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马东的梦兰生福

发表于-2009年05月31日 早上9:32评论-0条

1. 

马东和马蜂十多年没说话了,这整个云庄的人都知道。刚开始,两个人半路上遇见还感觉别扭尴尬,不是抬头假装没看见就是故意与别人说话以摆脱注意力。事情闹到最后,两个人就能完全把对方当作空气看了。大人之间这种僵硬的关系自然会延伸到孩子之间,两家的孩子在路上见了就相互吐痰。 

马东和马蜂是亲兄弟,马东出生还没十分钟,马蜂就也跟着从他娘肚子里出来了。马东性格老实忠厚,马蜂比较精明。 

村里人都知道马东和马蜂互不说话是因为十几年前盖房子的事。那年,马东他老婆桂凤第一胎就给他生了一个带把的,逼仄的房子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房间比较阴暗,天一下雨地板上就很潮湿。起初,桂凤把儿子狗娃睡得摇床放在屋子里宽敞点的地方,可是没想到一放那,狗娃就哭。马东一见桂凤把孩子放在那就骂,说屋子里本来就阴暗潮湿,放在那孩子不哭才怪。狗娃的摇床最后转移到了窗户前,紧挨床。窗户前是一片空地,空地前面是马路,阳光绕过马路穿过空地闯进来,一下子就照亮了大半个屋子。 

事情发生突变是在那个夜晚。马东临睡前习惯性地亲了熟睡中的狗娃一下,就上床了。窗户虚掩着,睡在床上,桂凤能看见一丝月光流在桌子上。只是没想到半夜天突然变脸,雨一下子就倾倒而下。桂凤醒来时,听着窗外激烈的雨声,一骨碌蹦到地上,赶紧把摇床里的狗娃抱到床上。 

雨水透过窗子流了一地。马东依然打着呼噜,沉浸在梦里。桂凤见了,心底来气,用毛巾给狗娃擦完被淋湿的脸,一只手就使劲地捏住马东的耳朵。 

“你还睡得着?整个屋子都快被水给淹了。”桂凤气呼呼地说,口里继续骂着,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马东任女人骂,一直没吭声。桂凤她骂得有理,当年有那么多家境殷实的人家想把她娶回家,她硬是嫁给了马东。家里这么穷,能娶到老婆就万幸了,何况是桂凤这样有点姿色的女人。 

马东一醒来就难以睡去,快天亮时,心底开始琢磨着盖房子的事。琢磨来琢磨去,马东终于想出了个辙。马东突然兴奋起来。空地那边有一间灰屋,整年放着一些杂物,灰屋旁有一块菜地。灰屋和菜地都是马东她娘的。马东想把灰屋拆了,再加上菜园子那点地基,恰好可以盖上一栋不大的房子。马东很快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娘,渴望征求她的同意。 

马东他爹离世时就给了他娘这么点遗产,一间灰屋,一块菜地,外加他娘现在住着的这间老房。 

“我没什么意见,但最好还是先去征询一下你弟。”马东他娘躺在太师椅上,一字一句地说。 

“那好。”马东说完就匆匆往马蜂家跑去。马东没想到自己却在弟弟马蜂这里碰壁了。 

“不答应也得答应,我明天就去把灰屋给拆了。”马东气呼呼地说。马东想不懂马蜂家有这么大一栋新房子,为何还要跟我争这么个小破屋。 

次日,马东就叫了几个砖瓦匠去拆灰屋上面的旧瓦。几个师傅刚动手,马蜂他老婆凤娇就颠簸着肥胖的身子跑了过来,站在昏暗的屋子中间说,不要再拆了,这个屋还轮不到他一个人说了算。几个师傅刹时停了手中的活,低头望了望地上站着的马东。马东挥了挥手,说,继续拆,别瞎听她的。马蜂他老婆听了气呼呼地拽过一张板凳,弥勒佛似地坐在屋子中央。 

