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元旦节,是2009年的第一天。我到小姨家吃过姨父的生日酒回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父母亲为了忙生意,没去小姨家,我顺便带了两个寿碗回来,就直接给他们送到家里去。
父亲和母亲正在看电视,我放下寿碗小心翼翼坐到了沙发上。尽管我是如此惧怕我们之间又会发生不愉快的摩擦,还时刻担心母亲那喋喋不休的念叨,会渐渐转化为连珠炮似的责骂……我仍然不甘心,一直以来就想改变这种局面和状态,拉拢我们之间不知何时就已经疏得很远的感情。我想平心静气地跟父母亲聊一聊,希望母亲少些抱怨,如果她能够意识到自身性格的弱点,积极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就会得到真正的轻松、自由和快乐。
我是他们的女儿,因为忙,虽然很少呆在他们的身边,而我却十分担心他们身体,在意他们的心情。今天是过节,在他们的家里,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过节的气氛。这么多少年来,父母亲家里就没有热闹过了。他们也习惯了冷清,看电视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娱乐方式。他们整天谈论的话题是农家乐的生意,工人的工资,家里有多少开支,姐姐姐夫又做了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话没能合他们的心意……
母亲总是那么喜欢数落,说家里人这不是,那也不是;还喜欢把钱财挂在嘴边,她拿了多少给谁,谁又欠了她多少……我已记不清父母亲跟姐姐姐夫之间为孩子、为家事发生过多少纠葛,掀起过多少纷争。往往他们之间发生了矛盾,母亲就会向我诉苦。我每次苦苦相劝,一不留神也会招来一顿臭骂。明明是为他们好,母亲不但不采纳意见,往往还曲解我的意思,仿佛我有什么居心和目的。
在母亲的心目中,我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没有任何资格参合进去。在这个家中,我没有地位,我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每当我面对沉默寡言的父亲那石头般木纳、冰冷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母亲那张刀子似的嘴。父亲处处忍让,母亲更加咄咄逼人。每当我看见姐姐面如冰霜,无言以对时,我总会想起母亲那雨点般的抽打和雪崩似的责骂。姐姐逆来顺受,母亲总觉得女儿心肠硬不心疼娘亲。
父亲和姐姐都变得异常深沉内向,不多言辞,甚至很难看到他们的嘴角绽放出爽朗的笑容。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跟父亲嬉戏,母亲会在一边严厉地呵斥:“妹崽家家的,不知羞耻!”从那以后,我不敢再亲近自己的父亲。母亲还经常当着我们的面责骂父亲,父亲总是无声以对。母亲再恶毒的话,像是泼在了海绵上,没有任何反应。由于以前常常受人欺压,母亲跟着父亲吃了太多太多的苦,长久的悲怨郁积在心中,我们三人就成了母亲的出气筒。小时侯,姐姐教了我一招:“左耳进,右耳出”。我怎么也学不会,老是跟母亲针锋相对,常常两败俱伤。只有父亲特别能忍,能够做到“以柔刻刚”。
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很难得轻松自在,神经时刻绷得紧紧。母亲虽然心疼姐夫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骂他却同样口不择言。久而久之,一向顺从的姐夫终于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姐姐也时常反唇相讥,他们的孩子渐渐跟着学会了叛逆。
我是那么希望他们能够和睦相处,少些纷争,多些笑声。然而事与愿违,沉重的包袱如山一般,沉甸甸压在我的心上。我甚至同情我的姐姐,因为我知道,她长久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实在活得太累,太压抑。跟姐夫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心灵沟通,没有相互的体贴和安慰,说话就像在扔炸弹,他们根本就没有真正感受到幸福。姐姐姐夫都在找时机出气,不是打孩子,就是跟父母顶嘴……我时刻都在担心他们冷不丁又掀起战争。我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时常感到压抑、沉闷而沮丧。我躲避着他们,既怕去面对,又渴望从母亲那里获取阳光般的关爱。我越是满怀期望,越是因受冷落而倍感失意,心如一片荒芜的废墟,风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感到阵阵彻骨的寒冷。
母亲从不在意我的感受,在我面前,她总会拿出另一种姿态,护卫着姐姐,诉说姐姐的艰辛和操劳,还时时告诫我别回家跟姐姐争夺家产。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就开始变了,说什么都是以钱来衡量。以前我穷的时候都没有跟姐姐争过什么,现在生活宽裕了,难道我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吗?母亲不仅有这样那样的担心,还数落我过去的种种不是。那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从她嘴里倒出来就变成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她丝毫也没有觉得这石头一般坚硬的话会砸伤我的心。我刚分辩几句,她就觉得刺耳,语言就更加锋利了。她处处限制别人,听不得半句反对的声音。
我自己有手有脚,从没有想过要向父母乞怜,这么多年以来,我苦苦地挣扎,拼命地学习,就是想引起母亲的关注。我多想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不依靠任何人也会好好地生存。然而没有一句夸赞和肯定,我用手艺挣来的钱,在她眼里是那么微薄;我画的画在她的眼里,根本就一文不值;我去练武术,她说是吃饱了没事干;我热忠于写作,她说这些又不能当饭吃……我想要的温暖,想要的关怀,想要的问候,她从不轻易给予;暴风雪般的脾气说来就来,不管你有没有心理准备,不管你接受不接受。
从小到大,姐姐就比我要强,从一支笔到一本书,从穿的到吃的,她处处都要争个输赢。小时侯我怕被母亲打骂,就处处让着她。渐渐的,我发觉有很多东西并不是我最需要的,费尽力气争来又有何用?我一直在思索,也一直在寻觅,什么才是我最需要的?
