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书记明确表态——需要情妇。

一个有点生活问题的县委书记，在每年落马的官员中，实在是九牛一毛，拔掉这根毛，对于牛来说也许只是不经意间的一阵痉挛，但是对于依附在这根毛下的寄生虫来说，却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就是这么一个卵。

给书记做秘书，最大的学问，就是在县长和书记之间博弈。更何况，最早把我从一个农村小学带进衙门的，是黎县长。后来孙书记见我能写两笔，硬把我挖去做秘书了。为这，黎县长经常还不冷不热地说：“小殷啊，昨天书记又带你去办事去了吧？有前途哦，年轻人。”还有一次，我给书记写了个稿子，错了一个数据，书记大会上也照着念了，所幸没多少人发现。县长却发现了，当着书记面训斥我：“瞧瞧你，给书记写稿子也犯这种错误！”书记却帮我解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其实县长为的不是数落我，而是告诉书记他丢脸了。书记为我开脱，其实是为自己解嘲。攻守之间，智慧无穷。

眼下的事情，正是在考验我这个卵的政治素质。那天我偶然在档案室里找东西，很意外地发现一桌子灰中间用手指写了几个字“需要情妇”，书法潇洒苍劲，略显潦草，看上去放浪形骸而又意图明确。字体倒似曾相识，回到办公室翻开所有资料，发现有孙书记曾经在一本杂志上做了临时笔记：学习市委“六个需要”精神，“需要”二字的笔迹完全吻合。

试想一下，孙书记向来访者索贿，为避人耳目，选择了这里作为谈话地点。来访者问孙书记需要点什么，孙书记恐被录音，就随手把要求写在桌上了——合情合理！

我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桌上那几个字，字迹笔画上又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写了有些时日了，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同事见到过。如果这事把孙书记扳倒怎么办？不行，这是需要我主动做出选择的时候。于是我拨通了黎县长的电话，压低声音：“黎县长，档案室出了点事情，这事，可能要您亲自处理。”

没几分钟，黎县长已经到了门外。听声音，他似乎在门口碰到了谁，简单寒暄几句后，却听到他的脚步远去。又过了几分钟，才听到县长回来的脚步。嗬，县长就是县长，每个细节都这么干净利落一丝不挂。

黎县长进来了，小心地关上门。

“老孙的字！”县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肯定是怕人录音，不敢说出声，只好写在桌上。功亏一篑，忘了擦了。哈哈，小殷，这件事你做了正确的选择——当然了，我们怎么处理都是为了帮助挽救干部。”

“肯定是书记的字吗？”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错不了，老孙以前年年给单位写春联，他的字，挡上半边我都认得出来。”黎县长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略为收敛了一下语气：“可惜了一个文化人啊，可惜了，可惜了。”

“现在该怎么办？”我小声问了。

“你先用手机拍下来，”黎县长说，“这件事情先不要捅破。”

潜台词是：这事目前还不够大。

把那本有孙书记字迹的杂志也一并交给了黎县长，他小心翼翼锁进了办公桌。我还没走出县长办公室，他又叫住了我。

“小殷，你跟书记共事机会多，平时多观察看看他跟什么人来往比较密切。既然做了正确的选择，就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感情用事，和错误的同志沆瀣一气！”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调查书记的私生活太困难了，书记上下班总是独来独往，社交极其简单，因为总是得罪人。有一次，一个开发商要赞助县里主要领导去国外考察一趟，大家都在做出国准备了，孙书记却跳出来把人家开发商的好意给回绝了。类似的事情有不少，搞得书记在县里有点被动。

我把这难为人的事情跟老婆说了，老婆却立场坚定：“县长让你干，你没的选。现在是换届的节骨眼上，是要选队的时候了。队站对了，荣华富贵；队站错了，身败名裂。有没有看出来，这是县长在试探你。这破事，他那么多心腹，找谁不行？”

于是我借了辆车，一连好几天，跟踪书记到家，也没看到他有什么可疑行为，竟然有一天在倒车镜里看到了交通局张局长的车也尾随书记来了，他跟我是老熟人，现在又是亲屁股的距离，躲是躲不掉了。还是张局长先伸出脑袋来打招呼：“你也在练车啊？”

消息不胫而走，谁说出去的？黎县长？张局长？我老婆？或者是我自己哪天喝多了胡说出去的？天晓得。这是个小县城，太小太小，城南放屁城北捂灯。

政府大院里似乎也有点异常，总能看见三五个一窝闷头议论的，声音很小，表情却很丰富，老远有人望他们一眼，便作鸟兽散。还有几位年轻的女打字员行为更加古怪，一改以往的办公室打扮，头发也染了，鞋跟也高了，领口也低了，裙子也短了，顷刻间机关里一派草长莺飞欣欣向荣的好光景。也有几个年龄稍大的女同志，比如刘会计，行为举止依旧端庄，只是不经意会朝那些打字员恶狠狠地翻五分钟白眼。终于有一天，孙书记表态了：某些年轻的女同志，在办公室请注意检点一下自己的仪表！也就在那天，刘会计换了一身新的西装，烫了卷发，整个人都像熨斗下熨出来的，希拉里如果是黄种人，也就能这副派头了。

再次去档案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我暗想，幸好保存了证据。竟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里的手机。我摸它，它却主动唤我了，是黎县长打来的。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县长问。

“还没有，”我小心地说，“要不，我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不用了，你把你上次拍的东西洗成照片给我吧。”

黎县长突然要照片，是有原因的，上面纪委要来我县，开展机关效能建设活动，会有考核，结果将会影响换届。这时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发蝴蝶效应，带来连锁放大反应。

我赶紧打车去了邻县找了家冲印店，加了点钱，当时就拿到了照片。没敢耽搁，赶在中午下班前我就回到了机关，一头扎进了黎县长办公室——孙书记也在！

孙书记说：“这样的会议不能总是我主持，下午还是你来讲吧，这次各个局长都要参加，你们平时交往多一点，有些话你比我好说。”黎县长却怪声怪气地推辞：“还是书记您来吧。谁不知道，您可是出了名的廉洁自律的干部啊！”一边说一边还握了书记手，搭了书记肩，一个劲往外送。

那天中午，我就奉县长之命，把照片送到了纪委某科室，塞了门缝。

下午的会议，黎县长破天荒地提前到了，交通局张局长也来了，进门就朝黎县长点头招手，找了前排位子坐下了，还煞有介事地拿出了工作笔记。那几个打字员重新染回了黑发，耷拉着脑袋，影子一闪进来了，大气不敢出，坐到了后排。角落里，是蓬头垢面的刘会计。

孙书记讲话了：“效能建设，重要性我不想多说，在纪委干部教育你们之前，我还是罗嗦几句！古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可是你们就看看我们的档案室，脏得还能看吗？小事情我本不愿意说，就在桌上的灰尘中间写了‘需要清扫’几个字，这么多天了，有人当回事吗？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今天上午自己去收拾了干净！你们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有些女同志，简直搞得不象话！”

我摸出了手机看了看那照片，明明是清扫二字，我怎么就看成情妇了呢？我抬头看了看黎县长，他那脑门上密密的一层汗珠，秃顶显得更突兀了，像大海中一块充满灵性的顽石，湿漉漉，赤身luo体地，在阳光下曝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