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快七十岁了。
早年间因为是个妮儿,尽管母亲的爷爷和父亲都是乡村私塾先生,还是没能上学。没文化的母亲却是女红行家里手,贤淑的名头未出阁已远近传闻。姥姥还年轻的时候,母亲就接替姥姥纺线织布,一家人的单、棉衣、鞋都是母亲缝制的。母亲结婚后,我们举家随父亲支边来到大西北,弟弟妹妹就是在青海出生的。在物资匮乏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相对荒凉落后的青海,在一家六口这样的多子女家庭,母亲在外面勤劳本分,种过果树、轧过面条、当过保育员、看过大院。我见到的第一张奖状就是组织发给母亲的;在家里操持一家人的生活,永远也闲不住,如果母亲有几天闲下来,那一定是支持不住累病了。母亲不仅在那一方水土上拥有极好的口碑,上世纪九十年代退休回到老家附近的城市,在小区很快以勤快善良、乐于助人赢得大伙儿的尊重。
当她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工作结婚生子,本来应该好好休息安享晚年,却还是闲不下来,终日操劳。不管到谁家,母亲都能找到活干。在她老人家眼里,到处都是活。又很细,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衣服要洗得干干净净,床铺要叠放得整整齐齐,房间要收拾得一尘不染,厨具要清清爽爽各归本位……母亲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她眼里存不住活。心地善良的母亲待人真心,子女长大了,又把心思用在孙辈身上。简单的饭菜能搭配调制得花样翻新有滋有味。还非常节俭,洗碗水用来浇花,洗衣水用来冲马桶,那种仔细,一丝不苟。
母亲在几十年的操劳中慢慢衰老。
她老人家六十八岁的时候,弟弟的儿子丁丁上小学二年级。为了让丁丁感觉到好的学习环境,母亲决定陪他读书。谁知道这是不是母亲一生中未了的心愿呢!当我们兄妹几个听说这个消息,都露出惊喜的神情。母亲见我们这样,反而犹豫了。我讲了一个故事给母亲听。
“有一个老太太,六十岁的时候,子女说,您学认字儿吧。老太太说,不学,学那弄啥,晚了。七十岁的时候,子女说,您学认字儿吧。老太太说,不学了,一把年纪的。八十岁的时候,子女说,您身体这么好,学认字儿吧。老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要是六十岁的时候听你们的话,早能读书看报了,现在,真晚了。老太太九十六岁去世,去世前哭着说,我八十岁学认字儿,也能看十几年书啊。”
母亲听后笑着说:“那我还不晚。”母亲由衷地说:“能认字儿多好,书上那么多稀罕事儿,大街上那么多字儿。我见别人能认字儿心里就痒痒。”
母亲的发蒙读物既不是《看图识字》等现代教材,也不是《百家姓》、《三字经》、《幼学琼林》等古代书籍,而是丁丁的儿童版《三国演义》——一本二百多个页码的大字本带拼音普及读物。这个起点对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母亲是太高了,对于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母亲的阅历、对生活的感悟和对历史故事的了解。
母亲还是那样认真地操持家务,只不过一有闲暇就拿起《三国演义》读。丁丁做作业的时候她在旁边陪读。每天一页、两页,蚂蚁啃骨头一样,许多页码被母亲用大小不等、颜色不一的纸隔开,以便于看到面目熟悉又记不清楚的字可以快点翻到前面找。找到了,母亲就顺着意思念下来。生字越来越多,往回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读到一半的时候,母亲说,这啥时候才能念完啊。妹妹鼓励妈妈,“已经念了一半,后一半的生字越来越少。”弟弟一家还有老父亲都是母亲的字师……母亲半年才读完这本书“厚厚”的书。一年后,这本书生生被母亲背了下来。
母亲六十九岁开始读《拼玩识字》,因为许多摸样相似的字——比如错、借、惜——她分不清。这本书就是解决小学生混字问题的。
人到云上相会(会)
一直云间去追(去)
去上有撇丢落(丢)
云走运动风吹(运)
母亲念第一句的“相”字,想到:曹操相信庞统的话,把船连在一起;念第二句的“追”,想起:后有追兵,退兵;念第三句的“丢”,想起:周瑜听说荆州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第四句的“走”,想到:徐庶骑马走后……母亲指着“日出一寸好时光”的“时”,说:“这个字三国演义刚开始就有:东汉时候,诸侯割据,天下很不太平。还有:就在这时贴出告示。”看到“一点上市卖”中的“卖”,母亲说:“刘备是个卖鞋的。”看到“喜得一爱子”中的“爱”,母亲说:“吕布爱貂蝉。”看到“竖旁日变旧”中的“旁”,母亲说:“吕布向旁边一闪。”看到“才在口里被围困”中的“围”,母亲说:“吕布跑出三个人的包围圈。还有:关羽被围困在城里,动弹不得。”看到“小王会管理”中的“理”,母亲说:“阿斗不会料理正事”……这些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很有些滑稽的意思,仿佛母亲是三国时期的评判专家。
母亲还念了好几本歌谣类的顺口溜。
今年八月九日是母亲七十岁生日。她老人家现在已经能读《十万个为什么》了。每每看到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明亮温暖的阳光下,不温不火慢慢读着书上的字,我的心就会很感动很温暖很敬佩。尽管母亲有时还会混淆会认错会不认识,但她从来也不着急,反复顺着念。如果一个小学生能像母亲一样认真,学习成绩一定优秀。
优秀的母亲令我骄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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