很多时候我悄悄问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是什么?小时候,我觉得家里穷,最需要的是钱。生病进医院需要钱;穿衣吃饭需要钱,建房子买家具需要钱……没有钱,不仅很难生存,还会遭到欺凌,受到歧视。渐渐长大,我向往身心的自由,我希望从身体到思维,都不再受到禁锢;当我获得自由时,我需要发自内心的快乐;当我心情愉悦舒畅时,我希望能够与人分享。渐渐长大,我渴望得到纯真的友情:一道欣赏的目光,一句赞美的语言,或者在我最苦闷的时候,静静地倾听我的心声。我要自信、乐观、豁达的性情,还要有一颗包容万物的平常心,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够做到镇定自若、处世不惊;如果这一切都已经拥有,我还要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如果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将化为乌有……然而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是浓浓的亲情。我希望我的母亲能够张开双臂迎接我的到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笑逐言开。
人,终其一生都在寻觅。有人喜欢追逐名利,即使摔得头破血流,也要不择手段去获取;有人喜欢争夺权位,明争暗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难道人生就是如此?当好不容易爬到名利与权威的高处,还时刻担心会被重重地摔下;谁都期望声名远扬,如果像明星一样红得发紫的时候,又会忧虑失去色泽……
人,想要找到自己的方向并不容易。如果有百折不回、坚持不懈的精神,也就不难了。也许有时候,当我们费劲力气打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尽管百般失望,也不要因此而放弃打开另外的盒子。生活既然会给我们带来失意,也同样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每一个意外的收获,都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和持之以恒的韧劲,只要曾经努力过,就不会留下遗憾。人生是一段不能往回走的路,我们只能一路观望,一路欣赏,一路寻找;走过,路过,也会错过。而在我年少时,并不懂得这么浅显的道理。
在母亲的观念里,成绩好就是唯一的出路。而我却严重偏科,只喜欢美术、音乐和文科,每次分数考差了,母亲给予我的是重重的抽打和责罚。我曾一度自暴自弃,经常逃课在寝室里偷偷画画聊以自慰。直到中考落榜,我才痛心疾首,想弥补过失复读一年去考美师。
然而母亲并没有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由于姐姐痴迷看言情小说误了学业,中考没考上,复读一年也名落孙山。母亲花了一万多让她去读外语专业,扬言砸锅卖铁也要供姐姐完成学业。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要我们姐妹俩哪怕只有一个能够跳出农门,她的脸上就光彩了。
一直受人欺凌、遭遇歧视的母亲不甘心自己的女儿没有能耐和出息,她不愿一辈子呆在农村吃苦受穷,只希望我们能够有个美好的将来,让她也能过上扬眉吐气舒舒坦坦的日子。结果姐姐只上了一年半,她那所谓的贵族学校因上面贪污而倒闭了。
前车后鉴,母亲担心我也会枉费她的心血。她要我写下“必须考上”的保证书,读书期间所用的每一分钱都要拿本子一笔一笔记下来,将来一五一十还给她。这是一条独路,没有选择的余地,由于怕欠帐,我胆怯地退缩了回来,由母亲安排,去学了理发。从那以后,我的梦彻底破灭了,我扔掉了所有的颜料、画笔和调色板,拜师一心一意学起了手艺。
当我和姐姐都交了男朋友时,母亲开始修建房屋。姐夫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在四兄弟中他排行第三,老四被人领养,有家有养父母。只有姐夫的命最苦,他的两个哥哥都结婚了,他在家根本就没有立锥之地,就四处打工流浪。后来认识了姐姐,他的命运才有了转机。那时候我们家在缙云山做生意,姐夫在我们开的食店旁边帮别人开赛车。
姐姐虽然非常内向,由于看多了言情小说,十分富于幻想,喜欢浪漫。尽管姐夫一无所有,甚至没有文化,但他对姐姐可谓赤胆忠心、信誓旦旦。姐夫成了琼瑶笔下的男主角,成了姐姐心中的白马王子。姐姐不顾家人反对,毅然要与他长相厮守。姐夫对母亲也是妈妈前妈妈后,勤勤恳恳的确讨人欢心。母亲没有儿子,曾经想儿子都想疯了,姐夫对母亲百依百顺,母亲也乐得高兴。
母亲对我的要求就不一样了,她想方设法都要掐断我跟丈夫的交往。她说一个是穷光蛋,二个也是穷光蛋,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要我终止这段恋情,再怎么也得找一个有钱的家庭。我和姐姐一样,也是初恋,那时正陷入爱情不可自拔。母亲反对的话根本就听不进去,她越是吵闹,我就越是坚定。十八岁的时候正是逆反心理最严重的时候,如果母亲好好跟我讲道理,我不会固执己见,拼命抵抗,也许早就向她缴械投降了。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妥协。
在我们面前,母亲曾经一度为了显示她的公正,对我们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会把一碗水端平,房子将来修好了一人一半。我们帮助父母一起挑砖拣瓦,当房子建到一半时,姐夫说他出的力多,要多得房屋。最后母亲答应全部都给姐姐,只留一间屋子给我。理由是姐夫没有父母,作为上门女婿,理应得到一切,我反正迟早都会嫁到夫家去。家里一切都是母亲说了算,我也习惯于听从母亲的安排。为了姐妹间的亲密,我没有一句怨言。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早日离开这个随时会笼罩阴云的家,我害怕那突然而至的疾风骤雨,我只想拥有自由和快乐。