“我看你们还敢不敢拆。”马蜂他老婆凤娇双手叉腰,冲着楼顶上的几个师傅说。一些瓦片灰尘不时从屋顶掉落下来,砸在离凤娇几米远的地方。 

几个师傅又朝下望了望马东,马东还是那一挥手说继续拆,我给你们每人加五十块。几个师傅相互看了看,最后都从屋顶爬了下来。 

马东一下子来了火,气冲冲地跑到屋里,对马蜂他老婆说,你走不走?走?你以为你是谁啊?凤娇鼻子哼哼地说。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走不走?”马东说。 

马蜂他老婆瞪了他一眼。马东一脚踢在凳子腿上,只听砰的一声,凤娇就重重地摔在地上。 

“救命!救命啊!打人啊!马蜂你个刮千刀的,还窝在屋里干什么。”马东听弟媳妇这么一叫,心里忽然就抖了一下。 

马蜂立刻从屋里冲了出来,见自己的老婆蹲在地上,一块尖锐的瓦片已经戳穿她的裤子穿进她的肉里,裤子被血浸湿了一大片,心底就来了火。 

“你再动她一下?”马蜂手指着马东,一步冲到他面前,大声叫道。 

巴掌大的云庄,人们都跑过来看热闹。马东指着马蜂说,你不配做我弟弟。马东说完这句话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回屋了。马东他老婆桂凤没进屋,抱着孩子在外面跟马蜂她老婆对骂着。 

“还大哥,自己没钱盖房子啊?你个臭婆娘。”贵娇说。 

桂凤被马蜂他老婆的这句话一下子就给咽住了。 

马东最终决定去深圳打工。之前,马东一直在村里做着木匠活,一年忙下来多则能存个一万块,少则八千左右。马蜂则继承了父亲的衣钵,靠着从银行贷款的一万块做服装生意,结婚几年时间,很快就富了起来。马东想只有出去外面打工才能更快地把房子盖起来。马东出去外面打工,桂凤有点不舍,狗娃才这么大呢。桂凤知道马东是冲着马蜂她老婆那句伤人的话才出去的,心底又不好说。 

一个下雨的清晨,马东扛着跟了自己好几年的木质工具箱出去了。桂凤一直把马东送到车站。 

“你在家好好照顾孩子,我会好好赚钱的。”马东朝桂凤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车很快启动,转眼间便绝尘而去。 

2 

而今十几年过去,这十几年马东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国。北京的长城深圳的航空母舰还有安徽的黄山,马东都曾亲眼见过。马东回来一有空就给孩子讲这些事情,直讲得唾沫横飞。看着狗娃和老婆蹲在自己面前听得津津有味,马东就一脸高兴。马东说他上班没事就坐电梯玩,几十层的楼,一两分钟就到了地面。桂凤听了就笑,说你怎么孩子似地。狗娃上了高中,就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了。但一说起自己在外面打工的遭遇的倒霉事情,马东就发现狗娃认认真真地蹲在面前听着。这个发现忽然让马东感到温暖起来。 

马东说那天晚上,半夜里他们几个正酣睡着,查暂住证的人突然就把门敲得咚咚响。马东他们几个见状赶紧从窗户口爬到屋顶去,才躲过一劫。 

马东在外打工的日子,桂凤就在家里养猪养鸭,天一热就出去卖凉粉,天一冷就在街上摆早餐卖汤米粉。云庄的人都说桂凤真是铁人,这样累迟早要累出个病来。桂凤听了就笑,每天吃饭时照样能吃三大碗,谁说会累出病来。马东依然十几年如一日地每个月底发工资那天就跑到邮局把钱寄回家。 

这十几年的努力,马东带着孩子老婆也早早地从那间逼仄潮湿的房子里搬了出来。新房就在农贸市场那片新楼区的后面。整个云庄的人都知道马东和桂凤是用自己的一滴滴血和汗把房子给盖起来的。但就说填地基这回事。庄里人盖房子填地基都是叫几辆车子一车一车地从外面的河滩上装沙子。马东那年用从外面打工挣来的两万块买下那块泥塘地打好地基就出去了。那年恰好茶馆店的老马拆房子盖新房。轰然坠地的破砖破瓦本打算叫几辆车运出去,没想到好事来了,桂凤跑到他面前说这些破砖破瓦她全要了。省了几千块钱,老马听了自然高兴。桂凤硬带着狗娃起早摸黑的填地基,一个暑假的时间就把好几米深的基地给填得满满的。 

