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无结局中篇小说《我们哭、我们笑》马贵毅

发表于-2009年05月31日 下午3:52评论-11条

我们在黑暗的街道巡行

怀抱着一种流浪的心情……

——吴念真:《巡行》(狠ⅱ)

(作者按:这是一个不仅确实没有讲完,而且反倒是需要烦劳读者朋友您,向作者和其他读者朋友们继续讲下去的故事——)

1

心心咬紧牙关,听那板着面孔的哲学家随心所欲地大放厥辞:

“不会哭的人决不会笑。不会真正地哭的人绝不会真正的笑。就象马克?吐温说的那样:没有蘸着眼泪吃过面包的人,绝不会懂得什么是他妈的生活!”

心心猛地觉得她突然间有好多类似的话想要说。并且立即就说出来。

但她没有说。只是激动万分地这样想。

哲学家的眼睛很亮。下巴上的胡子参差不齐,大概有两公分长。与嘴唇上乱七八糟的胡须遥相呼应,老是给人一种历经苍桑的感觉。心心很喜欢欣赏他的胡子(虽然只是暗暗地欣赏),但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这事。因为她觉得这只是自己的感觉。并且毫无必要告诉任何人。

说这话时,哲学家就那样情人似地盯着心心看,也不在乎心心旁边的卫卫有多么地不舒服。

心心读过《中外名人名言》。她知道哲学家总爱夸张感情、强调思想,所以给马克?吐温的原话里硬加了一句:“他妈的”。心心老早老早就形成这种明确的意识了:男人,应该是打天下的角色。而打天下,那是要拼老命的!所以,十五岁时,她就告戒自己:对男人绝不能求全责备。男人苦着哩:有泪也不轻弹!这是真的。

今天,心心满十八岁了。

满十八岁的心心兴高采烈地特意请了卫卫和哲学家上“今宵”音乐厅小酒吧里“喝点什么”,并且为此而谢绝了那么多同班同学和男女朋友们为她筹备生日派对的盛情。

卫卫很想跳舞。但心心没有兴趣,他的兴趣也就奇迹般地溜走了。“跳舞……也没有什么意思……跳舞……”他说。很拘谨地望着心心,仿佛道歉似的神情让人感觉有点滑稽。其实,他只是很低声地问了问心心:“想跳舞吗?”而心心也只是轻轻的摇摇了头。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只不过表示现在没有情绪罢了。

可哲学家却说:“‘今宵’的乐队太差劲了!那音乐不宜跳舞。只适合蒙着耳朵想象他们装摸做样装腔作势,好象全世界的苦水就他几个嬉皮士先生喝完了似的……心心,你看那个萨克斯管,活象刚死了新娘!其实,小酒吧在舞厅东头,还拐了两三道走廊。坐在酒吧里断然看不见舞厅乐队的。更不用说他还是背向舞厅坐着。

就因为类似这样的情况,心心的确很崇拜哲学家。还总是感觉他神秘莫测,不可思议。“人活着,图个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形形色色的‘感觉’么?”哲学家有一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自问自答。神情活象一个精神病患者,或者吉普赛人中的男巫师。

心心感觉酒吧里那近乎昏暗的彩色光芒中,飘荡着天鹅绒般柔软轻盈的淡蓝色的音乐;同舞厅里时强时弱时隐时现闯进酒吧里来的声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强烈的反差。“那边的声响是金黄的,属于蛊惑人心的那种热色……”哲学家说。“心心,你喜欢这里的音乐吗?——比如刚才那曲《等你在老地方》——虽然,它是由弦乐四重奏曲式演奏的……”这家伙一开口就很难“刹车”。他接着说:“歌词写得再好没有了——‘年复一年梦回故乡/天边的你在身旁/随那热泪在心中流淌/流得那岁月短又长’………这音乐,不错!你喜欢吗?”笑时,他的眼睛很深,仿佛一口古井。心心楞愣地笑笑:“怎么……怎么你居然能感觉到音乐的色彩?!”心心的睛睛也一下子变得深了……

哲学家茫然地耸了耸肩,算是回答。他很喜欢甚至很擅长用这种方式回答几乎所有的问题。然后,无言地往咖啡杯里放了两只方糖,还用精美的小银匙给搅了搅。接下来,情趣盎然地望着哲学家,恭候着他给心心的回答,他不知道哲学家的回答早已完毕了。所以,心心有一点儿想笑。只是想,但却没有笑出声来。

可哲学家却深沉地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从身边的皮匣子中取出一张异常精美的生日贺卡来,端详了一阵后,抬起头来对心心说:“送你一句什么生日祝辞呢?”其实,心心心里很清楚:类似的问题他是并不需要什么答案的。哲学家边说边从卫卫的上衣口袋里抽出那只不知替卫卫写了多少情诗和给心心的情书的钢笔,拧开来——他老是忘记带笔,要么,就是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或者干脆就丢失了。

心心发现他的心也皱了呢……

“十八岁的生日……”哲学家自言自语地说着,煞有介事地借着猫眼射灯的绿色光柱,在生日卡的赠语栏上写开了。

心心由然地又想起了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

2

那是很好玩的相识。

“我说。小姐。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忘了带笔。借你的用用可以吗?”

心心被吓了一大跳。因为那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并且很明显是冲她而来的。要知道:在这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的市中区是极难遇上什么熟人的——而这声音,既陌生,又仿佛从天外飘来那样神秘。

“你怎么知道我有笔呢?”心心回过头来,好奇而又认真地打量着这个跟上她脚步的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感到有趣极了。因为她的笔是从来不露“面”的。更不用说那男子原来是行走在自己身后的。

“我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不知道。”他轻描淡写地说。其实完全是在命令。“不过请给我笔。最好再给一张纸。”

心心用热情祥谥的双手给了这个她认为还不很讨厌、甚至于还有点逗人喜欢的男人笔和纸。得到的,除了“谢谢”两个无足轻重的字外,还有那张她刚从自己的记事本上撕下来递给他的横格纸,和那纸上很快就被他写上的几行字。

那事发生在五个多月前。心心当时正和卫卫莫名其妙地热恋着。“今天我在街上碰到一个怪有趣的人——男的……”卫卫一听,立即就把紧搂着她的双手放松了,迫不及待地往深处打听……

3

卫卫这时兴致勃勃地侧过头去看哲学家伏在大理石圆桌上写些什么。心心却宁愿闭上眼睛猜想他会写些什么。她知道:她希望他写的,他绝对不会写;而他所写的,又绝对不会是她所不希望的。三十五岁的男人就是这样神奇而又富有魅力!这真是连老天爷也毫无办法的事情。卫卫啊卫卫,你可真该向他学着点儿!这样想着的时候,心心突然间有了一种极不情愿地被卫卫固执而死命拥抱着的感觉,心儿颤抖起来,仿佛还在呻吟着。又辣又苦的滋味直涌到口腔里……她立即喝了一小口咖啡。

“该笑的时候但愿你别哭

该哭的时候希望你别笑”

——徐云天写在心心十八岁生日89.4.23夜”

卫卫把徐云天写好的生日卡递给心心。他说让她“先睹为快。“

心心看了以后,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但两眼却霎时间闪起了泪光。

“我们走吧。”徐云天说。仿佛过生日的是他一样。为此,卫卫很不满意:“干嘛你老是惹心心不高兴?”

“我没有哇!”徐云天耸耸肩、摊摊手。“不信你问心心!”说着,从烟盒里叼出一支烟来,含在嘴角,开始欣赏古玩般地摆弄着手中的打火机来。他打燃火,吹灭了;再打燃火,又吹灭了;但却并不点烟。

卫卫认真地望着心心,用眼神问她。心心说:“没有的事。”她用手巾擦了擦眼睛。“没有的事……”

“真的?”卫卫不放心地问。

“走吧。”她说。站起身来拧起自己的小包。

“走吧。”卫卫说。也站起身来。

“走吧。”哲学家说。终于点燃了“天下秀”香烟。

“现在上哪儿?”心心问。望着哲学家和卫卫。

“上哪儿?”卫卫问。望着心心和哲学家。

“上哪儿?”哲学家问。这才站起身来。望着他们俩。三人突然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决定不走了。暂时不走了——再喝点什么。于是,就都重新坐下来。继续听那个身着燕尾服的绅士如痴如醉地钢琴键盘上阳春白雪,春天出《负心人》的忧怨和痴情来。

心心说:“我真想抽支烟……”。

哲学家眯缝着双眼,喷出淡紫色的烟雾:“只要你想。请吧——”把放入口袋的香烟盒重新掏出来,扔在花瓶旁边,又把打火机从另一只口袋里搜出来,优雅万般地放在香烟盒上。

心心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在卫卫惊愕的关注中,平平静静地抽出一支来,象那么回事地塞在抹着淡淡的“艾丽碧丝”口红的红唇之间。

她告诉自己:十八年来,我终于决定做成年人,并且,再学点儿男子气了,呜啦——!

卫卫显得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替她点燃了香烟。关闭打火机时,还自言自语地低吟着:“女孩子……吸烟……并不潇洒……”而徐云天却兴高采烈地伸出右手来,竖起大拇指对心心说:“敢喝真正的酒吗?”

心心对刚才喝的那一小杯“longdrinlis”(一种酒精度很低的鸡尾酒系列,也称“消遗饮料”。)感觉良好,就英勇无畏地扬了扬头:“敢!”

“敢?你敢?”卫卫一下子惊呆了。“白酒?”

“当然。”心心说。“那又有什么?!”用嘴唇间充满烟雾的气流吹了吹刘海,也了卫卫一眼。他看见卫卫的嘴整个儿地变成了一个圆形的黑洞。

酒吧里什么酒都有。不过都很贵。但好在很贵,他们才一个都没有喝酒。“scotshwisky”(苏格兰威士忌)、“sciedam”(荷兰杜松子酒)也称为gin(金酒)、“茅台”、“五粮液”……心心记不起一共品尝了几种烈性酒。只觉得情绪高涨,脸蛋红扑扑的发热发烫。她第一次体会到微醺之乐,并且好惊讶好新奇地发现:酒,能活跃人的思维,怂恿人的情感,增加人的勇气和胆量,诱发人的各式各样的好奇心、想象力和莫名其妙的占有欲……这时候,心心就只想唱歌和写诗!

“难怪‘李白斗酒诗百篇’! ”她冲哲学家吼叫起来。还对卫卫嗔怪说:“难怪怎么你你怎么也写不出好小说来……”

卫卫的酒量其实很大。反正,七、八两“五粮液”是醉不了他的。只是他先前并不喝酒,所以不知道罢了。“现在,我就是喝醉了,写的东西好像也并不比以前好……”卫卫似乎在反唇相讥;又似乎在为自己做一种漫不经心的解释和辩护。

徐云天自顾品尝着“拿破仑xo”。并不说话。也不看谁。“谁知道他又在走什么神了!”心心在心里嘟囔着,任性地把头昂起来,依在圈椅靠背上,看着酒吧天花板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图案:那些彩色玻璃重叠着、交叉着,一眼看去,线条、板块分崩离析,不知酒吧的设计者究竟想要表现一种什么意图、制造一种什么情调!

心心知道:哲学家顶多只好二两酒量,但他却嗜酒如命。还总是喝醉。喝醉了时,就总是很浪漫、很抒情、甚至于很狂放地唱歌;要不就是很忧郁、很悲伤地默默流泪……让人看了,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但他却总是宣称说:“不抽烟和不喝酒的男人,本人拒绝交往!”他每个月的工资,二分之一填肚子,二分之一换酒烟。如果买书,在“方便”的时候不妨顺手牵羊,用买三本书的钱拿回五本书来。有一次同卫卫一道去新华书店,连卫卫也给懵了,直埋怨哲学家“只顾自己发财”,也不传经布道,搞“共同致富”。后来,心心也知道了。她不但不制止,反倒怂恿两个男人作案。自己也从中协助,把门望风,尝尝那心动过速的感觉和滋味儿。总而言之,他们一共“牵”了不下三十本书。其中一半是心心喜欢的诗集,一半是徐云天喜欢的哲学。卫卫胆小,自已喜欢的小说,总是不敢下手,只好干瞪眼。心心讥笑他说:连这点儿“蚊子胆略”都没有,那就别想写出好小说来啦!徐云天在一旁不停地哼哼哈哈,摇头摆尾,不停地点头称是,还说“恐怕这还真是一种原因哩!”气得卫卫整整三个小时都没跟她俩说一句话。卫卫一不说话,那模样就活像吃醋一样。因此,只要哲学家在场,他就会主张发言机会均等(麦克风只有一个)。这时候,卫卫已经有三分钟不说话了,所以,哲学家只好如梦初醒般地对心心说了一句“对,‘李白斗酒诗百篇’”,然后猛地在卫卫的肩头抢了一拳:“醉了?干嘛不说话?”