后来我结婚了,由于刚建了房屋,家里拿不出更多的钱给我办丰盛的嫁妆,母亲总担心我到夫家会受冷落和歧视,拿出家里仅有的八千五百元,加上我自己攒下的一千五,一起给了我们。母亲后来经常把这一万元钱挂在嘴边,她仿佛在提醒我们,她对得起我们,不仅给了我们一万,还花了多少钱给我添置陪嫁的物品。她还常常数落我夫家的贫穷和小家子气。过门时夫家的两瓶老白干,一块五斤重的猪肉,翘着几挑空箩兜,连红纸都懒得缠就上门去担嫁妆的事,就这样成了母亲心里永远的结。她觉得我给她丢脸了,夫家这样轻视我,结婚连一件衣服都没舍得给我买一件,我居然还欣然前往,她对我简直就是失望透顶。她骂我不争气,骂我下贱,骂我生怕嫁不掉,连这么穷酸的家庭都看得起。她只顾自己骂得出来骂得痛快,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她的话无形地对我施加压力,一点一点剥离我的自尊。
当时我很想这样对母亲讲:“当您百般嘲讽别人的贫穷时,难道您忘了我们曾经也吃过苦受过穷?我们不也一路艰辛地走过来了吗?”穷苦的时候,勤劳的母亲是那么坚强勇敢斗志昂扬。她嫉恶如仇,常常与那些专门欺压弱小穷困者的坏人展开殊死的较量。她要我们永远记住仇恨和屈辱,所以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些痛苦的往事;永远记得曾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有谁拉过我们一把;也永远记得有谁对我们曾经说过,那些伤人自尊的话……
我会用平静的目光看那些曾经恶意伤害过我们的人,让他们继续去犯他们的罪,让他们继续去走通向深渊的路。如果他们的内心没有悔恨和内疚,他们只会在矛盾中越陷越深。无须记住仇恨,无须横加指责,我们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既然命运注定自己要走一条难走的路,必然会设置无数的障碍,只有勇敢地跨过去,才能走向灿烂的明天。然而那些仇恨却在母亲的心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在外面,母亲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她乐善好施,谁都知道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可是她总是要拿锋利绝情的话,来刺伤她最亲、最爱的人。难道她看不出我们处处忍让,就是对她最爱的表现吗?她总是要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的亲人,折磨自己的心灵,这样做值得吗?我和我的丈夫在母亲的眼里一无是处,仿佛只有姐姐姐夫才是她的心肝宝贝。我时常揣着沉重的心事,心里总感到很不是滋味。
十年前,我像鸟儿一样飞到了夫家,在那里,我得到了家庭的温暖,得到了我想要的自由和快乐。尽管我们非常贫穷,我却感到十分满足。只是丈夫每每看到母亲对姐夫的那种亲热劲,难免有些暗暗嫉妒。但是母亲像保护小鸡一样的爱他们我一点也不羡慕,在她的翅膀下,我将永远也长不大,飞不高。我时时会想起母亲骂姐夫那些伤人自尊的话,受她的恩惠就意味着要绝对地顺从,我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我要走自己的路。我担心丈夫会成为一个没有骨气的人,就经常提醒他,要勤劳,要自给自足,不要不劳而获。
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生下了我们的孩子。记得有一次,孩子的爷爷上街时顺便给孩子带回来一包完达山奶粉,拿给我时说:“奶粉带回来了,十二元五毛钱。”我当即就拿了钱给孩子的爷爷,我不愿意欠谁一分一豪。在夫家,没有限制,没有指责,我言论自由,经济独立。我和丈夫开了个小小的理发店,基本上能够自食其力。但是孩子的爷爷灌输给我的思想是:“现在孩子也生了,可以出去找点钱回来。男女之间抱一下,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思想不变就行了。”
我听了这样的话,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原来在夫家的思想观念里,女人不但要生儿育女,还是一个挣钱的工具。丈夫三姊妹,上有两个姐姐。大姐在她的孩子只有十来岁的时候就一直漂流在外,每年回家探望一次,不断给家里捎钱,促成儿子和丈夫懒惰成性。在儿子的眼中,拿钱就是娘亲,拿不到钱就说:“妈,我恨你!”她给家人买吃的、穿的,让他们大手大脚花钱。当他们奢侈享受的时候,谁又在意过她在外的艰辛和孤寂?
二姐在深圳和她那个香港男朋友无疾而终后,回家相亲结婚生子住在了娘家。丈夫家一分为二,姐姐闲置在家,除了带孩子、做家务,就是打麻将。她的丈夫在外找钱贴补家用,除了长相不好看之外,倒是一个老实勤快的老好人。我不想沦落“一人找钱养全家”的尴尬局面,在儿子刚满一岁的时候,我和丈夫毅然关掉在集镇上开的理发店,走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
夫家以为我已接受了他们的新思想、新观念,对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每次打电话,首先就问我们每月能挣多少钱,然后陆续会说家里又要建设什么,需要多少钱,或者打着孩子的幌子向我们索要。我们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只负担孩子的所有费用。夫家父母亲给我们带孩子,第一年我们给了六千,第二年给了四千。他们并没有按我们的要求给孩子买玩具,连奶粉都舍不得买一包,说是孩子不吃奶粉。他们转手就把我们给孩子用的钱存进了银行,只给孩子买五元一袋的豆奶粉。母亲经常过去探望,又是拿钱又是送食品,他们都一一欣然接受。
那时候是我最想家的时候,想儿子,想自己的父母。由于相隔甚远,母亲一心牵挂,在电话里常常叮嘱我,要挣干净的钱,不要贪图便宜,不要懒惰,她总是担心我吃亏上当受骗。我时刻谨记母亲的教诲,处处小心谨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学到更好的本领,将来回家乡自己开一家象样的店,离开农村,到城市去安身。于是我和丈夫像陀螺一般,拼命地加班、加班、加班。每月的工资我们舍不得多花一分,一点一点积攒起来。
我勤恳对待自己的工作,做事一丝不苟,对人热情周到。在技术上,我博取众家,取长补短。我明白,作为一名女子,首先就要做到自尊、自爱,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我要用自己的行为来证明: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见解、自信乐观、积极向上的人,而不是一堆任人践踏的烂泥。我宁愿付出自己的感情,也不愿出卖自己的身体。不管走到哪里,我就是自己的保护神,我完全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尊严,让自己不受到侵犯、侮辱和玷污。