房子已盖了一层,农贸市场的新房盖的都是三层,马东想争取在这两三年把房子完全盖起来。以后儿子结了婚,就让他们夫妻俩住上面两层。 

其实马东想尽快把房子盖起来,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弟弟马蜂已经在农贸市场那边盖了栋三层的房子,装修得很漂亮。这些都是同行老张告诉他的。马蜂装修那三层房子请的就是张师傅。张师傅跟马东一样在外面搞装修搞了好些年,但说起水平,比马东还差那么一点点。肥水不流外人田。马蜂请张师傅装修房子的事,马东听了心底有点闹疙瘩。马东知道马蜂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呢。是人家的钱,愿意请谁就请谁,你干着急什么?这样一想,马东的心情仿佛好了一些。 

大热的天,太阳毒得很,桂凤在屋里吃完饭就热得全身冒汗,大小风扇全部不停地转着也无济于事。只盖了一层的新房子就是这样,夏天时很热,冬天又异常冷。桂凤卖完凉粉回来的路上看着别人悠闲地躺在椅子里午睡,心里就琢磨着得赶紧把房子再弄起来。 

住了几天,实在太热,晚上桂凤索性就去老屋睡。原本潮湿逼仄的老屋凉凉地,像躺在冰洞里。桂凤一觉酣睡下去,一个梦都没做。白天在新房里呆着,晚上呆在旧房。一来一往,次数多了,桂凤就隐约听见住在老屋隔壁的多嘴婆马婶口里嘀咕着什么有本事就一下子把房给盖起来。桂凤听了想骂,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 

3 

桂凤卖完凉粉回来,太阳已落到半山腰。洗完澡就着中午留下的饭和菜吃了几口,桂凤就难以下咽,感到肚子里一阵难受,干呕了一阵子也不见吐出个什么东西来。 

夜半时,桂凤感到自己身子虚虚的,一股寒意浸透了全身,直至骨头缝里。天微亮时,桂凤挣扎着起来弄凉粉,刚下床没走几步就感到一阵眩晕。桂凤摸着床沿,又回到了床上。 

桂凤再次躺到床上,双眼望着天花板,心底那丝潜藏的恐惧就潮水似地蔓延开来。要是这个时候自己得了个什么病,那可怎么办?家里的存折上已存了将近六万,桂凤和马东打算今年再赚点钱给儿子读大学用,年底就把房子盖起来。 

次日,桂凤感觉好了点,早上早早地拌好凉粉,太阳还没出山就挑着担子就出去了。太阳毒毒地,桂凤戴着个草帽,在落满风尘的小路上左右摇摆着。快中午时,凉粉已卖了大半,桂凤挑着担子往回走,途径芝麻村那块水田时,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整个天空仿佛倒进怀里,一阵旋转起来。桂凤双手紧抓着两个手桶,一个趔趄载进一旁的水田里。 

醒来时,桂凤发现自己已躺在自家床上,隔壁的王婆婆正坐在床沿一脸担心地望着她。 

“妹子,以后不要这样累了,今天幸亏芝麻村的张铁匠发现你,不然就出大事了。”王婆婆说。 

桂凤点了点头,望着王婆不说话,想着几天前的那股恐惧,整个心就立刻软了下来。 

接下来几日,桂凤依然吃不下饭,感到浑身无力。桂凤感到不舒服的当天蹲在马桶上看着自己排泄出的泡沫状液体,心底就有了底。桂凤以为自己这个妇科病能像往常一样几天之后就会好起来,照例去村里几个比较有经验的妇女那里要了几副药,没想到服下去却毫无效果。 

星期天,儿子狗娃回来带菜。桂凤手里拿着芝麻村那个老郎中给的土药方带着狗娃上山挖草药。几锄头下去,桂凤就满脸虚汗,差点晕倒在地。桂凤赶忙把锄头递给狗娃,整个身子没有骨头了似地软在一旁的土疙瘩上。 

山风呼啸,桂凤望着一旁密密麻麻的坟墓,又强忍着身子站了起来。 

桂凤一直迟疑着要不要把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告诉马东,一个半月后村里一个老人去世,桂凤心里受了感触,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马东的电话。 