卫卫揉着胖肩头,却答非所问:“我们尝的这七八杯酒一共花二、三百块钱吧!”

徐云天说:“放心,不用你付。”捏得下吧响。

“他今天又收到稿酬了。四百五拾块。”心心说。“全该他付了!”

“今天的节目是否到此为止?”哲学家正色征询心心和卫卫的意见。

“可以。我看可以。”卫卫响应说。又回头问心心:“你说呢?”

心心抿着嘴唇说:“我觉得时间还早啊!”

这时候,酒吧里的北极熊大座钟正指着北京夏令时二十点三十五分。

“好吧,再抽一支烟我们就撤退!”哲学家说。抖出三只“天下秀”香烟来一并含在口里,点燃了,分别递给心心和卫卫。于是,三个人再也没说什么。只是干工作似的把烟雾吞吐得有条有理。给人一种完成任务的感觉。埋单时,总共三百元。其实只有二百六十五元,那三十五元找头谁都知道收不回来了,所以,心照不宣按小费处理,便拂袖而去。这时,舞会也刚好结束,更多的人三三两两地来到了小酒吧里。

“恰到好处。”经过吧台时,哲学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象是自言自语。卫卫认为他指的是他付的款。心心认为是他对离开“今宵”的时间感到满意。不过,他俩都没有问他。有些问题,可以冥思苦想,可以自以为是地作出多种结论或答案,但开口一问,就会奇迹般的变得既滑稽而又无聊了。就象事隔几天以后,心心问哲学家,为什么会在大街上向陌生的她借笔、要纸、写字,还要把写好的东西送给她一样,心心简直就追悔莫及!因为哲学家的回答的确出语不凡。“如果我能预见到你要提这个问题的话”,他挥了一下手,不知想要赶走眼前的什么。“那我倒宁可去前面的商店买一只笔,然后……”“然后”什么,他再也没往下说了。

心心当时只觉得脸上冷了一会儿又很快地热了一会儿。就这样,她学乖巧了;极少在哲家面前问那些只要有一点儿可以不问的任何问题。而且,对谁都这样。“心心长大了……”有一次,哲学家当着心心的面对卫卫说。因为她居然不问卫卫:刚才在新华书店门口跟他谈了足足有一刻钟话的那位小姐是谁?虽然那位小姐长得国色天姿美丽得简直令人无法容忍。“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直让人心里既充实又空虚!”心心有一次对哲学家这样发牢骚,说是叔本华尼采萨特一帮人,真能把子虚乌有的事说得活龙活现;还能把众所周知的存在说成飘渺虚无……“最令人气愤的是,有些人公然还相信那些胡说八道!而其中,公然还包括我心心小姐!真是邪了门儿了……”

哲学家笑啊笑啊笑得怎么也止不住。还居然笑得泪水涟涟,一下子就把心心给镇成了一个木头人:“怎么,怎么你……你哭了?”

“没有啊。”哲学家这才笑到了终点站,抹了抹眼泪后无可奈何地说:“不过,我可真的想大哭一场……”

“为什么?”心心迫不及待地问。可话一出口,她顿时就后悔了,忙被救说:“不,我……我没问过啊!”

“小天使!”他惊奇地凝视了心心片刻后,很低声很低声地这么说了一句。心心听见了,心儿霎时紧得难受,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勒住了一样。结果,当天晚上她写的那首诗被哲学家宣告为“独一无二的”。 

今天 我才发现

我并不是自己

所想象的那样……

4

卫卫的苦恼,心心知道,徐云天也知道:一来,他爱心心,但心心却比他大三个月,他父母似乎有点不赞同;二是写小说写了一年半了还一篇都没有发表过。自从心心介绍卫卫与徐云天认识后,卫卫才发现自己找到了知音——因为徐云天说他很有一点才气但就是缺乏深刻的生活和情感体验不说没有喝醉过酒和没有失去过最心爱的人的家伙想当小说家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又说无论多么美好多么妙不可言的选择都莫不是意味着更多的美好和妙不可言的失去……于是卫卫就在认识哲学家后的第五天晚上,破天荒地在哲学家的蛊惑下,英勇顽强地端起酒杯并且旗开得醉得昏睡了十六个小时;也于是才破天茺地发现:从来滴酒不沾的自己公然天生就有着白酒大约八、九两的海量。“没有喝醉过酒的人看人生总象隔着一层薄雾……”哲学家就是这么说的。酒醒以后,卫卫有点奇怪;过去的一切,简直晃若隔世。“但我可不忍心失去心心……”他是那样天真灿漫一揽无余地把自己的心和盘掏出来摆在了哲学家的面前。但哲学家却万分冷酷而且毫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可以帮助你失去!”

“可你……可你不认为这样做,这样做太,太太太残酷了吗?”

“有些事情,是你怎么也绕不开的。让我实话告诉你吧,心心已经开始感觉她不再象从前那样对你……或者说爱你了。真的,不过,这可不是她告诉我的——我是凭直觉发现的……直的。”这番话,是哲学家在认识人卫卫大约有一个月左右时说的。那时候,他俩全然成了铁哥们儿,真格儿地无话不说的。

“我不觉得。”卫卫肯定地说。他才不相信呢。心想,这个鬼哲学家怎么老把人往坏处想呢!可后来他又确实感觉到心心真的不怎么像从前那样热情活泼、温良恭俭让了。她开始变得深沉而且复杂起来,整天愁眉苦脸不知道她究竟在忧虑着一些什么。只是,写的诗越来越好,简直妙不可言!到十八岁生日那天,正好正是第十八首诗问世。当然,这是事后三天收到样报时才得知的。为此,心心又请他和徐云天在自已家里“喝点什么”。心心的妈妈很喜欢客人登门,特别喜欢跟哲学家拉家常。只要他们三人一道回家来,那就少不了她的一份话题。卫卫在她面前老是拘谨得无以复加。还是哲学家一句话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你是伟大的小说家——别忘了这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这个!”于是,卫卫果然就摇身一变,显得潇洒大方起来。甚至还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在阿姨面前朗诵了十八岁生日那天心心发表在《诗歌报》上的那首小诗。虽然心心说他朗诵的麻木不仁,于是还自己朗诵了一遍。

那一天 你

怀着忧伤 走向

无言的我 告诉我 世界

很大很大 然后

你就走了 头也不回

把那么多的为什么

留在了浅浅的我的

惆怅中……

心心的嗓眼突然发起梗来,再也朗诵不下去了,情不自焚地掏出手绢蒙面抽泣起来,把妈妈吓了个半死,一下子就把她搂在怀里像救命似地又拍又打又问又哄:“咋的啦,心心,心心,咋的啦……”做母亲的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女儿那首诗差不多也是为母亲而写的。虽然诗中的那个“他”是指徐云天。父亲去世时女儿七岁,母亲二十九岁。“我好像突然才知道我十八岁时妈妈就四十岁了——所以,不知怎么地一下子就伤心起来了……”事后,心心这样对卫卫说。卫卫只知道咬着嘴唇奉献出满脸的同情和真诚的悲伤,还煞有介事地说:“过去了就别再提了……”要是换了哲学家,没准他真要奉劝她趁机哭个死去活来、石破天惊……但当时,他却温情万般地笑她说:“呃,看起来我们的女诗人还真有点感情脆弱的嗜好啊……”

妈妈说:“您哪,徐老师,您要多帮助她——其实她懂个啥?啥也不懂!”心心最高兴最满意妈妈的就是:她不仅一点儿也不反对女儿同哲学家交往,而且还很信任他,还有就是:妈妈对哲学家明显地要比对卫卫好得多……

“好吧!——我的大家互相帮助吧!走,心心,卫卫,我们打台球去!”

心心欣喜地望着亲爱的母亲。

“去吧去吧!”母亲说,满脸全是怜爱的笑。

5

在同班同学中谈得最投机的就是心心和卫卫。虽然卫卫随父母工作调动转学到成都还不到三年,也就是说,他们实际的同学时间只有一年多一点。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友好也一点儿不妨碍别的同学们说长道短。命运老人并不总是搞恶作剧:非凡的女诗人突然发现新来的那位转学插班生公然是个小说家。于是好高兴好高兴。知音可不是到处都有的!当菲菲把卫卫不慎遗失在操场跑道上的上说稿交给心心时,这位学习委员便立即用快速新闻阅读法三分钟就浏览完了小说家三个夜晚流淌出的心血,然后初步断定:此公略有才气。于是便准备喜欢他。退他小说稿的时候,还把自己的诗歌稿小集子附上,说:“很希望听听你的指点!”

卫卫就这样认识了心心。那时候,他刚转学插班在成都十八中学高三(九)班不过就三天左右。他读心心的诗稿时常常开小差,老想着“那么小巧玲珑那么温良恭俭让一个女孩子怎么老是写些雄纠纠气昂昂的诗呢?后来,他真的把这意见对心心讲了。还说是有棱有角象海涛惊雷和默默无语的悬崖那样惊心动魄那样伟岸沉重的诗最好让给男诗人写去!“女儿家,怕不好不注意表现阴柔美……”心心果然受益匪浅。诗风有了修正。接着,[ch*]女作终于问世了。用哲学家的话说,那诗软得真能挠成团,象海马绒线一样。“倒也恬恬的。”他说。翻着心心的已经发表的诗歌作品剪贴册活像慈祥的老师审阅一年级小学生的作业那样。好在这个老师的心地还算善良,纵有令人勃然大怒、哑然失笑或者恨铁不成钢的地方,也只是忍住气,小声地说一句“不够,不够”或“过了,过了”什么的。但心心心里清楚:这是因为他们刚认识:再者,哲学家是第一次应邀来心心家作客,又是第一次见到心心的母亲和她的男朋友卫卫,总之,客气是自然而然的。也似乎是很有必要的。“以后,他就不会这样了……”心心当时就这样想。

那以后,哲学家果然就再也不象那么善良了……

6

心心在成都市土生土长,有那么多先先后后恩恩怨怨的同学哥同学妹朋友朋

友女,但自从跟卫卫好上以后,不知不觉间,就几乎全都疏远了他们。连同班最好的菲菲也是如此。虽然菲菲考上了成都市卫生学校,但离母校不过也就几公里,而离心心的家反倒近了几站路——如果菲菲从卫学校来心心家里做客的话。卫卫鬼迷心窍不考大学却考取了市无线电机械工业学校,让心心一个人在四川教育学院形单影只地进进出出——心心做梦都想当老师,所以考取了教育学院。而卫卫从小就对无线电收音机之类的东西极感兴趣,想来,他的选择也是必然的。“更不用说‘无机校’也是大专嘛!今后就业也没什么问题……”在填高考志愿时,卫卫就这样说过。幸而无机校也在市区西部,同卫生学校相隔不过两条街,有时心心去找卫卫,还索性一道去卫校拜访菲菲。谁知菲菲也坠入爱河,同一个乌鲁木齐的俊小伙儿同学形影不离地到处游荡,总让心心他们扑空。三次以后,心心生气了,说:“半年内再来找她算我是小狗!”

7

那一天不知什么原因西域区突然停电。于是心心只好从电车上跳一下来,无可奈何地向无机校方向走去。哲学家碰巧也在那辆车上。而且就站在心心旁边。只是心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而自顾全心全意地读一本诗刊忘了世上人间的全部。

哲学家皱着眉头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与了好多字以后,在心心撕给他的横条纸上是这样写的:“你很幸福。我被你的幸福深深地打动了。因而突然觉得苦难的人间决非全是苦难。谢谢你的笔和纸。你写诗吗?你的笔名叫‘心心’是吗?”