母亲总还是放心不下我,又常听村里人风言风语,再加上和姐姐吵了架,就约好夫家母亲带上我日思夜念的儿子,风风火火赶到我和丈夫打工的所在地。她时常在我上班的地方附近转悠,待到她确实了解到我工作的规律和实质性之后,就独自一人先返回了家。结果风言风语更多了,母亲的南下之行被说成了“女儿卖淫被抓,母亲前往营救。”母亲岂能忍受他人对自己的女儿乱泼污水?她时常对那些造谣的人破口大骂。但是母亲的漫骂能证明什么呢?真正能够证明自己的是行动,真正能够改变自己的也是行动。
后来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回到家乡在城区开了一家理发店,虽然很小,由于我们经过多年的磨练,技术比较过硬,在周围都受到一致好评。我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深入,一刻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除了店里的事,我又开始丰富自己的业余爱好,写作、画画、练字、锻炼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
刚开店的时候,母亲还不完全信任我,有好几次,她悄悄来店里观望。渐渐的,她不再担心我,有时候我和丈夫忙到一两点钟,脚都站麻木了,累得腰酸背疼也没有吭过一声;有时候我文身最长时间接连近十个小时,中途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过,等到终于完成一幅精美丹青图案时,我才发觉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枯涩,腰直不起来,膝盖跪得红肿了,手指也像粘在文身机上似的,好半天都活动不开……尽管如此,我没有叫过一声苦。母亲没在我们身边,根本就察觉不到我们的辛苦。在她眼中,我和丈夫做的都是手上工夫,比姐姐轻松多了。
夫家看在我能够凭自己的本事挣钱的份上,也心甘情愿任劳任怨为我们烧饭、做家务、带孩子。尽管孩子的爷爷经常会说“要大伙儿都吃得起饭”的话,对于一切索取的方式我一概拒绝。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我可以慷慨地赠予,却不愿意施舍一分给那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我不计较得失,不计较他们的过失,我凭着自己良心办事,该孝敬的我理当孝敬。十多年以来,我甚至没有大声责骂伤害过夫家父母亲。我关心他们的身体,也同样在意他们的心情。我们一家人,分工合作,各尽职责。相互间多了关心与问候,家里就常有了平和、欢乐的气氛。我们每个人都在默默地付出,从不宣扬自己的成绩。这种默契就这样一直保持着恒温。
因为我明白,每个人有不同的思维模式,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强迫别人的意志,就是剥夺别人的人身自由,谁都不愿勉强自己来顺从别人。想要改变别人的观点,就必须先改变自己,才能得到认同。
改变别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改变自己却十分简单:认清自己的方向,采纳别人正确的意见,学习他人身上的优点,改正自身的缺点……人无完人,但谁都会喜欢优点多于缺点的人。
只有人的心才能与天地同宽,与日月并行。我开始变得不拘小结。唯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我在夫家丢失了最珍贵的像册和日记本。在我们外出打工期间,丈夫得知我在走之前放了一千元钱在相册里,他担心丢失,就在电话里告诉了他的父亲。
等到我们回家时,我怎么也找不到相册和笔记本了。东西是我亲自放进柜子最里层的衣服底下,十张百元钞票各自粘贴在其中十张照片的背后,那本厚厚的影集除了有我和丈夫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儿子一周岁以前的留影;我那百般珍视的笔记本上有一枚小小的锁,里面记载着我的喜怒哀乐,记录着我的青春年华。然而最珍贵的记忆消失了,不易而飞,尸骨无存。相册里的钱是孩子的爷爷取掉的,照片说是被孩子玩丢了。那么笔记本呢?至今没有谁向我解释过它的去向。尽管如此,我再没追问过,已经过去了的事,只能让它永远地尘封在了我的记忆里。
在娘家,我的小屋成了一间可以赚钱的客房。他们扔掉了我小时候收集的小玩意儿,撕掉了墙上那些我曾倾心画下的画儿,里面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我开始去寻找我成长的足迹。来到我曾经的小学校,那里早已面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乡村公路,一片茂密的丛林;回到中学校,早已没有读书声,没有喧腾的人迹。空荡荡的房子屹立在那里,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
一切都已随时间流逝而变迁,我的家也不再象以前那样单薄,不再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经过他们共同的努力,展现在面前的是另外一种气派。父母和姐姐姐夫辛勤的汗水总算没有白流,看到他们过上了富足的日子,我也时常为他们感到高兴。然而我却看得很清楚,我的母亲拼命地挣钱,辛劳了大半辈子,结果仅仅只是为了争面子。当她终于有钱了,就操大方,送大礼,到亲戚面前炫耀,神采飞扬。一旦有亲戚朋友向她借钱,她豪爽得倾囊而出,还要我对外宣称,自己买房子的钱大部分是向她借的。她处处都要显示自己的财富,想以此来增强自己的威信。以前她处处节约,现在什么都要讲究,花钱如流水。
以这样的方式来享受生活,如果母亲能够得到充分的欣慰和快乐,我也就安心了。结果房子才买来住进去一年,母亲就后悔没买到更好的。我们家和姐姐家的房子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当时看在楼上楼下户型相同、价格一样、往来方便,就拍板成交,我们姐妹俩一人买了一套。母亲让我们先行挑选,我们选择了住楼上。
在装修的时候,母亲听装修工人说“楼上刚好能够看到对面的山,比楼下好”的话时,就后悔不已,还为此不高兴了很久,曾一度想把房子卖了,另外再买。到现在,才装修三年的房间,她觉得也不新鲜了,又不满意了。我很想问她:“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味地争强好胜,你到底累不累?”