“马东,你快回来吧。”桂凤有气无力地说。 

“回来干什么?我现在忙,每天能挣一百多块呢。”马东在电话里一脸兴奋地说。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桂凤近乎哽咽着说。 

电话那端的马东听了,心立刻就凉了半截。 

4 

省人民医院。 

马东一脸焦急地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儿,桂凤进去好一会儿了依然不见出来。马东连夜从深圳赶回来,走进家门看着瘦得整个脸颊都凹陷下去的桂凤,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默不吭声。 

马东踱到窗户口正望着不远处广场上正在舞剑的老人,医生就从门口出来了。 

马东急步迎了上去,一脸忐忑地问,医生,我老婆她。。。。。。? 

“子[gong]内膜癌晚期,再晚一个月,就没得救了。”医生一字一句地说。 

马东沉默不语地走进病房,桂凤见他进来,挣扎着撑起身子,勉强吐出一句,马东,医生怎么说的? 

“没什么,医生说做个小手术就好了。”马东说完这句话,眼角就溢出一滴泪来。 

桂凤见了马东眼角的泪,翻转身子背对着墙,捂着被子不说话。转而桂凤又翻过身来问,你对我说实话,我这到底是什么病。马东见已藏不住,如实告诉,心底暗狠着自己的眼泪怎么不争气。 

桂凤知道了诊断的结果,反而平静了下来。马东从病房出来,又跑去问医生到底还有没有救。 

下个礼拜做手术,看手术后的情况。医生说完拍了拍马东的肩膀。 

马东再次走进病房时,桂凤忽然哭着对他说:“房子又盖不成了,都怪我,拖累了这个家。” 

“你瞎想什么,钱没了我还可以去挣!人没了就什么也没了。”马东望着窗外,硬硬地说。 

桂凤躺在医院一天光医药费就要好几百,马东安顿好桂凤就去外面的ip超市打电话四处借钱。医生说下个礼拜做得手术得五万多。 

5 

狗娃一下课就跑去打电话。整个云庄就几家人家装了电话,往常马东都是把电话打到隔壁的王婆家,让桂凤来接。王婆她儿子在外面做包工头,是庄里第一户装电话的。 

“王奶奶,你叫我妈来接一下电话。我想知道她身体好了没?”狗娃说。 

“孩子,你还不知道啊?你爸前几天回来带着你妈上省医院看病去了。”王婆婆觉得隐瞒不了,就说了出来。 

狗娃听了心里一凉,握着电话筒忘了该说什么。 

“别太担心,你妈是好人,老天爷会保佑她的。”王婆婆安慰着说。 

狗娃哦了声,说一阵打电话回来,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教室,狗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怔怔地发呆,眼泪就禁不住掉了下来。同桌的锋一脸疑惑地问他怎么了。狗娃说了声没什么,低头又把眼泪擦干了。 

狗娃三天两头的就打个电话回去,得到的结果都是爹娘还没回来。很快就到了临近高考的日子,高考前四天,学校开始放假,并通知临考前两天在学校门口集合,集体去县城参加考试。 

狗娃背着一捆书回到村里时,迎面碰见卖豆腐的刘婶。刘婶问他吃饭没,没吃的话就在她家吃。刘婶和马东家关系以前一直僵着。刘婶这句关心的话,狗娃听了却感到一股冰凉,娘的病传遍了整个村庄,一定很严重。 

狗娃在煤球后面那个洞口摸了摸,发现钥匙还在,开了门,见电视机旁留着一张纸条。 

“娃,我带你妈去省医院看病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爸字。”狗娃看着纸条,落款日期已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狗娃在家里呆了几天就去县城参加高考了。在家呆的这几天,狗娃吃住都在她奶家。每天早上天刚亮,狗娃就见她奶点了三根香,朝天那边叩拜。希望老天爷能保佑你妈。狗娃他奶这几天嘴上总唠叨着这句话。 