当他把笔还给心心,又把纸片递给她以后,不卑不亢地说了声“谢谢”。

等忐忑不安的心心看完纸条上的字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时,他却那么令人感动地微笑起来。心心从来没有在另一个男子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笑容,于是情不自禁地也笑了。笑得很纯洁,很开心,很美。

哲学家高兴地说:“我们认识了!我叫徐云天,在《哲学论稿》当编辑。临时工。”

“我叫王心心。写诗就用‘心心’,现在是四川教育学院一年级新生。”心心柔声地说。心里一点也不紧张或者犹豫了。接着,心心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随便走走。没什么目的地。”他说。“不过,我可以陪你去见你的男朋友吗?”他那么肯定地说“你的男朋友”,简直就把心心给吓了一大跳。

“谁告诉你我有男朋友啦?”心心忍着笑问。故意把“男朋友”三个字音咬得清楚很响亮。

“你呀!”

心心莫名其妙地瞪着他看,心想:我什么时候告诉他了!这不刚说上两名话吗?

“我……?”

“对。你。你的眼睛告诉了所有的人。当然,其中也就包括我了。”他重新要过那张纸片来,撕碎了扔进人行道上的垃圾筒里。

他们无言地相对笑了起来。

哲学家说,他从西安的一个县城小工厂停薪留职应聘到成都的《哲学论稿》双月刊当编辑还不到两个月。编辑部是从自由来稿中发现他的。现在他还在为时三个月的试用期中。上午,他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怎么也集中不起思想来看稿子。心烦意乱从来也没有过。“我知道今天总会发生一件什么事情——从直觉感到一定是这样。”就这样他从自己的“书房兼卧室”里走到街让,随心所欲地登上十九路电车。猛然间发现心心就在身边,于是,烦乱无比的心绪一下子就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上天让我烦心意乱,就是为了要我们相识。这是命中注定的。”他皱了皱眉头,脸是显出一种异常虔诚的敬畏之情。“还有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怎么?”心心感到这个人好玩极了,于是打趣地说,“怎么哲学家也信‘命’,相信‘宿命论’?——哈哈,我以后就叫你‘哲学家’好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名字嘛,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已。”他漫不经心地说。

“那么我叫你什么呢?——小心?‘小心火车’的小心吗?”

“随你的便!”心心一扬眉头,欢快地说。

他们就这样友好坦然地交谈着,一见如故似地说说笑笑。不觉间就来到了无极校卫卫的宿舍门口。

但卫卫却不知道去向。

心心向与卫卫同寝室里的那位她曾见过几次面的男生小刘打听,小刘说刚才看见他在写东西。“也许是回家了吧……”还热情地邀请他俩在学校餐厅共进午餐。

心心谢了小刘,同哲学家一道往回走。一直走到无机校大门口时,才油然感到;同徐云天在一起,简直就把卫卫给抛到九霄去外去了。因此,还在心里暗暗替卫卫打包不平哩。心心很高兴哲学家敏锐而又准确地认定自己就是“心心”,尽管他的确在《诗神》杂志上印有自己作品的那一页多看了几遍。但在拥挤的电车上谁能注意那么多呢?而他偏偏就注意到了!“读自己刚发表的作品时,有一种不同于读别人作品时的特别的神情。这是显然易见的。所以,我想你一定就是‘心心’了。”他说。“再者,我昨天正好读过《成都晚报》副刊上署名心心所写的《那一片黄昏》——我是说,没有男朋友的姑娘是压根儿写不出那些诗句来的——我当时就记住了‘心心’这个名字。”

后来,心心热情地邀请哲学家上自己家去吃午饭。徐云天因为上午耽误了看稿,下午和晚上必须加班编辑,加之觉得第一次作客那顿饭是天下最难吃最难受的饭,于是,同心心商定:推迟到下个星期天再去她家吃饺子,会见心心的父母和卫卫——他还说,他包饺子的手艺真可以说是“没治了”。

“眼下的午餐还是就近解决的好,你说呢?”他说。就这样,他们在一家快餐店吃了些可口的小食就分了手。殊不知回到家里时,卫卫正焦急万分地等着她,说是菲菲和她男朋友请他们俩去“金梦”歌舞厅跳舞,给了两张票:下午两点至四点的那一场。

8

“金梦”歌舞厅是全市最豪华最叫座的歌舞厅。因为:在金梦出道的歌手,迄今已经有两位分别登上了前两届全国电视歌手大奖赛通俗唱法第三名和第四名的宝座,而获得省、市优秀歌手称号的,少说也有五、六个……所以,每天四场舞会也供不应求,那入场卷不但隔场作废,而且大多还需要预购。夜场的票就更难搞到了。卫卫说,菲菲的男朋友的同学刚搭班子钻进了“金梦乐队”,萨克斯管吹得再好也没有了。他们的乐员每天有两张日场招待券,每张价值二十五元,每周有两张夜场招待券,每张价值40元。下午去了以后,看能否搞到夜场券……卫卫在说这一席话时,心心总是显得不感兴趣似的,还老是走神儿。待卫卫一口气说完以后,她才插上嘴告诉了卫卫有关哲学家的事。

“……这个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你见到他后,肯定也会喜欢上他的!”

卫卫一下子就松开了正死死搂着心心的双手,睁大眼睛诧异地问心心:“怎么‘我也会’?你,难道……你喜欢……他啦?!”

“当然嘛!”心心满不在乎地说。

卫卫心乱如麻地摇了摇头,说,“那我应该尽快认识这位哲学家!”

心心于是趁热打铁怂恿卫卫放弃舞会,一道去徐云天的住所见他。卫卫立即就表示赞同。他们在街头电话亭向菲菲的男朋友打了致谢电话,说卫卫一时没找到心心,不好一个人去舞厅,然后,就按心心选择的路线乘公共汽车去红星中路《哲学论稿》编辑部——哲学家暂时就住在编辑部的资料室里。结果,他们却扑了个空;哲学家不在资料室,编辑部的几间屋子都锁着门。事后,才知道他是被一个电话召到主编家里谈下星期稿件的事,直到深夜才回来。

9

那是初冬里一个寒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一大早,心心就跟妈妈去买肉买面买菜买酒,作包饺子迎接哲学家的准备。卫卫也早早就赶来帮忙,同时等候那个据心心说是“神秘而不可思议但却又招人喜欢的”人物。心心的母亲也高兴万分;好久好久没在家里招待过客人了,更不用说是款待被心心介绍说是一个叫“徐老师”的哲学家。妈妈教小学教了二十多个年头。工作兢兢业业,无可挑剔,差不多年年都被评为“五好教师”或“先进教育工作者”。因为她有一个最高信仰:“人,活着,就不能不做事;要做事,就要往好里做去!”象心心她爸爸那样,临考试前,总是挨家挨户地去学生家里,跟家长们商议怎样让孩子们复习好功课,考得好成绩……大概是第七十五次上,夜里骑自行车回家时不幸遇上了车祸……在那个永生难忘的悲恸时刻里,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心思和勇气!是五岁的泪眼汪汪的心心挽回了她走向死神的脚步……“这个徐老师……他成家了吗?”她问心心。心心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来得及问过他呢!而他也没有作过这方面的自我介绍。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心心一下子注意到了卫卫那万分关注的神情,立即感到卫卫说什么也有点儿俗不可耐。于是在心里冲卫卫吼了起来:“如果他真的还没成家,那我就准备嫁给他……”因为这个,心心的脸“唰”地红了。好在,好发现:卫卫和妈妈正忙着各自洗菜、切肉的活儿,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脸色和表情的变化……

总而言之这是一次非常令人愉快的会见。

心心太高兴了!哲学家是如此和蔼可亲、潇洒风趣,因而的确招人喜欢。连平时习惯于沉默的妈妈,也好象发了神经似地从地窑里棒出了陈年老话匣子;而卫卫呢,据心心刻意留心地观察:仅仅谈过几句话以后,他那本能的防范心理和莫名其妙的醋意就全部荡然无存了,还一个劲儿地把香烟给哲学家敬上哩。

“我很高兴!真是太高兴了!到成都市快两个月了吧,第一次这么高兴!周老师,心心,卫卫,你们三个人是我在成都结交的唯独没有工作联系的朋友。我很庆幸。如果上个星期天我不是神经兮兮地到大街上去闲逛,那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失之交臂了!你们说这命运神奇不神奇?”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命运”说个没完没了。最后,一致提议为冥冥中那个主宰人类的命运之神干杯;然后,又为哲学家的饺子皮干杯;为周老师做的饺子馅干杯;为卫卫调的饺子佐料干杯;为心心的诗歌干杯;为大家的健康干杯……哲学家和卫卫喝“成都大曲”。心心喝小香槟。心心的妈妈兴致勃勃地用饺子汤代酒频频举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学生时代……

10

心心和卫卫第二次去《哲学论稿》编辑部找徐云天的时候,才知道:由于编辑部没有空宿舍,所以徐云天每天晚上就在红星饭店里《哲学论稿》编辑部租用的客房——资料室“604”房里撑开一张单人钢丝床安眠。资料室顶多有三十平方面积,但安放着七八个大书架和三张办公桌。一个书架放着哲学家的全部家产:两捆尚未松绑的书报杂志,一个有盒子的小提琴和两只旅行皮箱。至于其它的日常生活用品,可以说精简到了不能再精简的程度。但一日三餐倒好,全在楼下的餐厅解决,不用太操心。那天下午,哲学家万分高兴地留心心和卫卫在餐厅吃饭,还买了一瓶“成都大曲”佐餐。到餐厅快关门时,已经喝完一瓶酒的哲学家和卫卫似乎还未尽兴,于是又到外面买了一瓶“成都大曲”,一支卤鸭子,几只卤猪蹄子,一袋“8号花生”和其它零食,到资料室里,用哲学家的旅行皮箱权当餐桌,摆开酒菜又喝了起来……一直到卫卫酩酊大醉,哲学家也酒意朦胧时,心心不经意间看看表,这才大吃一惊:午夜两点了!“餐桌”上的下酒菜几乎没动,第二瓶酒却只乘下顶多三分之一了。卫卫说着胡话,吐个不停。心心吓坏了,但又不知所措,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卫卫喝醉酒,并且在此之前,心心怎么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喝醉酒的人以及他们反常的言行举止。哲学家拖着高大而踉跄的身体跑进跑出,端凉水,打开水,拧毛巾,沏糖茶,取帚把……好容易安顿好卫卫,他自己忍不住也吐了一地,最后有气无力地在一张高靠背软椅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天快亮时因为口渴难熬才清醒过来……心心当时又生气又心痛地学着哲学家刚才护理卫卫的方法,好容易安抚好了他后,才猛然间觉着自己浑身上下的肌肤全都被汗水浸透了,一旦静下来,那贴身内衣内裤因湿润而冻得她不停地颤抖。那是十二月的天气,冷着哩!更不用说又是在夜间。而哲学家几乎所以的衣服被褥全都搭在两个酒鬼身上。心心冷得受不了时,只好作深蹲,高抬腿等热身运动,在窄小得令人感觉有点压抑的空间里,以消耗体力来换取温暖。突然,心心发现两个人事不醒的男子汉的眼角和脸庞上,都闪亮亮地挂着泪珠,印着泪痕,不知不觉地,她自己也就泪流满面了。后来心心居然抽泣出了声,用双手捂紧了嘴和整个面孔也止不住,就索性跑到东头卫生间里拧开两只水龙头,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尽情地哭了个够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喝酒的时候,卫卫和哲学家说了好多好多天南地北的话和古今中外的人和事。心心既插不上嘴又颇有兴趣地想看他们俩的“表演”:交谈,争论,相互挖苦,取笑,在饮酒事上争强夺胜……也就听其自然地让两个清清醒醒的男人说着越来越糊涂越来越没有条理越来越滑稽而又令人哑然失笑的话语。凡是心心知道的先哲贤人大概没有一个是被他俩说漏掉了的。还听见许多闻所未闻的古怪的人名、地名、书名、历史事件名称和文学的美学的神学的玄学的佛家的儒家的道家的术语、概念、定义、典故和哲学的种种玩意儿。后来又探讨音乐、戏剧、绘画和雕塑,谈起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和邓丽君还有齐秦。说着说着居然又唱起来:

卫卫唱:当慌张失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哲学家唱: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卫卫又唱:我的心中不能没有你即使黑夜永不再来。

哲学家又唱:我们在黑暗的街道巡行……喔,怀抱着一种流浪的心情,喔……午夜的都市,就象那月圆的丛林,喔……

后来,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哲学家情不自禁地拿出小提琴来,把手绢捏成一团,塞在琴码和指板中间的四根琴弦下,又把琴码两边各夹上一个铁夹子权当弱音器,然后,很陶醉很象那么回事地奏起来了马斯涅的《悲歌》,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还有好多好多心心和卫卫根本就不知是什么曲名的旋律来。卫卫手舞足蹈摇头摆尾地在原地“伴舞”助兴,还用筷子敲打酒杯“伴奏”——虽然总是敲打在不应该敲打的节拍上……

