又不愿兄弟远离,俩人一合计,就出资修建了那座寺院,并起名叫王家寺。后来老大家繁衍生息,人口增多,形成村落,王家寺又被用作村子的名字并沿用至今。小时候我对这个传说非常感兴趣,曾在无数个满天星斗的夏夜,躺在西园的瓜棚中想像王姓兄弟刚迁来时的情景。我还听说,那时正是黄河水大淹山东不久,千里泽国,荒无人烟。他俩为何要来这里安家?是山西不好?还是身为逃犯躲避朝廷追捕?我不得其解。直到上中学后,我先是在县志中看到一些记录,后来又在《收获》杂志上读到李存葆的《祖槐》,才对明初那次大移民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西园总共五六十亩地,我家那块大约有半亩,在西园的最西南角上。园北面是大湾,西面和南面是挖土烧窑挖出的洼地,只东面与村庄连在一起,从西面远远地看,很像一个巨大的戏台。如果‘人生如戏’的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庄上的男女老少们就是演员了。
到了夏天,庄上人家大都爱种甜瓜,瓜熟了还怕人偷,就都在自家地里搭个瓜棚。我家的瓜是我在看,我是主动跟父母要求的,还有几家也是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来看。每天晚饭后,老老少少都跑到西园来,或一两家,或三五家一起,在瓜棚旁边聊天乘凉,有的则在瓜棚的木架上挂盏灯笼打扑克。我读小学时喜欢看闲书,大人没走前,我就拿张凉席躺在他们旁边,或听他们聊天,或观察天上的星星和飞来飞去捕食的蝙蝠,抑或是聆听蛐蛐和一些不知名的昆虫们此起彼伏的鸣叫。大人走后我就进瓜棚看书,邻园的伙伴中也有几个爱看书的,我们就常相互交换着看。象《薛刚反唐》、《说岳全传》、《西游记》、《杨家将》等都是在瓜棚看完的。还经常跟伙伴们交流,比较谁最厉害。我记得有一次跟致法还争红了脸。我说孙悟空最厉害,他不屑地一撇嘴说:“孙悟空算什么,西楚霸王那才叫厉害呢!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呢!孙悟空再厉害也才在天宫里面闹,而天要有把的话,楚霸王能拿天当货郎鼓玩。”每次跟致法争论,最后总是我认输,因为我要不认输他能争得眼睛充血,没完没了,现在每想起来我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家菜园的西坡和南坡上年年都种向日葵和葫芦,葫芦开花的时候,每到傍晚会招来很多豆虫变的蛾,但庄上人都叫它“葫芦蛾”。葫芦花,葫芦蛾,黑天来打梭。我常常约几个伙伴一起捕捉它们,葫芦蛾很笨,只要落到葫芦花上,不用费多少力就捉住了。据说葫芦蛾用火烧熟可以吃,但我从没吃过,我捉它们只是奉父母之命,不让它们在葫芦花上产卵。
我刚上初中那年秋天,因家里盖新房需从菜园拉土,好地不舍得挖,我们选在浇水不方便的菜园西坡上挖。挖进去一米多深时突然挖不动了,细细检查发现,里面是一堵青砖垒的墙。我们都非常兴奋,以为是挖到了宝藏,就沿墙继续挖,直到挖出一个拱型的洞口,才发现那只是旧时的灰窑。还挖出几个兽头雕塑,经祖父辩认,原是寺庙里的东西,没甚价值,都给扔了。继续往里挖,又挖出三座灰窑,这些砖都不是用泥垒的,而是按照几何学原理摞在一起的,清理出来足足装了几马车。最高兴的是我父母,因为我家盖房砖不够用,原计划只用砖垒墙垛,其余用土打墙,有了这些砖,我家的房子就全部变成了砖瓦房了。庄上人都说我家有神助,但我心里却很不自在。虽然看到别人夸奖我家的房子时也暗中得意,但房子盖好了,我家的菜园却坍塌了大半,加之挖窑挖出了很多残砖碎瓦,已没法种瓜果蔬菜了。
此后一连两年的夏秋季节,我仍时常到西园去伙伴们的瓜棚里过夜,我跟父母说是找同伴一起做作业,实际却是难舍对西园的依恋之情。我把许多童年和少年的时光放在了这里,那些欢乐、遐想、争吵以及许许多多的童谣和传说,象珍珠一样随着菜园的坍塌而散落了。多年后的今天,我试图一颗颗全部拣起来,串起一个完整的童年或少年,最终却感到无能为力。
梦回西园,西园又何尝是我梦中的西园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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