永远这山望着那山高,母亲的心一刻也没有得到过满足。如果她没有一颗平静安宁的心,将永远也感受不到亲情的抚慰,她只会在烦躁愁闷中度过余生。这恰恰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然而粗枝大叶惯了的母亲永远也看不到女儿心中的隐忧。
记得前几年我们在城南看好一个门面,差十万元向他们商量周转时,他们不但一分钱未借给我们,还处处阻挠反对我们去买。说是怕我们上当、受骗、亏本。我们本打算贷款,见他们如此反对,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顿时打消了念头。两年后,那里的门面价格翻了一番,我们后悔末及。
从那以后,我们很少找父母商量事情。他们在精神上从来就不会给予我们任何支持与鼓励,只是偶而想到了,会打发给我们一些钱,像是一种施舍。我每接受一次这样的施舍,就会在心里欠上一笔债务。当我同样用这种方式去回报他们的时候,他们显得毫不在意、不削一顾,使我觉得给予他们的永远是那么单薄。她时常说谁家女儿又大包小包提回家了,看人家是多么孝敬……当我买东西给她时,她又说我买的根本就不合她的意。人家说当媳妇难,我说在我的家里,当女儿也难。
今天早上我们还没有出门时,母亲到我们家来拿饭盒,顺便谈到了姐姐的孩子雷雷,她说雷雷前天又挨打了。问及原因,原来是雷雷用手指在转鼻孔,外婆实在看着不顺眼,就责骂了他两句。雷雷拒不认帐,还跟他外婆顶起了嘴。外婆很生气,叫他妈妈来教训他。雷雷被打了,态度仍然恶劣,还脏话连篇,倔强得像一头牛,怎么也不承认错误。姐姐气急了,就拿缝衣针去扎雷雷的嘴。我连忙问,有没有扎到孩子,她说反正嘴上有血泡。母亲倒是说得轻巧,我听了,心里却格外难受异常担心。如果他们长期这样下去,不出问题才怪。
早就知道,教育孩子不能蛮干。无奈母亲的打骂习惯早已潜移默化,传承给了我们。我曾经拼命遏制自己,不对孩子打骂发脾气,也曾劝阻过姐姐。我逐渐改变着对孩子的态度,姐姐却怎么也改不了,打骂孩子早已成了家常便饭。雷雷聪明伶俐,成绩优秀,在学校、在外面看不出有什么不乖的地方。在家里行为习惯却相当不好,性格急噪,不尊重人,说谎话、脏话有一整套。更多的时候,他们对孩子是溺爱过多,衣食住行样样周全,还盲目地推崇,没有正确的是非观,导致孩子极度偏激,我行我素,惟我独尊。这也不能全怪雷雷,什么样的家庭就会出什么样的孩子。
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我也希望他能够健康成长,如果心理一旦扭曲,将来只会后患无穷。我给妈妈举例子,谈后果,只希望她能够改变一种方式对待孩子,加以耐心地引导。举例时我说起了一些往事,把当时我挨打时的心理感受说给母亲听,希望她不要再禁锢孩子的思维,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结果我早上说的那番话不但没起到一点作用,反而惹得母亲不高兴。整整一天,她都在为我早上说的话而怄气,她认为我诉说往事是在记她的过。我坐在父亲的旁边,母亲一直就站在电视机前,数落我的不是。说着说着,又开始责骂我的丈夫,说他的父母“能干、命好,会生儿子,还坐享其成”,说我的丈夫“居心不良,还想来分房子”。她的话真是不堪入耳。
这时,我多想告诉她,那一间房子在我们的眼里,不是可以分割的财产,不是可以换作金钱的等价商品。它代表的是一个承诺,一种地位。作为母亲,这样处心积虑严加防范自己的女儿,她又怎么会知道,女儿的心里涌现的是一种不被信任的失落感?
我不仅为自己感到委屈,也为我的丈夫感到忿忿不平。他们装修房子我们跑前跑后,平日修修补补、通通下水道之类的事随叫随到;母亲戴的项链手链也是我亲手买来孝敬于她;她和父亲感冒了,我给他们刮痧打火罐按摩;结婚以来整整十年,我和丈夫隐忍着没对她发过一次火……母亲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一句关切的话,对姐姐的事总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时而劳累过度,时而忧心忡忡,一旦生病或者心情不好,不是抱怨就是漫骂。她老是说我们对她红眉毛绿眼睛似的,自己却从不检点自己。看着怒容满面的母亲,我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在地下商场陪姐姐买商铺的事。
从地下商场修建二期工程始,我们一直就筹备着要去买商铺。曾经问过姐姐是否也买,他们一致表态说不买,母亲说钱不够到她那里去借。就在我们交款之前一个月,母亲把她手上的十一万现金一口气全借给了她的侄女,并告诉我们,她再也没有多余的钱能够借给我们了。那就意味着我们买商铺的事就得自己想办法。
我们也没有任何怨言,只根据自己的条件选择了一间只有六平米的铺子。由于去年炒股,我们损失惨重,亏了整整九万。当我们交完所有的款项,已经囊中如洗。尽管如此,我们一点也没有因此而气馁。我们已习惯于接受生活给予的挫折和磨难,我相信我们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去跨越人生路上的每一道障碍。
买好商铺的第三天,我陪同母亲去看了看。母亲觉得商场实行反租,减少了投资风险,坚持也要姐姐买一间。叫来姐姐一看,姐姐也动了心。然而姐姐却板着脸孔气鼓鼓地对母亲说:“现在哪来这么多的钱,你要拿去借给别个,我有啥子办法?”我看到姐姐板着脸孔,生怕母亲怄气,就对姐姐说:“钱借都借出去了,另外想办法就是!”母亲着急了,马上就叫我把夫家父亲前段时间打官司赢得的那七万拿出来借给她。看到母亲对姐姐如此眷顾,心里不由得又泛起了阵阵酸意。我想到圣诞节的头天晚上,我为丈夫说的一句话曾一夜未眠。
因为孩子的奶奶要回老家吃喜酒,那几天我们家将无人做饭,丈夫便叫我去跟母亲借电磁炉。电磁炉是姐姐买保险时附送的,在那之前,丈夫就叫我去跟母亲要。我很不情愿,根本就不愿跟他们索要任何东西。丈夫催了我几次,我心想借来用几天图个方便也行,就去问了母亲。母亲说根本就没有电磁炉,是微波炉。微波炉我家也有,用不着。后来姐姐从洗手间出来告诉我说,是有一个电磁炉,只是早拿回山上在用了。也不过就几天时间,我想将就在外面买点什么吃也行。
回到家里,我和丈夫在那里闲聊。丈夫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妈妈其实说话都不算数,以前说好了给我们一间屋,从没有兑现过。”我当时就生气了,这样问他:“原来你那时侯跟我结婚就是为了想我家里的财产呀?”是母亲的女儿,说话也跟母亲一个腔调,也具有同样的猜忌心。我明明知道这样说不恰当,也要执意去曲解。
丈夫听到如此责问,一直保持着沉默,任我怎么说、怎么问,他高高地竖起衣领,不再开腔说一句话。我越问越生气,他始终不开口,象极了我的父亲。
那天晚上我气乎乎跑去睡了,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我想到自己生病或者受伤时,丈夫很少主动关心问候我;想到十多年以来,丈夫从来没有提出过买什么东西送给我的父母……顿时,涌进思绪的全是丈夫的缺点,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心里越是伤心。我觉得自己多年以来所有的努力在他的心目中,居然还比不上母亲承诺的那一间小小的屋。
第二天早上,我也没心思去锻炼,因为伤心了整整一夜,头疼欲裂。丈夫叫我起来吃早饭,我懒得理他。他转到我身边来,一眼看见我满脸的泪水,不但不安慰,还莽粗粗地问我:“嘿!你是啥子意思嘛?”