上车那一刻,狗娃他奶让他好好考,考个好大学,给他娘冲个喜 

太阳在云层里穿梭着,天气时亮时暗,像极了狗娃的心情。对于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狗娃心底还没点谱。高一时,狗娃一直是全年级前十名,到高二分科,就一直徘徊在四十名。学校往年考取的人数一般都在三十五人左右,最多的一次也只是三十八人。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着,狗娃靠在椅垫上,脑海里时而浮现出自己考上大学那一刻爹娘一脸幸福的模样,时而又浮现出落榜那个瞬间,爹娘会是怎样一副失望的面孔。 

6 

做完手术,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桂凤就闹着马东要回家。桂凤先前轻微的心脏病引起了肝炎,同病房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整天一脸冷淡地对着他们夫妻两。 

桂凤说住院费这么贵,我又新添了这个病,还是回家住着吧。马东起初不愿意,刚做完手术怎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后来病房里的人看着桂凤脸色愈加蜡黄起来,平日言语里便多了几分刻薄,马东想这样住下去对桂凤的心情影响很大,咬了咬牙便决定回家。 

坐在回家的大巴上,桂凤一路干呕着直至吐出黄水来。马东坐在一旁,桂凤咳一声,自己就给她捶一下背。桂凤直吐得全身无力,棉花似地软瘫在马东身上。马冬一手轻捶着桂凤的背,一手抚摸着她那缕缕因几天洗不了澡而干结成一团的头发,心忽然就剧烈疼痛起来。 

到县城已是中午一点,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上,直照得人眩晕起来。马东扶着桂凤一路走到一个阴凉的地方,方才停下来喘息。一旁的人见桂凤一脸苍白的样子,都投来怪异的目光。 

开往云庄的车挤满了人,马东看了一眼,心便堵起来。马东转身朝不远处的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出租车仿佛一头饥饿的狼,很快就扑了过来。马东扶起桂凤往车那边靠,桂凤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抬头瞪了马东一眼,说,坐这个,你钱多啊。 

“你就依我这回。”马东几乎托着桂凤用力就把她扶了进去。 

回到家,桂凤就一整天躺在床上,吃饭时马东给她喂下几口稀饭就坐在床沿望着他。村里不时有人来探望,香蕉苹果堆了一桌。 

马东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叫电信局的人来装了部电话。马东想着等桂凤病好点就得出去打工,家里存折上那六万已经花光,还欠了以大笔债。 

除了照顾桂凤之外,马东心底还潜意识地惦记着狗娃高考的事。马东闲下来就想着儿子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了。 

几天之后的下午,马东等桂凤睡下就早早得在村口等着儿子回来。快四点时,马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还搬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挂着个板凳。是狗娃,马东有点兴奋地跑了过去把狗娃手里的桌子接了过来。 

儿子看了一眼马东,说,爸,妈她怎么样了?马东只点了点头,说好,正在恢复中。 

快进屋时,马东才忍不住问狗娃考得怎么样了。狗娃微微点了点头,说,还可以。 

那就好。马东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狗娃见了,却满肚子的压抑。 

7 

马东对狗娃说,好好照顾你妈,我出去挣钱了。依然是一个落雨的清晨,雨水顺着瓦檐噼里啪啦坠落在地。马东扛着那个跟了他十多年的木质工具箱出去了。桂凤想送一下马东,挣扎了几下直感到浑身无力只好继续躺在床上,眼角却溢出一丝泪来。 

家里已欠了一大笔债,马东谋思着该出去了。 

马东临走前,一一把桂凤饮食方面该注意的跟狗娃说了一遍。狗娃坐在一旁,只一味地点头。老天是不是瞎眼了,怎么对我家这样?狗娃一直把马东送到汽车站,晨风里,望着马东那缭乱的头发,心底的那股伤感就愈加蔓延开来。 

夏虫在草丛里鸣叫,狗娃安顿好娘,就搬着个小板凳坐在门槛前。娘喝了大半碗肉丝汤就睡去了,午休时间,整个云庄的人大都沉浸在梦的深处。整个世界仿佛把云庄的人都遗忘了。狗娃就喜欢一天里这短暂的时光,自己可以安静地坐在门槛前,细细地想一些事情,时间仿佛因此而停滞下来。 