当时心心曾煞有介事地制止他俩别再胡闹了,还骂他们是疯子神经病人来疯……但当他们俩那么忧伤那么可怜地昏睡过去时,她却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说:我才是疯子神经病人来疯我才是疯子神经病人来……在那一瞬间,她油然觉得两个男人好可怜好可怜,于是,全身心地想拥抱他们亲吻他们爱抚他们,就像妈妈拥抱她亲吻她爱抚她那样。

这天夜里的情形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印在心心的记忆深处再也忘不掉了。

11

……心心和卫卫约哲学之家去跳舞,才知道这小子不仅会跳几乎所有的舞厅舞,而且公然还把那些舞跳得很艺术很品味儿!以致于每当他们三个聚首时,就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金梦”、“新月”、“红烛”那几家歌舞厅里度过的。

有一天,哲学家突然动议请心心她妈妈也一块儿去跳舞。心心说:“我妈可能不会去吧?”谁知道他们三个人拿着菲菲送的几张“金梦”舞会入场券,郑重其事地去请她时,她还真是很高兴很爽快地就同意了——虽然,迄今为止,她只跟他们三个人去过两个舞厅。心心注意到:每次哲学家登门作客,妈妈就总是显得特别高兴。那情形比起卫卫来家里时就明显地不一样!心心于是就很滑稽地问自己:难道妈妈真的喜欢徐云天?徐云天呢?他也喜欢妈妈吗?“他和妈妈的年龄倒还相差无几哩……”这样想着的时候,心心感觉心里好不舒服,于是,就总是不跟妈妈跳舞——虽然妈妈跳得不好——而是一反常态地让她跟卫卫跳,跟菲菲的男朋友跳,跟哲学家跳,自己却在舞池边坐着,呆呆地胡思乱想……

那以后,心心还和哲学家一道去跳过儿次舞。卫卫和妈妈都不知道。心心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卫卫——因为,每次都是她主动约哲学家去的。而那个该死的哲学家,他居然就那么苦无其事,竟一次也不问为什么卫卫不来?

心心觉得:跟哲学家在一起时,心情总是很放松、很舒畅……

12

有一天,卫卫突然问心心:“你还爱我吗?”

心心很诧异很奇怪地打量着他反问说:“你喝酒了吗?”

“没有。”卫卫说。脸,红得不能再红了。“我想……”他一下子死命地把心心搂在怀里,喘着粗气,发了疯似地狂吻心心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唇和脖子,全然不顾心心的反抗和躲避。他知道,心心的妈妈下午六点钟以前绝不会回来。而那时,是下午四点十分。全成都的大中专学生都上街游行去了,为声援天安门广场上的绝食学生们。小学生们是被明令禁止参加游行集会的,心心随学院的游行队伍去了一次,在天府广场的人山人海中喊了半天各式各样的口号。卫卫跟学校的声援大军去了两次。有一次还争着去扛校旗横幅好不威武地打了一次头阵……到南京等地组稿一去两个星期返回成都的哲学家知道后,破天茺荒严厉并且简直就是凶恶地把他俩臭骂了一通,还威胁地说,再去游行闹事,就同他们断绝邦交。“秀才造反从来就不会有好下场!实在没事儿干就呆在家里读书写字看电视谈情说爱包饺子也比上街闹事好一百倍!”心心觉得心里空空如也在卫卫的怀抱里手足无措就象一个乖巧的洋娃娃。她说,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卫卫于是就欣喜若狂地关了心心的房门,把心心一下子抱起来放到她那张弥漫着“芬芬”香水味儿的小床上。完事后,卫卫才发现心心早泪流满面了,而他自己却通体大汗淋漓。他们都不懂,没有经验。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心心只顾一个劲地流泪。末了,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对卫卫说:“卫卫……我原来真的爱你……真的……可现在……现在……现在我觉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被他勾了去……但我一定嫁给你一定……嫁给你相信我吗?……我不会食言的绝不会……我求求你……”心心再也憋不住了,死死抱住赤身luo体的卫卫嚎啕大哭起来,卫卫却简直就象刚被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样霎时间就没有了所有的知觉。只知道两行莫名的热泪滑过了僵硬的脸。

再后来,卫卫闭上眼打了心心两个耳光。心心反倒不哭了。说“我永远也不会食言的。我一定会嫁给你。原谅我吧!”卫卫什么也没再说,胡乱地穿好衣服就象小偷似地赶在周阿姨回家前溜了出去。

13

心心在家里呆了三天三夜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家门,躺在床上一口气写了三十五首散文诗。妈妈高兴极了,说:“对,有道理!心心!学校不上课就在家里写诗!”于是,妈妈去学校以后的全部时间内,心心都在回忆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其中包括同卫卫的全部交往,也包括哲学家告诉过她和卫卫的那些关于他自己的种种故事。她很希望哲学家随时都来敲门。也希望卫卫能来家里同她聊聊。可他们俩一个也不来。于是,心心就在心里诅咒两个男人都坏透了。“死了你们俩才好呢!”

第四天晚上,卫卫来了,人,整个儿地瘦了一圈。悄悄在心心耳边说:“我离不开你……”以后,就绘声绘色地向心心和她妈妈讲起这几天的情况:示威的人们在盐市口放火烧了人民商场和大约八十辆电车和公共汽车;天府广场的绝食学生已经坚持四天了等等。讲着讲着,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突然插播电视实况转播:国务院总理李鹏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学生代表。主持人手持话筒在车水马龙的人民春会堂东门外人头躜动的台阶上说:“各位观众!各位观众!由于北京市区的交通几乎全部中断,所以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人民大会堂向您进行实况转播……”

心心好庆幸:那天答应了卫卫。要不,她可能真的憋不住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哲学家了。

因为她感觉自己要是再不开口就会发疯——那些诗歌和散文诗就是证据:“总想对你说/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心里一清二楚/但却不知道怎么说……”“风/还是那么温柔/雨/还是那么清新/只是/这潮湿的心情再也难以晴朗/或许/只有经历暴风骤雨/心儿/才能重新平静?”卫卫在看实况转播的间隙突然低声地对心心说了一句:

“‘那件事情’我昨天给徐兄讲了。”

电视屏幕上,李鹏总理等已经就座。学生代表在准备着各自的发言。吾尔开希正替一位女学生代表取下了氧气面罩……

心心什么也没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实况转播,只是悄然地点了点头。她在想这场学潮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想她自己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告别了[ch*]女时代……想哲学家给她讲的他的过去和现在——那些故事实在很动人。就象小说中写的那样令人不禁为之喜怒哀乐啼笑忧欢。卫卫的小说稿她每一篇都读过。虽然她提不出什么具体的修改意见来,可总感觉卫卫的小说里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哲学家说是少了点激情,也就是少了那些属于灵魂性质的东西。卫卫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儿地写写写。把学业拉下一大截也全然不顾。“什么时候我也写一篇小说,”心心忧郁地想。“就写哲学家!”

14

有七、八天没有见到哲学家了。心心心里越来越觉得烦乱不安总想见他。在自己的脑海里,心心总是看见哲学家在红星饭店“604”号房间里那个因堆满书刊文稿信封剪报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剩下一小方空缺的写字桌前吸着烟忘乎所以地写他的哲学胡思乱想。她知道他写那些东西写得很苦很累很伤心。有一天晚上,心心单独去找他,想让哲学家带她去随便哪个舞厅跳舞听音乐。因为那大她同卫卫吵了架,原因是卫卫听别人说心心在教育学院参加了“春草诗社”,还跟那个社长诗人好得不能再好了。其实,那纯粹是少男少女们所热衷的桃色胡说八道。心心的确参加了诗社。是社长本人亲自邀请她参加的。心心和社长是同班同学当然很熟悉。虽然他是全系的高材和,诗歌也写得差不多可以发表了,但心心却一点也不喜欢他。因为,大家在一起谈过几次有关诗歌创作的话题以后,社长就开始对她眉来眼去又写情书亲手交给她,说“你是我的诗神!”之类的甜言密语。心心很生气。但却很友好很不当回事地把情书退给了他,又对他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谢谢你的好意!之后,心心也就把这事儿给抛到脑后了。在没有忘记之前她就不准备把这事儿告诉卫卫,因为她觉得这既无聊又无意义。不过倒是向哲学家信口谈起过,但也不是有意的,纯粹属于那种一时没有话题而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新闻报道……那天心心直到走进红星饭店大厅时,还在生卫卫的气,觉得他太小心眼儿了!但当她好不愤怒地发现哲学家公然也不在“604”房时,这气,就慢慢慢慢一分钟一分钟地终于转到了哲学家身上——因为心心等啊等啊,在若大个红星饭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儿都去过哪儿都站过哪儿都坐过,又在红星路三段漫步了五个来回后,他居然还没有回来!有一个时候,心心还情不自禁义愤填膺趁服务员下楼办事的空隙,在六楼走廊的红地毯上狠狠地跺起脚来,嘴里还“死人死人还不回来还不回来”地骂了个够。跺完脚骂完死人抬头一看门厅的大挂钟,已经十点半了,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十点三十五分——也就是说全城任何一家舞厅都奏完最后一支舞曲了——如果他去跳舞了的话——也该到家了,可还是不见他的人影儿!心心好生气。立即发誓三天不见他。在回家的末班车上,心心才猛地发现哲学家正在人民南路中心广场人行道的树荫下,抽着烟踱步,走走停停,就象一个刚刚失恋的孤独的少年。她急切地探头向车窗外放开嗓门喊了几声“徐云天徐云天!”可他没听见。心心想下车,但电车从这站刚起步不久,到下一站至少还有五百公尺,而这趟车又是最后一班了。于是不敢下。只好气得胸口发痛,回家后狠狠地写了一首诗,这才发泄得勉强能凑合闭眼了。那首名叫《再也不等你了》的小诗发表在北京市部分地区宣布戒严十五天,也就是全城大中专复课第八天的《成都晚报》副刊上,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总有一天 我

要让你懂得 等人

可不是

愉快的节目

15

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时,心心在学校的系办公室里挂电话到《哲学论稿》编辑部,一口气把哲学家痛骂了足有五分钟。上课铃响了才忙说再见。耳机里,这时才有空档时间传来变了音调——一种让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的音调——的哲学有的话:“哈哈,我散步去了。散步无罪!谁叫你不早一点儿来?如果你早来一刻钟。那咱们跳舞写诗听音乐喝咖啡喝歌吃“麻辣烫”随你的便——活该!”心心哭笑不得,只好用手捂住嘴,冲话筒吼了一句:“放狗屁!”教导主任立即象被蜜蜂蜇了一下似地,说:“语言美,心心!”编辑部里的哲学家听见了教导主任的话,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后来,心心才知道,哲学家先生每逢心烦意乱情绪低落写不好哲学拉提琴不成调的时候,都总会在晚上八点半或者天黑以后独自去广场散步。“那儿人最少。”他说,“不知为什么一到天黑,所有的人都宁肯多走几步也要穿广场而过?”心心说,听妈妈讲:文化大革命的武斗之中,那儿打死过好多好多人……

第二天晚上,卫卫没有来,心心想,他一定还在生她的气吃社长的酷。于是,又独自一人去红星饭店找徐云天。

这次好运气:哲学家焦头烂额的身影很辛苦很孤独很孤独地镶嵌在满屋烟雾之中,愁眉苦脸地写他的《通俗歌曲的哲学思考》,仿佛成了一个机器人。门,虚掩着。心心进屋后,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后站了好一会儿他也不知道。于是,心心又轻手轻脚地重新退了出去,然后,凝神静气煞有介事地敲了敲房门,公然听不到反应。又敲,依然没有反应。再敲,哲学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再也没有了下文——百分之百的条件反射!心心又生气了,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圆圆!”