我来气了,回答他一句:“啥子意思!活起才没意思!昨天晚上我实在是想不得,真想从这楼上跳下去算了!”
他一听这话来得陡,也硬邦邦还我一句:“想跳就去跳!”
“这么想我死呀!干脆分开过算了!”我早已习惯于这样踹他。
“分开就分开!”丈夫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母亲听了,赶紧问是怎么回事。我把昨天晚上那件事说给她听,他母亲听了也没说什么好歹。不就是一句话吗?她认为是小题大做。我也没抱什么希望让她老人家来安慰我,以前常抱怨丈夫不懂得关心人,她就只会这样说:“各人关心各人嘛!”真要是“各人关心各人”,我还要丈夫来做什么呢?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算了,这样的劝解对我来说一点作用也没有。
不过还好,他的母亲不会火上浇油。丈夫嘀咕了几句,拿着钥匙就到店里去了。见他一走,我更加伤心了。如果他解释一下,或者是向我道个歉,我也就消气了。没过多久,丈夫的姐姐和父亲从老家过来了。见我们闹气,也来劝慰,他们说的话也不能折服我。我了解丈夫的脾气,他总是要等我的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来向我道歉。也只有待他转变了态度,我才能平静下来。这一点,我像极了我的母亲。
中午的时候,丈夫发了一个信息给我:“老婆,今天是圣诞节,不要生气了,我有什么不对的,请原谅!”短短一句话,就消解了心中所有的怨气。我们就是这样,往往为一句话,也要理论一番,我小气起来时也会给人难堪。好在丈夫摸清了我的脾气,懂得及时为我化解。以前我们也曾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过离婚,我的眼里甚至容不下一粒沙,我的感情不容许参一丝假。当我们之间一旦产生误会和心结,我都要想方设法去消除。
因为我懂得:往往一个小小的误会,就会把人心隔离得很远。人与人之间需要沟通,不仅要倾吐心事,也要认真地倾听。有很多方式可以表达自己,也有很多方式可以安慰别人。宣泄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伤害别人,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要排斥别人对你善意的劝慰,谁也不愿意拿自己的柔软,去碰生硬的钉子。
尽管我也知道丈夫说那句话的本意,但我要提醒他,做人不能有傲气,但一定要有傲骨,不然只会让人瞧不起。我们一起从贫穷的日子走来,不要看着日子渐渐好过了时,人却变得懒惰起来。我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却又互相互补。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我喜欢享受付出时的过程;他则喜欢享受收获时的喜悦。
那天,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迷迷糊糊睡去又醒来,我反复琢磨,在心里暗自剖析丈夫的为人和品质。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激烈的争辩,任由你定论;你想怎么判罪就怎么判罪,想染什么颜色就染什么颜色。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只会默默地做事,从不大声宣扬。当你有什么新的创举,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更不会横加阻止;他不会关心你现在想的是什么,做过什么梦,有什么愿望;他甚至一点也不浪漫,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过多的激情,没有意外的惊喜,他平静得如一湖水;管你怎么兴风作浪,他依旧如此平淡。他顾他的兄弟姊妹,对父母也十分孝顺,如果有谁指责他的亲人,他自私得处处偏袒。之所以我对他的亲人如同自己的亲人,因为我知道,如果把他从亲情中剥离出来,他只会变成一尊冷峻的孤岛。他的身上也同样有很多的优点:他从不破坏你的构思,不乱动你的东西,性格沉稳,仿佛天塌下来也没关系。你要想把他塑造成你理想中的模样,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从来不绝对服从你的命令,但一定会按你的吩咐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最后我总结出一个结论,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男人没有眼泪,你要用他所喜欢的方式给予安慰;允许他有一点点动物一样的思想,绝不能骂他是畜生。男人的心非常容易得到满足,他不会冒出比女人更多的念头。
由此,我想到了我的父亲。父亲沉默寡言,孤苦伶仃。父亲的兄弟姊妹很多,四男两女,父亲排行第二,只因最老实常受欺负。铁石心肠的兄弟姊妹们明争暗斗、做尽道绝,母亲毅然与之一刀两断。远离亲情的父亲变得有些孤僻,有些冷漠。父亲遭遇过很多次意外,腿被摔断过,坐骨骨折过,有两节手指残废了。他还遭遇过多次残害,曾被人吊起来打过,别人用板凳一次又一次砸向他的身体,绳子勒得父亲的手腕鲜血淋淋,骨节毕露…..苦难的父亲坚硬得石头一般,母亲东拼西凑攒钱为父亲疗伤,凡是营养的东西全盛在了父亲的碗里。她心疼父亲在心间,嘴里却总是骂父亲笨,骂父亲蠢。父亲也深深地爱着母亲,只是不会用言语来表达。他小心翼翼靠近母亲,他那粗糙的手、满身的烟味却遭到母亲强烈的排斥。他也会有一些小小的要求,一旦遭到拒绝,就会冒出两句硬邦邦的话来。母亲不堪忍受,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就大骂他是畜生。父亲使劲卷起被子,把母亲的后背凉在被窝之外。
尽管如此,他对他女儿的爱却是如此的深沉。父爱虽然无声,我仍然能够感觉得到,他那每一个关切的眼神。小时候不小心被摔伤了,父亲为我包扎伤口时,他比谁都周到、细心。母亲曾经忽略了很多细节,眼睛里收刮的全是父亲的缺点。她的心里总是驻扎着数不清的抱怨和仇恨,这些抱怨和仇恨纠结成纷乱的思绪,在母亲的脑海里翻腾,日日夜夜搅扰着,让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母亲总是喜欢钻牛角尖,在她的面前,到处都是死胡同。她从不原谅别人的过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会搬出来数半天。别人得罪了她,她可以端根板凳坐在田埂上骂上三天三夜。为什么不能宽恕呢?宽恕别人,就如同放下了沉重的担子。背着思想包袱,比做什么都累。只有真正放下了担子,才能得一身轻松。
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什么样的性格决定了什么样的命运。观望母亲走过的路程,她从小到大就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只要有一点不合她的意,她就会愤然反抗。母亲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戳别人的痛处,揭人家了老底。这正是别人不可接受的事实,往往一受到这样的攻击,就会马上反击。有时候为一句话,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从小小的口角会演变成残酷的争斗;每一场争斗之后,母亲只会伤痕累累,筋疲力竭。她开始怨天尤人,抱怨只想息事宁人的父亲窝囊,没有出息。她在家里声嘶力竭地诉苦,喝过农药、上过吊,以死相逼,她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得到安慰。然而处处小心谨慎父亲,连话都怕说错一句,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讨得母亲的欢心。