几天之后,狗娃心里多了件事。狗娃发现总有那么一只鸟在屋前的梧桐树上凄厉地叫唤着。 

每次听见这样的怪鸟在树叶丛里一声紧接一声地叫唤,狗娃心底就颤抖。看着梧桐树上的那只怪鸟藏在稠密的树叶里“嘎嘎”地叫个不停,狗娃转身就跑进屋去了。出来时,手里握着根足足三米长的长杆。狗娃缓缓走到离树不远的地方,双手托起长杆,猛得往树上一戳,那只怪鸟便扑腾着翅膀飞了出来。怪鸟在半空中盘旋不止,迟迟不肯离去,凄厉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狗娃索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籽朝半空中抛去。石头仍偏了点,但最终还是让怪鸟掉了几根羽毛。 

见那只怪鸟离去,狗娃松了松裤腰带才喘了口气。狗娃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娘卧床不起那日起,这只怪鸟就隔三岔五地往他家屋檐下的棵树上飞。狗娃隐约听他奶奶说过这种怪鸟是闻到将死之人口里呼出的独特气息才飞来的。每次见那只怪鸟飞来,狗娃就龇牙咧嘴,往地上捡石头,使劲往半空中砸去。怪鸟最终还是经受不住狗娃的袭击,悻悻离去。每次,狗娃担心他娘听到这怪鸟发出的叫声会流泪不止。 

8 

狗娃醒来,一缕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他脸上,窗外的柳树上有几只麻雀在枝头叫唤着。狗娃忽然感到一股欣喜,前几天那只凄厉叫唤着的怪鸟终于被他赶跑了。下床煮好饭,狗娃见娘还睡着,便端着大碗去街上买豆腐。回来时,狗娃却看见娘孩子似地蹲在墙角哭着。狗娃慌忙放下手中的碗,问头发紊乱的娘到底是怎么了。 

桂凤挽起袖管,腿肚口露出一道很深的牙印,几丝血迹圈在伤口四周。狗娃立刻意识到什么,娘,你怎么被狗咬了?狗娃说着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现在怎么办呢?家里本来就没钱了。桂凤抽泣着说。 

原来桂凤一起来见狗娃不在便下床去叫村里的刘大爷今天去帮自己把那两亩地犁完。桂凤刚走到刘大爷家门口,刘大爷家那只狗便扑了上来,一口咬在桂凤腿上。以往农耕时节,桂凤家里的地都是让刘大爷家一手操办完的。 

狗娃他奶听了桂凤被狗咬伤的事,捶着胸脯说老天真是造孽啊,这个当口还落下这个灾祸。说完又责怪桂凤都病成这样了,还硬撑什么,犁田的事跟她说一声就可以了。桂凤抹着眼泪说,妈,你这几天给我忙里忙外,我不想麻烦你太多。 

前年村长的儿子被狗咬了,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得狂犬病死了。这件事对云庄的人影响很大,往后谁要是被狗咬了就不在吃草药了,都跑到医院去打两针,心才安稳得多。 

桂凤腿肚上那两道牙印深还带着血迹,咬她的那只狗这两天正在下崽,因此打狗针就变得很必要。但桂凤现在这个身子还经得起这个折腾吗?狗娃有打电话告诉马东的冲动,可心底想着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便作罢。 

次日,狗娃搀扶着桂凤去村医院打针。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没走几步,桂凤便满头虚汗。狗娃看着娘的样子,心不由又紧紧抽动了一下。 

打针时,医生看了一眼桂凤,说,你这个身子吃得消吗? 

放心,死不了。桂凤有气无力地说。医生听了直摇头。 

出诊所时,桂凤叫狗娃不要把这个事告诉马东。这些天桂凤一直想着自己这个病,要不是自己的这个病拖累了这个家,房子今年就会盖起来了。村里人都说,一栋房子拔地而起,总要倒下去一个人。可桂凤始终不相信。桂凤打心底还想活下去啊,谁不想活下去呢?狗娃不知道爹要是知道这个事情,会是怎样一个表情。 

狗娃他奶说,看看这几天你娘的身体吃得消不,要是能挺住,半个月之后就去把另一个狗针打完。 

几天之后,看着娘的身体没出现什么异常,狗娃心中的那块石头方才落下地来。 

狗娃他奶说,你娘挺过了一关,希望上天保佑她撑过生死这一关。医生给桂凤做的手术进行得很比较顺利,但医生说具体情况还得看接下来两个月的恢复情况。两个月后如果复检可以的话,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医生说完又添了一句,这种病的复发率比较高。 