哲学家象触电般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往门口张望。心心却很难堪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没事儿,我正等你呢!”他耸了耸肩,脸上是一片真心实意的笑容。

心心的气,一下子就烟消去散了。脑子里只留下一片淡蓝色的柔软的宁静。“你继续写吧!”她说,自个儿找把椅子在书架前坐了一下。“我没什么事。在这儿翻翻书。等你写完了再说。”哲学家也就不客气了:“那好吧,顶多再有二十分钟准完……”说着,又点燃一只香烟,随即坐了下去。

心心一直把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读完了也没见哲学家抬起头来。于是,放下书本安安静静地从背后看着他的身影。觉得心情好恬静好恬静。看着看着,双眼就轻轻地合上了,身子也懒懒地依在了椅子背上,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飘进了梦乡。

当心心被叫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过十五分了。哲学家早就写完了稿子。“我已经这样看着你足有二十分钟了,很不忍心叫醒你……但是末班车……

心心一下子跳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边揉眼睛边说:“瞧我……就这样……睡着了……真不好意思。“

哲学家没说什么,用脸盆打了热水让她洗一洗。心心在洗脸的时候,闻到毛巾上那种很好闻的特殊的男人气息,一下子想到自己刚才居然梦见了圆圆。圆圆是哲学家心中的女神、恋人。远在两千里以外的西安……这些全是卫卫讲给她听的。哲学家知道卫卫一定会把圆圆的事告诉心心,所以有一次他和心心单独在一起时,很自然地也就对她讲了一下。只是很简单。至少,比她知道了的要简略五倍。在送心心出门前,哲学家把《通俗歌曲的哲学思考》的草稿交给她,一副毕恭毕敬、令心心感觉有点滑稽的模样:

“请你和卫卫都看看。如果你妈妈有兴趣的话,不妨请她也看看,过几天,我听你们的意见去。”

他一直把心心上末班电车才回饭店。心心从电车后窗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变模糊最后全然消失在街市的夜色中才回过头去,就着透过车窗不断闪烁的路灯灯光浏览《通俗歌曲的哲学思考》。心想:这可真是个怪人!对通俗歌曲,能有什么哲学思考?!“唉!哲学家嘛!”心心无可奈何、情不自禁地这样想,并且脱口说出声来,引得几位邻近的乘客以不同的姿态同时注视了她一会儿。

那天晚上,心心直到天快亮了也没睡着。脑海里乱翻翻的老是在想圆圆究竟是什么模样什么气质什么性格甚至什么身段什么肤色……以至于使哲学家鬼迷心窍念念不忘得无以复加!一直想到自己对自己都生气了才迷糊了一会儿。早上七点二十分,心心猛地惊醒过来准备起床去学校上课,才一下子记起当天是星期天——于是好庆幸好高兴地又躺到床上准备轻松愉快地睡上美美的一觉,还告诉妈妈别叫醒她:“妈妈,昨晚我失眠了,现在,我要真正地睡大觉了,求你别叫醒我好吗?——哦,我差点儿忘季,徐老师这秘有一篇稿子,说请你看一看。给,你还说要请你提意见的!”

心心把《通俗歌曲的哲学思考》从枕下取出来,左手把稿子递给妈妈,右手作了个飞吻,表示自己要睡觉了,接着,一扭身子用毛巾被蒙上头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妈妈笑着接过稿子,用嘴唇接受了心心的飞吻,说:“我能有什么意见?徐老师研究的那些东西我又不懂,真是的……好,你乖乖地睡吧!”她拍了拍女儿的屁股,然后转身拉上了女儿的房门。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又苦又累——下午两点半钟起床以后,心心立即坐下来写了一首小诗。其中有一句自我感觉好极了,于是,禁不住自个儿吟咏了好多遍:

“真想/真想就这样/真想就这样一直睡到八十岁……”

16

星期三上午课间休息时,心心打电话给哲学家,约他晚上去“红烛”歌舞厅跳舞,还说卫卫晚上要去无机校教数学的陈老师家祝贺生日,因此,就她们俩一块儿去。其实,当天晚上卫卫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儿——反倒是心心让他别去自已家里,理由是妈妈身体不舒服,需要早点儿休息。

“遵命,小姐大人!”电话另一端传来哲学家那独特的略带沙哑的男中音。心心最爱从电话里听他的声音了,只是,每次通话,他都说得不多——“就这样吧,晚上见!”

这一天,连同跟哲学家一块儿跳舞听音乐时在内,心心的情绪都总是一点儿也不好。原因是前一天晚上卫卫又要求她“那个”。她又答应了。是第四次,仍是不好的感觉。临别时,卫卫告诉她,星期四晚上,他们几个同学要去班主任家祝贺他六十寿辰。

跳舞时,心心总希望哲学家能把自己拥得近一点。可他却不这样。总希望听他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心心更生气了,她想:总有一天,我要吻他一下—— 不是亲呢,不是温存,也不是撒野,更不是调情,而是报复!

直到舞会完毕送心心上电车时,哲学家先生这才打开了话匣子,一口气说了足有二十分钟。主要的是:寄出去的二十多篇各类稿件迄今毫无音讯。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发表过作品了。同主编的业务争执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打算离开成都另谋出路等等。心心洗耳恭听但却好像什么都没往心里去,直到哲学家说到广东、海南都有朋友邀请他去加盟他们的诸如房地产开发、书刊编撰之类的行当,而他还真要有点想去看一看时,心心这才有点突然感兴趣——不,认真说来,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了——于是气呼呼地冲他叫了起来:

“说完了吗?说完了吗?还要不要我说话啦?”

哲学家用双手作了个裁判“暂停”的手势,耸了耸肩,笑着打断心心的话说:

“我绝不搞‘一言堂’!请说吧,尊敬的心心小姐!”

心心又好气又好笑,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才表达出使她真正“反感”的原因:徐云天想离开成都。但刚说到“啊,你想走?你走吧!你走吧!你现在就走吧——你死了我才高兴呢……”时,车突然来了,心心连想都来不及想就垫起双脚,飞快地用双手扶着哲学家的肩头,毫不犹豫地狂热地在他的左脸颊上吻了一下,立即跑下站台。上了车才从车窗口探出头来挥了挥手,忍着笑,说:

“喂,对不起了,先生!哈哈……”

“调皮鬼!明儿我告诉你妈去!”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不来是小狗……”心心快活地伸出右手,把小姆指弯了弯,作了个“拉勾勾”的手势,还同时冲哲学家扮了个“猪拱嘴”,引得徐云天一个人在站台上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夜,心心睡得好香好香。

17

三天以后,哲学家登门了。

周老师好高兴:“哎呀,稀客,稀客——徐老师怎么好久不来玩啦?”又回头叫心心:“来客人啦,心心!”

心心几步就跳出了自己的“小窝”,冲哲学家笑说:“我还以为你住医院了呢!”接着就兴高采烈地给客人沏茶、敬烟——那是妈妈特地为徐云天准备的他最喜欢的抽的四川香烟“天下秀”——接着又拿水果,找烟灰缸……快活得象一只刚吃了鱼翅的小猫。

妈妈也快活地协助女儿款待客人,只是佯装严肃地就心心“我还以为你住医院了呢”的“见面礼”教训心心说:“简直不懂礼貌!没大没小地乱开玩笑!”

心心撒着骄,轻轻地用手抚了抚妈妈的脸颊,算是承认“错误”,接受对哲学家挑战似地说:

“今天来告状——打我的小报告吗?”说完,忍不住“朴哧”地笑出声来。

徐云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岂敢岂敢!”随即对周老师说:“这姑娘调皮的……”

“可不是!”

哲学家说,下一周《哲学论稿》到发稿期了,版面还有一些空白,主编命令他赶写一篇至少八千字的文章。他想把《通俗歌曲的哲学考》用来应急——他正在撰写另一篇专稿。实在停不下笔来写其它的东西。正说着,卫卫带来了天大的喜讯:他的[ch*]女作在《中专生》月刊发表了。是一篇小小说。名叫《期待》。卫卫红光满面,捧着样书象捧着《圣经》似的庄严而又神圣。心心先睹为快,读完后,大失所望:“[ch*]女作怎么偏偏会选上它?我觉得你其它的小说没有一篇不比这篇好!”卫卫说:“我大概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既然发表了也是好事一桩,不亦乐乎?”于是,大家轮流欣赏。各自发表意见,后来,又讨论起《通俗歌曲的哲学思考》来,弄得小客厅里满屋子书生气荡漾,好不热闹。

18

周末晚饭后,卫卫约上心心一块儿去哲学家的“家”里玩。“604”资料室 的门半开着却不见人影儿。心心突然发现了奇迹:哲学家居然也写诗!于是叫卫卫来,奇文共欣赏——哲学家的写字桌上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稿笺:可见哲学家刚出去,并且绝不会走远——稿笺上是淡蓝色水彩笔书写的一首小诗,标题叫做:《神恋》。

把无名的愤怒

捏成温柔

轻抛在

心湖的涟漪上 然后

拉开啤酒罐

为自己的颠狂

找个理由和

归属

——云天自慰 于已夏成都月光书屋

读完诗稿后,卫卫不以为然。说:“不过如此,还没有你写得好……”就到书架前胡乱地翻书浏览去了。心心却仿佛深有感触似地陷入了沉思。直到卫卫突然叫她“你看这儿,心心!”时,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换了一副模样。

卫卫自言自语不无讥讽地说:“这小子居然还喜欢‘之乎者也’……”

原来,靠房门那排书架后面的墙壁上,哲学家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两个四尺条幅。看得出那是刚裱褙好的。全花绫,做工很精细。是一则楹联。很长,从书法的角度看,那字实在差了点儿劲,比书桌上诗稿的字好不到哪儿去。只不过条副上的字是大小适中楷书,咋一看还略带点儿隶书味儿。上阕是:

嗜烟好酒喜品茗读诗作画兼赏月尔后于无声处喜笑怒骂巧捉笔大书特书世上处处可见合情合理悲喜剧个中酸甜辛辣累累杂感谁人有心领神会始觉人情世故原有道因无喜无悲无为而为才是真君子

下阕是:

清心寡欲静听松闻兰观竹且看云却罢值有情时抑扬顿挫妙弄弦感叹哀叹天下比比皆是自然而然红白花内里苦乐忧欢缕缕纯情哪个无藕断丝连方知天地日月本无谓故能哭能笑能歌即歌方为大丈夫

——云天三十五岁自示

时已巳夏 于月光书屋

卫卫和心心异口同声地念完后,禁不住各自发表读后感。卫卫说:“悲观消觉。”心心说:“多愁善感。”卫卫说:“刻意求工。”心心说:“约定俗成。”卫卫说:“不管怎么说,总显得拘谨而且有点呆板。”心心说:“这倒不见得——楹朕的格式总是这样……”

这时,哲学家“碰”地一下推门回来了。

“哈哈!二位!——干么我每次买好吃的东西你们就都知道而且非知道不可呢?——有口福有口福!”原来,他又去买酒、罐头和香烟去了。回头路过餐厅时,还顺便买了一只卤鸭子。“今晚我得准备加班,怕挨饿。”他说。把那只红亮红亮的卤鸭子在空中晃来晃去,活象飞起来了一样。

心心接过哲学家右手捧在胸前的食物,拉长了声调说:“加夜班——可以。不过,只能是真正地加‘夜班’——十二点以后,才是你的时间!在这之前,你得陪我们玩!”

“我也有同感……”卫卫掏出“五牛”牌香烟来,狐假虎威地边说边给哲学家递过一只去。

“主随客便!主随客便!我遵命,小姐们,先生们!”哲学家把卤鸭子顺手放到那个权当“茶几”和“饭桌”的日立大彩电的包装箱上——那上面公然还不大不小地放着一块兰玻璃,玻璃上面有几个小饭碗,一只大烟灰缸和一个塑料果盘——那卤鸭子在果盘里倾刻时就变成了雕塑品似的令人耳日一新。

一听哲学家红光满面地说“客随主便”,心心和卫卫就禁不住被逗得大笑起来。

由于时间的安排有分歧,三人协商了好一会儿才最后敲定了“议程”:先去跳舞、听音乐,然后再回来聊天吹牛喝酒啃卤鸭子随便干什么都行——午夜十二点结束“战斗”,主人加班,客人告辞——但是,一切开销必须得由心心支付:因为她又收到了六十五元人民币的诗歌稿酬,眼下,正是三个人当中的首富。

在临出发去“新月”的歌舞厅前,心心发现徐云天泡在面盆里的几件衣服还没洗,就自告奋勇学雷锋,让他们俩先“休息”一会儿,自已去洗间给洗了。但端着面盆出门去时没忘了扔回一名俏皮话:

“没有懒汉世界观的人恐怕一辈子也别想当上哲学家!”