老实巴交、性格内向的父亲不会说一句奉承的话,不会幽默,不会搞笑,他只能随着母亲的心情跌宕起伏。母亲高兴,他也高兴;一旦母亲发怒向他咆哮、发泄、耍泼时,他所能够给予母亲的只有一副冰冷呆板的脸孔,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母亲想要得到的安慰从来没有得到,羡慕别人家的快乐与幸福,她开始怨恨父亲,甚至想离开家徒四壁的家,远走他乡,却又放心不下两个年幼的女儿。母亲连生了四个孩子,全是女儿。前两个一个死于窒息,一个死于腹中。由于前两个的夭折,对姐姐就格外珍视。由于一心盼望儿子,我的到来使她的心都凉了半截。她曾告诉我生下我时,父亲离开家三天三夜没回来。我猜想,也许那时是她骂了父亲才会导致如此。我从脱离娘胎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哭过一声,母亲说他们曾认为我是哑巴,父亲打算把我送人,是她舍不得,留下了我。我认为想把我送人的其实是母亲本人的意愿。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两岁了才能够走路,七八岁就患了严重的风湿。八岁那年,母亲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因家庭的拖累不便出去躲避,被计生办抓了去,打胎下来一看,是个儿子。
结果后悔得撞墙的还是母亲,父亲被结扎后,母亲彻底失望了。直到后来,姐姐生下了雷雷,母亲的虚荣心才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长大以后,我一直就知道,真正歧视女儿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母亲的心态一直就处在无休止的矛盾中。没有得到的想方设法都要得到,得不到就怨天怨地。一旦受到一点挫折,她只会指责挫折的存在,从不检查自身,不吸取失败的教训,接二连三出纰漏。至始至终都是母亲在扮演可怜的角色,其实最可怜的人是父亲和他的两个女儿。我们处处都得忍受母亲败坏的脾气,父亲无处可逃,我唯一的方式就是选择婚姻,远走高飞。姐姐选择了留下,继承母亲辛劳半生挣下的家业。
母亲有激情也有爱,而她的爱是一种自私,是一种偏爱。这种爱就显得非常狭隘而偏激了。母亲只爱我的父亲,爱她的女儿,爱她娘家的侄子、侄女。有时候是一种溺爱,她会宠着你,顺着你,哄着你,甚至让你措手不及。有时候是一种感动,她会在你的眼睛里充满盈盈的泪光,她会让你的心里涌出无限的感激;更多的时候,母亲的爱是恨铁不成钢的鞭子,抽打在你的身上,让你痛,让你怕,让你悔;母亲的爱是刀子一般的责骂,一下一下扎在你的心尖……母亲的爱是一锅喧腾的沸水,一旦泼出去,不是烫伤了别人,就是烫伤了自己。
母亲不怒而威,一旦怒发冲冠,那严厉的眼神是一道横空的闪电,蹦出喉咙的吆喝是一声惊人的霹雳,泄出闸门的泪水是六月天的雷阵雨。母亲是一个特别能干的人:她的肩膀能挑起两座大山,她的双手能擎起一柱青天。如果把母亲比做风雨中的树,父亲就是母亲扎根的土;如果母亲想随白云飘去,父亲就会牢牢地抓住母亲脚下的根;母亲不畏惧风雨,总怨恨父亲没与她并肩作战;母亲骂父亲是扶不上墙的泥,却不知自己的命运本来就应该与泥土紧紧相系……那一天,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已记不起有多久没有亲近母亲了,我真希望和她好好地谈一谈,谈一谈过去,谈一谈现在,谈一谈未来。风风雨雨都走过,我渴望明天是一个灿烂美好的晴天。
眼前面临的是姐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应该伸出援手。只要能够帮得到,我将义不容辞。但是此时,我最希望的是:能够确立在母亲心目中的地位。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她手心还是手背上的肉?我不希望自己的母亲一错再错,我是她的女儿,我不会因为她曾经犯过什么错而少爱她一分。我遗传了母亲的性格,从前我处处模仿她,但我只想要她优秀的那一面。我不希望我的母亲口是心非,我要她真正地表达出她的内心。于是我故意回绝了母亲的要求,并把那天我跟丈夫为一句话之争的事说给了她听,我只是想提醒她,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希望母亲能够记住一个承诺,尽管我并不需要得到兑现。然而母亲压根就不承认有这样说过,反而生气了。姐姐缴了定金之后,我回到店里和丈夫一商量,决定为姐姐想尽一切办法酬钱。丈夫并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他把姐姐的事完全当成是自己的事,到处打电话求助,那样子比谁都还着急。
然而母亲还这样骂他,丈夫真有什么错,我会找方法和途径让他去改正,不应该让自己的母亲来批评。她的批评只会挑拨我跟丈夫之间的感情,不会判断的夫妻如果之间有了裂痕,只会火上浇油,说不定还会分道扬镳。我实在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刚一开口辩护,母亲就认为我是在袒护,胳膊肘往外撇,哪里像是她的女儿,就骂得更难听了。难道盲目地顺从,才是孝顺?委屈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母亲见我哭了,大骂我哭是为了想对她不利,是想害她,想她穷,想她吃不起饭,并叫我从这屋子里滚出去。这就是母亲的德行,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根本就没有谈下去的可能,顿时,我打消了所有的念头。
悲从心起,阵阵凉气向我袭来。我漠然地走到门边,穿好自己的鞋子,准备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母亲见我赌气,更来劲了,怒吼一句:“我们从此断绝母子关系!”一句话让我震惊了,我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话都说到如此份上,难道我就如此一走了之?我走了,只会在母亲的心里积下更多的悲怨。苦难的母亲,只会沿着苦难的心理历程,继续走下去。谁来解救我的父亲?谁来解救我的姐姐姐夫,和他们的孩子?他们只会陷入水深火热的精神桎酷里,永远不得安身。如果我真的走了,依我的性格,就不会再厚着脸皮跨进这个家门了。母女之间哪有什么深愁大恨,为什么仅仅为了一句话,就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不!这根本不是母亲的真心话!小时候,再苦再累,母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先顾着我们两姐妹。她时刻护卫着我们,不让我们受到任何侵害。母亲总是把爱转化为霜风雪雨,她的性格原本就是如此。尽管她从来不把“爱”字挂在嘴边,我仍然能够感受得到,那一份沉甸甸厚重的情意。我思忖着,迟疑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母亲仍然没有住口,她对着我咆哮,海浪一般向我席卷而来。刹那间,我决定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顿时,我气血上涌,一头向墙上撞去。“咚”、“咚”、“咚”……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连撞了好几下。这时,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觉得心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儿。
父亲赶紧跑过来拖住我。母亲气极,跳着脚边骂边喧嚷着跑到楼上,大骂丈夫的母亲,要她把我带回去,因为我是她屋里的人,已经和她毫不相干。孩子和她奶奶迅速跑下楼来,劝慰我。母亲叫我滚回自己家去,不要在这里耍泼。一边骂,还一边跺脚。孩子拉着他外婆的手哭着央求道:“外婆,你就不要再骂我妈妈了嘛!”