马东当时听了,心就软了下来。 

狗娃没想到半个月之后,父亲又扛着工具箱回来了。马东说一桌吃饭的几个年轻人嫌饭菜不好吃把饭碗倒扣在菜盘里,老板一怒之下把他们几个全炒了,他也被牵连其中。马东说完就无奈地笑。对于马东的回来,桂凤心底始终感到一股温暖。这个时候,桂凤心底需要马东。 

狗娃看着父亲回来,心底反而压抑恐惧起来。狗娃担心着再过一阵子,高考分数出来,父亲会如何失望。 

马东回来就去隔壁的村子找木匠活干,早上六点骑车出去,晚上太阳落山时回来。狗娃就在家照顾着母亲。 

9 

狗娃扛着一包米糠从集市上回来的路上碰见同班同学吴敏。吴敏骑着辆自行车一见狗娃就迅速停了下来,一脸沮丧地对狗娃说,昨天高考分数已经可以查了,我考得很差,打算明年复读。吴敏一脸期待地问狗娃考了多少分。狗娃说了句还没查,就没心思再跟吴敏聊下去了。 

高考分数出来了?狗娃心底不由掀起阵阵波澜。 

晚上马东一回家就对狗娃说,娃,高考分数已经出来了,老王家的儿子考了五百多。 

狗娃望着马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哦了一声,便进房去拿准考证了。马东在房间里鼓捣了好一阵,心底想着准考证弄丢了,见父亲一直在门外等着,只好硬着头皮拿了出来。 

“去查查,自信点。”马东摸了摸狗娃的头说。 

狗娃起身朝房间走去时,看见母亲也挣扎着一脸期待地从里屋出来了。 

连续拨了几次,电话才拨通。狗娃握着电话筒,心底愈加恐惧起来。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起来,墙壁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响着。 

一分钟后,狗娃放下电话,心彻底凉了下来。 

“怎么样?”马东有点急切地说。 

狗娃望着父亲摇了摇头,转眼看一旁躺在椅子上的母亲。桂凤沉默着,眼角却溢出一滴泪来。 

马东一声不吭地走到门槛前蹲了下来,抽了几口烟又起身问狗娃离去年的录取分数线还差多少。差三十,狗娃说。 

马东听了没吭声,捏着烟的手抖了抖。 

吃完晚饭,马东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电视。桂凤躺在床上,狗娃不敢见父亲,吃晚饭就呆在房间里。几只大花鸡在窝里咕噜着。 

夜很快沉下来。 

暗夜深处,狗娃见门外的灯依然亮着,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爸,我不想读书了。等妈病好了,我就出去打工挣钱。”狗娃说。 

马东看了狗娃一眼,没说话,手却伸去摸眼角的泪。 

“爸。。。。。。你说句话啊。我知道自己没用。。。。。。不争气。”狗娃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爸不怪你。再努力一年,听爸的。现在不读书不行。爸就是再没钱也要供你上完大学。”马东断断续续地说。 

。。。。。。 

夜半,狗娃起来尿尿,见门外的灯依然亮着。转身那一刹那,透过门的缝隙,狗娃看着满脸疲惫的父亲头顶上那丝耷拉着的白发,眼角又滚烫起来。 

10 

两个月后,桂凤顺利通过了复检。狗娃他奶说,老天爷真是没瞎眼啊,你娘终于闯过了这一关。 

一年后,狗娃考上了北京的一个大学。那晚,马东喝得一塌糊涂,喝到最后竟趴着桌子哭起来。哭完了,马东冲着人群又一脸的笑。 

狗娃说,爸,你以后上班悠着点,房子的事,等我读完大学来盖。 

马东听着儿子的话,脑海里就回想起那条长长的通往房子的路。这条路铺了二十多年,而今依旧在延伸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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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平常百姓的梦想是那么平实简单,可总是需要经历诸多艰辛和挫折,只要家和人心齐,梦总有实现的希望!
文笔朴实细腻,情节安排也自然合理,小说推荐了。期待作者更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