“可不是!”哲学家得意地叼着香烟回应说。

卫卫却立即也了一眼他,说“不但不感谢我们心心小姐,反倒嘴臭!——你这家伙真可恶!”

“多谢嘉奖!多谢嘉奖!”哲学家依然是那种得意的表情和语调,把卫卫给气得老半天不吭声。

在“新月”歌舞厅里,心心和卫卫一个劲头一个腔调地讥讽《神恋》。因为哲学家老说诗歌、散文都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玩意儿,包括小说、戏剧、电影在内,都是“一路货色”。可哲学家却狡辩说:《神恋》不是诗歌,而是哲学,是地地道道的哲学。因此,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后来是卫卫发起冲锋,心心加盟作战,一致攻击那幅长联。哲学家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说那也差不多可以被例入“自欺欺人”的范畴,“不过是抒发一下感情、渲汇一些牢骚罢了……嗯,实在不值一提,更用不着二位如此地看重了……”

“那……它不是‘哲学’吗?”卫卫紧追不放。

“谁说不是!”

“是,又怎么样?”心心柔声问道。

“能‘怎么样’呢?”哲学家仿佛没有听见心心的问话,这样自言自语地说。

心心突然发现哲学家眼里似乎闪着泪光,于是再也不提“楹联”的事儿了。可卫卫却提出要哲学家把手抄的“楹联”送给他一份。

“可不可以,待会儿回去,我就抄给你!”

哲学家掏出“天下秀”香烟来,接着说:“还不去请心心跳舞?”

“噢,简直忘了正题了!”卫卫一下子兴奋起来,立即起身拉起心心,快活地步入舞池。

这时候,哲学家才听见了乐台上那位女歌手的歌声:

说好了,我这就要上路,

当我唱完这首歌的时候。

说好了,不要为我送行,

不要走出这小屋的门口……

听到这里时,哲学家情不自禁地合着女歌手的演唱,自个儿唱了起来——

我,就要上路了,

不要安慰地对我微笑,

也不要站在那盏路灯下,

用泪水打湿我的背影……

回到“604”吃夜宵时,徐云天说,因为学潮动乱和平熄反革命暴乱,他的试用期只好延长一些。“王主编今天下午才告诉我的……”

心心听了好高兴……边嘴着卤鸭子翅膀边按下了哲学家的小录放机放音键。立即,苏红演唱《大西北的路》的歌声,顿然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条路走了很久,

送走的都是愁。

这条路望了很久,

哥哥他从这里走。

这条路想了很久,

为什么孤独驱不走?

这条路洒满我的泪,

何时春风舞杨柳?……

卫卫随着歌曲的节奏,居然用筷子当指挥棒在空中挥舞起来。徐云天却一下子阴沉着脸,连续喝了几大口酒,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抽闷烟,双眼闭着,仿佛睡了过去。

心心当下就猜想:或许圆圆曾经唱过这首歌?

但她没问。

19

好多天就这样过去了。

…… ……

20

有一天,卫卫突然问徐云天为什么没有圆圆的照片。徐云天回答说:“不见人影儿,只见照片难道你不觉得令人难受吗?”

卫卫无言地点了点头,眼里立即流露出一种晦不该问的神情……

21

这一天,风和日丽。心心、卫卫和哲学家一起在滨江路府南河边的露天茶园喝茶。这里差不多算是成都市的中心地带了——五星级的锦江宾馆和四星级的岷山饭店就在几步之遥隔街相望:美利坚合众国驻成都总领事馆距此不过三分钟车程;而享誉天下的华西医科大学也在视野之内……成都市民,但凡小有闲暇或朋友聚会,几乎都会到此一坐,这,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早期成都市民休闲的最佳处所之一。

卫卫带上了他的一篇小说原稿。在听取了徐云天和心心的意见后,居然旁若无人地自个儿在茶桌上修改起来。直到心心问徐云天“为什么那样狠心地跟圆圆分手”时,他才抬起头来,与心心一样,向哲学家投去关切的目光。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徐云天用非常低,非常小的声音,喃喃地说。

“ok!ok!”卫卫打着响指,随时附和,还情深间长地说了一句:“真正的男子汉的宣言!”

心心却闭着双眼,摇了摇头,说:“自欺欺人……”

徐云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也许吧。谁知道……诸如此类的事情,真是——也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于是,心心又开始构思和设计圆圆的模样。并且诚心诚意地在心里向圆圆道歉:“真对不起,我吻过你的他一次,就一次。原谅我好吗?”后来她又对不知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是什么模样的圆圆说:“我尽量争取不再犯类式的错误了,好吗……”脸上,顿时显出无可奈何的苦涩的微笑来。

22

卫卫越来越喜欢单独同哲学聊天了。他心里有什么活都和盘对哲学家倾吐。只是压根儿不提心心喜欢哲学家。他去红星饭店“604”时,很少让心心知道。就象心心去那儿也尽可能不让他知道一样。鬼才知道他们俩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这样,两个人时不时在哲学家“府”上相遇,总是使哲学家有点为验证,同时也使他们俩多少有点难堪。

有一次,徐云天当着他们俩的面,和颜悦色地宣布说:“我衷心地希望鄙人今后能同时享有作二位共同的东道主的荣幸——可以吗?但愿你们不会令我失望。”

心心和卫卫忍不住一下子笑了起来。

哲学家趁热打铁,接着补充说:“这是由于我要贯彻执行最经济的待客规则——一次接待二十位客人无论如何也比五次接待五位客人的花销小得多……哈哈哈哈!”

心心和卫卫都从来没听徐云天这么笑过——笑得无拘无束而又热情爽朗,于是情不自禁地全都大笑起来。

而就在半分钟以前,心心和卫卫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心心好容易才从学校偷跑出来找哲学家聊天玩,一进门就看见卫卫公然早已捷足先登,而且悠然自得地躺在哲学家的床上,嘴里刁着香烟,还同哲学家亲密无间地谈着什么,于是,心心就故意不理会卫卫。卫卫呢,总是无话找话跟心心搭讪,也总是以失败而告终——这一笑,使两个人终于打破僵局,开始了正常的对话与交谈。

接着,大家又对哲学家提出的“最佳待客规则”各抒已见继而引伸为三个人轮流讲笑话进幽默故事讲各自所有经历过的或道听途说的任何可以使人发笑的人和事……轻松愉快地度过了一个笑声满堂的傍晚。天黑以后,又一块儿去大科甲巷吃了一顿火锅毛肚。因为当天哲学家又收到了一百八十六元的“哲学稿酬”——每次手中有了钱而不大加挥霍,这在哲学家看来,简直就无异于“慢性自杀”。“你们想想看,”有一次,哲学家边饮酒,边抽烟,边嚼着五香花生米边说,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你本来连做梦都想买一样能使自己非常开心的东西,但却又从‘艰苦朴素’的原则立场出发,硬憋着不让自己去买——而口袋有的是钱,至少有的是足够买那东西的钱——那是个什么滋味?”说着,他站起身来,在“604”房里踱来踱去,殚精竭虑地咬文嚼字,似乎在开导全世界的吝啬鬼们:

“那百分之百地……货真价实地,不折不扣地就是……是一种‘慢性自杀’的矛盾心理、变态情绪嘛……”

卫卫只是一个劲地笑。心心却仿佛心领神会般地不住地点头……

23

心心突然又独自一人来到了“604”房。心事重重的模样,叫人见了爱怜备至。哲学家却打趣地说:“哈哈,你又犯规了——首先破坏我的‘待客原则’。

心心依然没有一点笑容,忿忿地说:“烦死人了!你还开玩笑……“

哲学家立即打断她的话说:“好啊好啊!妙极妙极!——烦‘死人’了?只要不烦‘活人’就是乖娃娃!”

心心笑了,畅快地顺势在哲学家肩上打了一下。心里不由得忽然想到:卫卫就正好少了这么点儿幽默劲儿!“先生,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呢?”心心问,模样怪可爱的,即象开玩笑,又象说正经事。说完,才在那把软软的靠背椅上轻轻落座,掏出手绢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哲学家随即恭恭敬敬地站在心心面前,还装腔作势地把右手抚在左胸上足有一分钟:“我想,我恐怕想不出什么能使您开心快乐高兴的完美的方案或者计划来。我很抱歉,尊敬的小姐!”

心心又笑了。说:“那,我们去跳舞好不好?”

“如果卫卫知道了找我决斗我可吃不消!”徐云天装模作样地又耸着肩头,又推开双手不断地摇晃。但却紧接着说:

“请吧。不过今天我没有钱了,真的——本来今天该发工资,可出纳小姐请假谈情说爱投身甜蜜的事业去了,却说老爷子病了需要探望护理同志们明儿早请。昨天晚上,我又把乘下的钱全买了‘天下秀’和鱼罐头——是凤尾鱼——你要不要亲口尝一尝?”

“走吧!别胡说八道了!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偏偏信口开河——哲学家是不是都有这鬼德性!我有钱!”

“噢——”哲学家拉长了声音,夸张地说,“是吗?那可太好了!请吧!”

心心这才意识到:徐云天今天的情绪很好。于是一路上迫不及待地追根寻源。

却原来,北京的《美学研究》双月刊编辑部今天寄来了发稿通知:他花了三年多心血完成的美学专论《审美心理的调节与补偿机制》,共七万多字,一次性刊载在今年第五期上,而且是头条。估计九月底就可以收到样书。上海的《美学实践》月刊也刊发了他的一篇短文——样刊今天同时收到了,此外,又收到一笔八十五元的稿酬汇款通知单——“明天又有银子可花了!”哲学家喜笑颜开地说。

心心听了好高兴好高兴。每次哲学家发表作品,她都是这种心情。虽然哲学家所写的那些东西,有的,她实在读不懂:有的,她不怎么感兴趣;有的,又觉得并不怎么样,至于广东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给徐云天的加盟邀请,心心就更是替他高兴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感到一种说不清缘由的欣慰和骄傲。

但是,跳舞时,他却又变成了哑巴!心心很要强,他不说话,她也绝不开口。只是在心里怒吼道:“跟其他人跳舞时,你干么总是无拘无束又说又笑的?跟妈妈跳舞是那样?跟菲菲跳也是那样!跟素不相识的舞伴跳还是那样!唯独欺负我心心……”

心心真想哭。

可她一下子又想了圆圆。就无可奈何地告诉自己:你犯哪门子傻啦?