母亲的怒气一发不可收拾,仍然骂着难听的话。我乘父亲转身去拿药时,又一头向墙上撞去。此时此刻,我只能以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来引起母亲的重视。我多想剖开自己的胸膛,把自己的心捧到她的面前,让她看一看我的心曾经刻下过多少伤痕。曾经年少时,有多少次,我就想去一死了之,想让她去痛,让她去悔……但理智又曾告诉我: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养育之恩尚未报答,岂能先行而去?
父亲阻止着我,母亲仍然怒气未消,一边咒骂,一边到处洒米。原来她担心的是我的哭闹,会带给她不好的运气。我多想知道,当我的头无数次撞在墙上的时候,她是否也同样心疼?我想问我的母亲:“当我们都品尝着痛苦的滋味时,难道您的心里好受吗?经过苦难的人,就更应该去珍惜生活,现在您什么都不缺,您不是早过上了曾经梦寐以求想要过的好日子吗?您还抱怨什么呢?您应该感到欣慰舒坦才对呀!”
我多想这样对母亲说:“生命中注定会有的磨难,走过来了就好了,不要再让过去的阴影笼罩在您的头顶;未来的路只会越走越宽,不要为自己设置无谓的障碍。在自己走过的路上,要多种植芬芳的桃李,您才会收获喜悦;如果栽下的荆棘越多,只会让后人寸步难行!命运注定您作出的选择,您需要的是勇敢地面对,坦然地接受,而不是绕道而走。如果您老是用批判的目光去审视别人,就会揪出一大堆毛病。这些毛病会像刺一样,扎疼您的眼睛;如果您一直用欣赏的目光去看待别人,他身上的每一个小小优点也会散发出圣洁的光……而我今天之所以会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要撞疼您的心,而是希望能够撞醒您的固执和守旧。”
母亲曾经无数次的责骂、无数次的鞭鞑,早已锤炼出我那坚韧无比的性格。我们抗衡着,谁也不肯向谁低头。我在父亲的手中挣扎着,父亲拼命地按捺住我,待我稍稍一稳定,就往我的头上轻轻涂抹药水。我摊坐在地上,哭号着与母亲以理剧争。母亲开始诅咒发誓,恶语相加。我挣脱父亲的手,想从地上站起来。他们见我脸色不对,一起拥过来死死地拖住我。母亲冲上前来,对着我的脸就是重重两巴掌:“你今天是不是撞邪了!”
我不过就是原样照搬模仿一下而已,她就认为我是“撞邪”了。我心里暗暗一笑。我实施的小伎俩总算成功了一半。母亲总算软下来了,她开始蹲下身子来拉我的手了,我心里顿时涌出无限的感激。此时,我多想扑进母亲的怀抱,让幸福的泪水尽情地流。谁都会害怕拥抱全身带刺的人,只要被扎伤过一次,就会留下明显的疤痕和难忘的记忆。母亲终于收回了带刺的话语,收敛了逼人的目光,让一个渴望亲近她的人,慢慢地向她靠拢。终于,母亲向我敞开了胸怀,我紧紧地依偎在她那温暖的怀里,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快乐和欣喜。母亲抚摩着我的头,擦去我腮边的泪。其实母亲也有温柔的一面啊!我再也不用担心失去地位,母亲容纳的胸怀就是辽阔的海,即便自己是泼出去的水,终有一天也会溶入那海的心中。
爱,原本就是最无私的关怀!母亲!我亲爱的母亲!我想对您说出我的心声:我仍然是如此地爱您!我要用浓浓的亲情时刻浸润着您!因为我一直就知道,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了解您,只有我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您的心。因为我就是您的一面镜子!您渴望我们对您多一些关心,您渴望无微不至的照顾,渴望嘘寒问暖的体贴……
母亲啊母亲!是您曾给予我无数的感动!是您曾赠予我这贵重的礼物!这份情、这份爱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现在就要把这厚重的礼物反馈给您!请您千万千万不要再拒绝!我还将继续把这份爱传递下去!我们因为有爱,所以更加要爱!请您一定要珍视我们之间的情感!因为我们只有今生,没有来世!感谢您赐予我宝贵的生命!感谢您给了我一颗勇敢的心!感谢您这么多年来为我们遮风挡雨!您一直就是我坚强的后盾!
母亲,我还想轻轻地告诉您:“当您经历过风风雨雨,有一个人是您休憩的港湾,他一直就守侯在您的身后,您只需后退一步,就能得到最温馨的蔽护。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最亲最爱的父亲。他会一直搀扶着您的手,一路向前,走向灿烂美好的明天。”
2009.1.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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