24

圆圆是哲学家心中的恋人。圆圆唱歌在西安市高陵县算是“十佳”第一名优秀歌手。圆圆今年22岁,在县委机关作打字员。哲学家在东风农机厂当工人。他的妻子讨厌丈夫从结婚开始就啃哲学美学社会心理学文学人类文化学,然后大写特写莫名其妙的文章外加痴迷音乐自制乐器学习作曲……还不做家务不管孩子(其实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辞)又喝酒又抽烟同他那些狐朋狗友一吹文学、一侃哲学、一提美学、一谈音乐就是大半夜或者干脆就通宵达旦弄得客厅里遍地烟头乌烟瘴气不得安宁,而且大多数时候还酒气熏天鸡骨遍地还不愿意哪怕是在周末或星期天陪她去逛大街走亲访友散步买菜唱歌跳舞……于是就偷偷地同别的男人好了。哲学家要食人间烟火于是就忍恸抛下五岁的儿子同她离了婚。仍然乱交朋友,(绝大多数是有才华有追求有挡次层有境界的男友)乱谈奇书乱写文章乱跑窜,足迹印在北京上海广州海南岛也还嫌不够。后来又鬼迷心窍在县城拉起一个小乐队——月光轻音乐队——率先搞起舞会。招聘歌手时认识了圆圆并且立即非常欣赏她的音乐天赋。圆圆说,我觉得你比别人生活得更有意义更有价值,但干么要离婚呢?离婚多不好!离婚当然不好当然很不好。他说,只有傻瓜白痴兼‘二五’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自己根本就不想去做的事,但我别无选择。就这样他们渐渐相爱了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先爱上谁,反正爱得超凡脱俗很深痴情。在一个美丽而又令人忧伤的夏日的黄昏,圆圆深情地说:“我要嫁给你,真的我绝不是开玩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男人说过这样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我。”憔悴万般的他却说,“你父母还不知道这事儿哩。倘若短道了肯定会自骂我不是好人。怒斥你是神经短路那我怎么办?我和你该怎么办天啦?这可真是要命!比要命还要命一百倍一千倍!”圆圆于是就哭。圆圆爱哭。她说她是哭大的。后来,她父母终于知道了隐情——犹大正是圆圆那可亲可爱乳毛未干的纯真少女小妹妹——于是又气又恨又哭又闹地把女儿打得鼻青脸肿,连身体和心脏全麻木不仁了。又开始打电话写信找他算帐,而且以死相逼,而且随时随地准备着大义凛然地就碰死在他面前。担戴不起而又毫无办法的他只好含着热泪压着喉咙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全怪我——是我勾引她的,我答应你们再也不和她来往绝不再和她相爱了,但是我恳求你们不要让她嫁给她不爱的人。”老八路白发苍苍义正辞严地说:“我们家的事儿用不着你穷操心。”八路太太浑身发抖,满脸血红地说:“我有能耐生下她,就有法子处置她。有你哪门子干系?好男人可要说话算数说到做到,不然你可就成了真正的骗子了。”——就这样他分了手。“这样的事情在中国不足为奇——一点儿也不足为奇!”哲学家轻描淡写地微笑着说,仿佛是在讲拆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还说如果有朝一日圆圆不幸离了婚我再去找她也为时不晚。却原来:哲学家南下成都时,圆圆已经有了男朋友,男朋友的父母是圆圆的父母的老战友老朋友老酒友和老棋友。但是圆圆是不是爱他我就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了——哲学家差不多就是这样一字不变地在跟卫卫两个人喝酒时私下对卫卫讲的。卫卫也差不多就这样一字不变地在看电影的时候对心心讲的。那场电影是《罗马假日》。哲学家看过一遍后就再也不愿看了,因为他觉得那电影太使人伤感。而心心她妈妈因为徐老师不去,就觉得一个多余的人夹在一对少男少女中间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于是推说头痛也就没有去了。出场时,心心深有感触地对卫卫说:“这电影的确很使人伤感。可想而知:安妮公主同乔?布莱特里先生就那么一天情投意合都难舍难分……徐老师在同圆圆分手时,不知道是个什么凄楚悲凉的境况……你说呢?”

卫卫说:“不知道。他没有讲过这个。后来也一直没有讲过。但可以想象,那情形注定是让人受不了的。”

夜深了,躺在床上的心心自言自语地对圆圆说:圆圆啊圆圆你好软弱好忍心好笨好蠢好亏待自己!你居然把天下最优秀的男人从自己怀抱里推走真是鬼迷了心窍犯下如此滔天的罪行!换了我……要是换了我也许我早就成了幸福的妻子……圆圆你好不幸好可悲!难道你不认为你是我们九十年代的中国姑娘们的败类吗?

其实,心心当时还不知道,原来,圆圆曾经有一个自由恋爱的男朋友。虽然父母也曾反对过,不过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毕竟,那男朋友是圆圆读中专时的同学,他对圆圆关怀备至爱慕有加一往情深三年如一日,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挑剔或者可以指责的地方。可当圆圆认识徐云天以后,才如梦初醒地发现并注意到: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爱他男朋友而只是出于某种感激之情同他交往了三年,所以,就义无反顾地单方面解除了他俩之间的恋爱关系。这是几天以后,哲学家向卫卫补充的——那天,阳光灿烂,滨江路旁的茶园里满是成对成双的恋人们,那情境,无疑是最适合讲诉爱情故事的了。几天以后,卫卫又向心心补充了这些情节。所以,后来心心终于给圆圆平了反,说:“你虽然不是我们姑娘们中间的败类,但遗憾的是:只差一步,对,只差一步你就成了英雄!成了巾国英雄!”

当她和哲学家静静地在舞池里旋转的时候,心心突然间庆幸万般地想到:圆圆要是真成了英雄,徐云天还至于跑到成都来当流浪汉吗?

25

第三天下午,心心在学校又收到了《成都晚报》的样报。是星期一的。《就这样睡到八十岁》登在副刊右下角。楷体竖排,爽目极了。心心一口气反复读了三遍以后,才猛地发现头条位置是一个怪有意思的手标题:《跳舞时,我们默默无语……》[注] 。精美的题花空白中标着“抒情散文”字样。再往下看,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顿时烁起来,变幻莫测,魅力无穷:徐云天![注]

跳舞时,我们默默无语……

当第三支舞曲奏响的时候,我无言地走近你。

你浅浅地一笑,无言地随我步入舞池。紫罗兰色的连衣裙在你身边荡起温馨的涟漪,如你那般飘逸,那般优雅,那般动人。

萨克斯、电吉它和爵士鼓如胶似漆地缠绕在一起,交织出一片紫罗兰色的深沉浑厚的的旋律。男中音歌手痴情的吟唱,总是把人带回失恋和相思的记忆之中……这美丽得令人忧伤的夏夜!

我们默默无语。

夜风,从宽敞洞开的落地窗轻拂而入,给舞厅送来了大自然深沉的柔情蜜意。

我们原本是相识的。虽然才见过几次面;虽然才谈过几次话。但你留给我的印象和记忆,却信佛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好多年……其实,我可以说一点儿也不了解你。而你,对我同样地知之甚少。人的心灵有多么深厚广博啊!它会容纳那么丰富的辛辣酸甜和那么纷繁的苦乐忧欢……然而,我却非常渴望知道你的一切!你呢?你也想了解我吗?

你的舞姿优美极了。

你其实是很健谈的。当然,我也一样。

我们默默无语。

旋转的彩灯群和水昌球闪烁万变的七色光点照耀着旋转的舞厅旋转的人们旋转的我和你。痴情的歌手沉醉在他缠绵的倾述和遥远的呼唤中,把难言的忧怨和无名的相思轻轻地揉进每一个人的心灵。我发现你的纯洁的脸庞上凝聚着一种思恋般沉静的忧伤。我猜想,你的心儿飞翔,正祈祷着什么吧?

就因为这,整个儿的你,在梦幻般异彩纷呈的声色音光之中,显得圣洁、非凡、楚楚动人。

你的发香迎面飘来,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我于是不得不承认:正如我的朋友所说的,你的确很美。美得自然。美得和谐。美得安祥而宁静……因而自有一种浓郁的少女的青春魅力。

这魅力使我黯然神伤……

爱上你的人是幸福的!

我们默默无语。

我记起你曾对我说过你喜欢弹吉它酷爱写诗。你还说你曾受过很大的打击虽然你还不到十九岁。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竟相识在电车上。在茫茫人海中,有多少不期而遇伴随着失之交臂啊!我们居然就那样奇迹般地走到了一起。更巧的是:我几乎同时认识了你和你的男朋友,而他也一下子就成我的好朋友:因为你。

此刻,他正坐在舞池边的凉椅上。我曾说你们俩有缘分。你说“也许不一定……”我说也许也许不一定也许。于是我们就都笑了起来……

此刻,我们依恋着舞曲。

我其实应该说些什么。你也应该的。不是吗?

你在想些什么呢?

你为何不随便说点什么呢?——比如你的诗歌……

按常规,应该由我来选定话题吗?

我们默默无语。

偶尔,一不小心踩了你的脚,按理说,我应当象绅士般地说上一句:“对不起!”可我只是歉然一笑,认为这样或许更好些。有时,我们没有了“退路”:眼看我的后背就要碰上别人了,按理说,你应该提醒我:“注意,后面有人!”可你也只是用搭在我肩头上的那只写过好多诗歌的小手,无言地给我一个轻柔的暗示……这音乐果真那样迷人?——我们居然就如此地害怕一句多余的话会不慎敲碎这交响中的宁静?

我们默默无语。

我其实好想对你说:“这舞曲好动人!”

还有好多好多的话……只是,想想后又觉得还是不说的好。是啊,我说了,你要是快活,我可怎么办?我说了,你要是忧伤,我又该怎么办?而更令人烦恼的是:倘若你正巧也想对我说那些我想对你说的话呢?

别的舞伴们大多有说有笑,兴高采烈。他们遗忘了世界。而我和你却默默无语,想着别的,偏偏遗忘了我们自己……

遗憾的是,那痴迷的歌手却老是一往情深地反复吟唱这句歌词:

……太多太多的话我们还没说……

是这样的吗?

我问自己。也无声地问你。问你的眼睛。也问命运之神。

于是,我这才恍然大悟:正是由于如此,我才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从茫茫人海中走近你;我才特意选了这支舞曲请你跳舞,心里呼唤着:“请跟我来……”真想立即就告诉你这个连我自己也是刚刚才发现的小秘密!可又突然间觉得还里埋藏在心里的好。

你也有什么小秘密想告诉我吗?

我猜想:你一定有的。

如果真有的话,答应我:象我一样把可爱的它埋藏在你自己心里!听见了吗?

我们默默无语。

想像和希冀,是人类最好最好的好朋友。还有记忆。你面前是无言的我。我面前是无言的你。也许,我们都会永远记住这个夏天,这个夜晚,这支舞曲?还有,跳舞时,我们默默无语?

一曲终了,我们又回到了朋友们中间。我们又分别同伙伴们谈天说地。

这时候,我真有点庆幸:我和你都没有说话。要知道:那是一段多么可爱的时光!是一片多么神奇的沉默呵!而更令人庆幸的是:虽然我曾好几次忍不住想开口对你说些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而你,谢天谢地,你也一样缄默!

留下的话,什么时候再说呢?

当我无言地凝视着对面静坐的你,这样问自己的时候,苦涩万般的心这才破天荒忧伤地意识到:在人的一生中,有些话,最好还是对自己说;而有些话,却命中注定只能对自己说……

你说是吗?

心心的鼻子早就发酸了。心心的双眼早就变红了、湿润了。而当读到最后一段时,她就再也抑制不住那充满着甜蜜隐痛的心情,在校门口就顿然热泪盈眶、泪流满面了……直到回家后,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时,心心才发现连衣裳裙前胸的泪痕是那样刺眼,仿佛蓝天上的一朵乌去。而那件连衣裙,天知道为什么那么碰巧:正好就是那件紫罗兰色的……心心含着热泪,又把那篇文字读了一遍,索性痛痛快快地抱着枕头嚎啕大哭起来,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直到听见妈妈回家开门的声响时, 才翻身婬那张早已湿透的手绢匆匆抹去泪痕,佯装睡着了,还在脸上盖了一本杂志。

心心就那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哭累了脸上的泪痕也总是不干。后来,不知不觉地就真的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花。晚饭时分,妈妈在客厅里叫她起床,她压根儿就没醒过来。于是,妈妈推开房门,来到她床前,轻轻揭开那本杂志,见女儿睡得很沉的模样,也就不忍心叫醒她……晚上九点钟,妈妈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叫醒了心心。问她是不是病了?遇到什么伤心事?但不管怎么说,饭还是得吃呀!妈妈手中端着女儿最爱吃的糖水荷包蛋,怜爱万般地望着女儿,满脸盛着慈祥,眼神中溶着不安和凝惑。心心说:“不知怎么的,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她坐起身来,双手交叉着抚住胸部,“总觉得这心里堵得慌。”

“是不是跟卫卫闹矛盾了?”

“不是。”心心把那张报纸折起来,轻轻地塞到枕头底下。

“跟同学吵架啦?”

“没有啊!”

“那……那是老师说你什么了?”

心心摇了摇了头。

“总得有点儿什么原因!”妈妈放下碗筷,抚着心心的两颊,心疼地说:“你看你看,连眼睛都哭红了,究竟是……”

“妈妈你别问了好不好?没见人家心里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快吃吧!”

“我不饿。我等一会儿再吃,我……我想洗个澡。”

“哎,你呀……”妈妈只好又把荷包蛋端回了厨房。然后,给心心点燃了卫生间里的煤气热水器。

洗澡的时候,心心迫不及待地想要到“604”去。在这之前,她曾努力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在徐老师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了——因为,他的心里已经够苦了,虽然他的确是条硬汉子。她还告诫自己必须把自己已经出了轨的感情拉回到正道上去,不然的话,既会害徐老师也会害自己,还会伤害到善良无辜的卫卫。接着,又无数次地诅咒命运之神为什么恶作剧般地把哲学家派到她身边来,还把他硬塞进自己的心灵深处赶也赶不出去……但就是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徐云天的面孔和身影却老是那么顽固地在心心的脑海里闪烁,而双耳里则全是他那特殊的略显嘶哑的声音。心心突然记起:下午躺在床上大哭的那一场,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以后,在梦中,她乘车去找他。天好黑,车好多,她突然发现他在人民南路广场的人街道上徘徊,一闪一闪的烟头红光,象流星一样很美很动人。她不敢叫他。因为车上全是些似曾相识的乘客:菲菲站在她身边和一个俊小伙儿低声交谈;教导主任和数学老师就在她身后站着,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在人民南路广场南站,她不顾一切地挤开众人下了车。立即往回小跑着去刚才徐云天踌躇流连的地方找他,这时候,天色一下子更暗了。人行道上全是人,很拥挤。人们吵吵嚷嚷地乱着一团,看模样,前边大概发生了车祸,因此,交通一时阻塞了。心心一下子陷入了被挤得心烦意乱的人海中,于是顾不得其它许多,就一个劲儿地高喊徐云天徐云天但却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心急了,哭起来,伤心地靠在交通栅栏上垂头丧气极不情愿地想:他可能到海口去了。因为海口确实有一家出版社要他去编书稿,而他也确实答应过人家的……这时候,一个女民警从人群中挤出来,拉着心心的手告诉她说:心心!心心!快!快!女民警边跑边拉着心心的手,在人流中横冲直撞,她看见女民警的手电光柱斜斜地刺上天空,象探照灯似的好亮好亮——原来,是妈妈把她脸上的《电视月刊》拿起来,叫醒了好。

洗完澡,换上一条白色连衣裙后,心心告诉妈妈说想出去散会儿步。“现在才九点过,我一会儿就回来!”她说。“回来以后再吃东西……”妈妈在台灯下批改小学生们的作业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心心,无可奈何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心心乘上电车,象梦中那样在人民南路广场南站下了车往回走。当然,她知道徐云天此刻绝不会在这儿散步,但,这却并不能让她不在车上往人群中搜索徐云天。这时候,她很奇怪地油然想到,要是卫卫看见那篇散文会说什么?还有妈妈呢?我要不要告诉妈妈和卫卫他们俩这张报纸的故事呢?还有,见到哲学家以后,他又会怎么说呢?我呢?我会说什么呢?心心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烦乱。这时候,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惊讶万般地发现心中的话简直就找不到一个人诉说,这时候,哪怕是菲菲在身边也好啊……而下午在学校门口读完《跳舞时,我们默默无语……》的时候,她是那么冲动地想立即去见哲学家然后扑到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个够……

心心就这样在人行道的林荫下慢慢地走着,想着,心里难受极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深深地笼罩了她,笼罩了她整个的心。这时候,心心才隐隐约约地有了一点什么感受。总而言之,她揣测:就是诸如此类的感受促使徐云天居然对通俗歌曲产生了什么哲学思考。齐秦演唱的《巡行——狼ⅱ》,先前,心心并不喜欢。只是由于哲学家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哼到它、谈到它,心心才开始注意它,接纳它和欣赏它。那歌词和旋律,这时候很立体地回响在心中,那么深刻,那么清晰,声调象哲学家唱出来的一模一样:

我们——在黑暗的街道——巡行——喔,喔——怀抱着——一种流浪的心情——巡行——喔——午夜的都市——就象那月圆的丛林——我们——在黑暗的街道——巡行……

心心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又滚落下来。她记起,有一次徐云天请她和卫卫一块儿去大科甲巷吃小火锅时,他们三个人关于艺术与哲学的争议。每次收到稿酬的时候,哲学家都是这样大手大脚。还说一门心思成天想着攒钱的人,全都是一些资格完备的大傻瓜!他说:“有时候,我会非常奇怪、非常苦恼地想,同时,也非常痛苦地问自己:迄今为止,我徐云天这样一个人所作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居然就只有这样一个目的:活着。而活着——真他妈的——那些傻瓜,白痴、精神病患者们,他们什么也不作,什么也不想,但却和我一样地活着——可见,这‘活着’,又可以是那么无聊而又多无奈的事情!其实,我们人这种动物,天生就会自欺欺人!会安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灵,恰恰是我们区别于其它任何动物的关键之所在。换句话说,是自欺欺人使人成其为人。至于小说、诗歌和几乎所有现存的各种艺术形式,在我看来无疑都是一些自欺欺人的货色!真的。是啊,我们都活着。而我们都将死去——这个太宿命,如果以艺术的形式去揭示、去描绘、去反映,无论如何也掩不去那与生俱来的恒定的悲剧色彩和凄凉意味儿。而用哲学去观照、探讨和解释,却基本上能使人心悦诚服——从这个意义上讲,哲学似乎也应该当被纳入宗教的范畴……在人生和命运的苦海中,哲学,正犹如宗教那样,是愚蠢的人类的最伟大最可喜可贺的创造发明:它是精神的救生圈,灵魂的护生符、感情的维生素、心理的保护伞和意志的强化剂!然而,异常可悲而又万分令人遗憾的却是:它仍然属于一种人类在无可奈何中创造发明的安慰甚至欺骗自己的形式和手段。只不过,这种形式和手段,是相比之下最好的一种而已……”

该死的你早就把一切好的坏的全都说完了,依你说:现在,现在我该怎么办?依在路边法国梧桐树干上的心心喃喃地说着,就好象哲学家正好站在她面前一样。

“为什么呢?”卫卫一本正经地问。

“因为这种形式和手段可以把人的许多毫无实用价值的种种意识和情感加以固化,就象异烟肼可以使肺结核钙化一样!”哲学家回答说。接着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心心:“呃,心心,你怎么啦?——快吃呀!谈哲学也不应该让我们放弃对美味的享受呀!——哈哈,这不也就是一种哲学吗?”

卫卫和徐云天对饮着“成都大曲”。兴致勃勃地反击徐云天,说他的哲学和所有的哲学都太“虚”了,太“玄”了,离现实生活太远太远了,简直毫无价值。哲学家就三个字,不知重复了好多遍:“你不懂。”心心越听他们的争论心情越沉重,那些鲜美可口的火锅毛肚和鳝鱼,鸭肠什么的,在她口中居然就是没味儿,这个哲学家真该死!他老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想把自己的心整个儿地交给他的感觉……心心当时想:我会不会呢?

“不知道!”她回答自己说。

一辆警车鸣响着警报器从广场东口飞驰着往西而去,惊醒了沉思中的心心。该回去了,她想。于是往7路电车广场站站台走去。可没走几步,而踅了回来,她不想乘车了,她决定步行回家去。“真是不可思议!”她对自己说,“一个人转眼工夫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她突然萌发了一种想抽一支香烟的强烈欲望。她努力回忆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在“今宵”歌舞厅小酒吧里,她破天荒抽第一支香烟时的感觉:当第一口烟雾被吸进支器管时,仿佛吞下了一只带刺的火球,灼得肺叶都似乎颤抖起来——虽然没有被呛得咳嗽,但却立即就感到头晕目旋起来了……接着,就是一种带着忧伤的情绪交织在淡蓝色的烟雾中迫不及待地冲口而出的惬意。心心禁不住在路边的小烟摊上果断买了一包“红塔山”和一盒火柴。刚走开几步又转身回来,把“红塔山”换成了“天下秀”,然后几步走到人行道上,躲在树荫下,紧张而又激动地拆开烟盒的封纸,撕开防潮锡箔纸,抽出一支来,学着卫卫和哲学家的模样含在嘴里,然后,用颤颤的双手,划燃火柴点着它,轻轻的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把烟雾吸入肺部。这时,她奇迹般地感到:刚才那种复杂万端,躁动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就平静了许多。心心吸着烟继续往前走。心里觉得很安宁。安宁得从来没有过的静谧,祥和,一尘不染。

不远处飘来的收录机的声响悄然灌入双耳,顿时就敲碎了她心中那奇迹般的宁静。那是张燕妮演唱的台湾电影《搭错车》的插曲《一样的月光》:

一样的月光一样地照着店溪。

一样的冬天一样地下着冰冷的雨。

一样的尘埃一样地在空中堆积。

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泪水,

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我和你……

心心油然记起了《艺术家》月刊中徐云天写的一篇随笔里的那段话:“……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抑或谁也没有改变谁,而我们人类整个儿地全都搭错了车?”

有一天,哲学家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说过这么一句话,看模样仿佛是在背诵话剧台词:“……噢,不,亲爱的,要不是你错了,就是我错了。要不是我错了,就是这个世界错了。可是世界没有错。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那么,这错——究竟在哪儿呢……?”

心心突然感觉头晕了起来。想呕吐。小腹觉得胀痛。这是近半个月来才出现的反常现象。而且,她计算过:这个月的例假期已经超过了十八天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来……她赶紧把燃着的半截香烟扔到地上,继续往前走。她要乘车。不然的话,也许走不回去了。头越来越晕越来越重。街道和房屋还有路灯都在她眼里慢慢地摇晃、旋转起来。双脚也有一点麻木无力了。

好容易走到省图书馆站,心心一下子感觉胃里翻江到海,口腔里不断地沁出大量淡而无味的唾液来——当她明确的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了——无法控制的突发呕吐使她顿时弯下了腰。她看见自己吐出的大多是些液体,就象茶水一样。她奇怪自己吐出的东西当中竟然没有任何食物的成份,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也才感觉到肚子里空空的,很饥饿。心心强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继续往前走。她怕极了:夜,渐渐深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起来。不知末班车还有没有?而平熄反革命动乱以后,所有的人力三轮车和中巴车的营运时间也规定到夜间十点为止。她想走到街道中间往来车的方向看看,却又浑身无力,挪不动双腿,只好无可奈何地后退几步,沉重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等待。

这时候,心心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好多模模糊糊的诗句。那些诗句使她惊愕不已。因为她觉得它们不象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莫名其妙地从灵魂深处象泉水一样涌出来的。这在她写诗的经历中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心心很后悔自己身上居然没有带笔,更没有带纸,甚至连手表也忘记戴了——以至于一时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夜里几点钟了,于是更加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去——因为那些诗句很陌生也很优美,很奇怪又很可爱:它们不断地出现又不断地消逝,有的闪现得几乎令人来不及记忆,就象港台影视片尾中那些匆匆掠过荧屏的字幕一样……但有几个字突然在脑海里定了格,很清晰,心心想,这,也许就是标题了。她对自己点了点头,说:“就是它!”接着,心心一字一顿地把它们了念了出来:

我,们,哭,我,们,笑……

车,还没有来。

( 作者按 亲该爱的读者: 故事,我就只能讲到这儿了。接下来的故事究竟是个什么结局,我一时还说不清楚—有鉴于此,可以烦劳您继续往下讲—讲给我和其他的读者朋友们听听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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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文字功底不错,人物心理变化刻画得非常生动细腻,情节发展也比较自然合理。
与内容无关的部分按照网站规定删除了,希望作者能理解。小说不错,可惜不是首发,只能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11]个
一泓清水-评论

欣赏了朋友的文章,过来问声好,期待朋友更多佳作!at:2009年05月31日 下午4:05

马贵毅-回复一泓清水:您好。感谢你的关注和评论。谢谢!马贵毅 at:2009年06月01日 早上8:49

一泓清水-回复我从你重复发的稿子里找到了那段内容,按你的要求做了添加。希望你满意! at:2009年06月03日 下午5:38

马贵毅-回复谢谢。这样就好了。马贵毅 at:2009年06月03日 下午5:44

鹊桥天使-评论

文笔流畅,情节细腻,构思新异,作品精良,欣赏了并问好朋友at:2009年06月01日 早上8:24

马贵毅-回复谢谢您的夸奖。我当继续努力。谢谢!马贵毅 at:2009年06月01日 下午5:02

enetplok-评论

欣赏佳作,问好朋友!at:2009年06月04日 下午3:51

燎原百击-评论

问候马兄,再发作品不能精华,如此就好。另文章过了48小时,就没法子再操作了,帮不上忙,见谅。at:2009年11月28日 中午1:49

马贵毅-回复问好燎原兄!我有点搞不明白了——我没有提过什么“精华”呀?在你的留言板上,我写的是:能不能帮我“经营”一下我发在烟雨上的两部中篇小说:《原罪》和《我们哭,我们笑》。“经营”的意思,就是说能否进入文化市场。周末愉快1   at:2009年11月28日 下午3:01

燎原百击-回复哦,呵呵,明白了,这个我真的无能为力,马兄你太高看我了。。对不起啊 at:2009年11月28日 晚上9:41

菁茂茂-评论

写得有意思!!!at:2009年11月29日 上午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