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骤然而至的雷阵雨的突袭过后,闷热和喧嚣全被风卷走,大地安静了。一枚火红的太阳从容地在“纯剪”发廊对面的立交桥上燃烧着。
整个上午都不忙,师傅和小工也乐得清闲,有的看书,有的煲电话粥,有的嗑瓜子,有的站在店外的电话亭边闲聊,有的三五地聚在大厅角落的沙发上“斗地主”,只有老板板着个脸孔坐在收银台里,一言不发地望着门外。他紧锁着眉头,像是有什么心事。
看着老板,自然就想到了老板娘。老板娘喜欢穿黑色低领的紧身衣,平日她坐在收银台里,单看她的上半身,确实又漂亮又性感。惹得有些男顾客买单时,一个个仿佛眼球都快跌进那个乳沟里去了。可是桑桑一想起她那肥硕的臀部,还有她那两条像被发了酵似的大腿走起路来一晃一颠、一摇一摆的样子就想笑。
“叮铃铃……”收银台上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老板的沉思。他很不情愿地拿起听筒。“喂!”一听是老板娘的声音,老板的火气又窜了上去,“你太过分了!明天就要发工资了……你不管?……有本事你回去了就别过来!”“啪”地一声,老板恨恨地挂了电话。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非常吓人。
老板是湖北人,两口子都是厉害的角色。“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员工们都各行其是。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谁都不想管闲事,谁也不吱声儿。老板也就一个人在那里生着闷气。
据说老板以前也是做师傅的,他的老婆早先在巴灯街做小姐,攒了点钱就开了这个店。老板娘从良后,却经常跟老板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动干戈,往往一赌气,就冻结资金跑回老家,气得老板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的,就差点儿没有跳起来。
和桑桑她们一起上早班的15号红叶还没有来。不过谁也不会在意谁的缺席,反正老板那里每天都有记录,谁上早班,谁上中班,谁上晚班,谁迟到,谁没到。迟到的和没来的都得为自己买时间,不管你是什么原因。
桑桑坐在一边看书,显得很落寞。号码牌轮得很慢,从开门到现在,桑桑甚至还没有洗过一个头。在这里上班快两个月了,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冷清过。
桑桑是2000年的三月份出门的。刚来s城时,初中文化的她一无所长,想找一个工作的确很难。张贴在大街小巷的招聘启示很多,有招清洁工、保姆、钟点工的……还有招服务员、收银员、迎宾小姐的……还有招美发师、美容师、美发助理的……桑桑认为做清洁工、服务员之类的工作累,工资也不高。她以前学过理发,虽然在这边做师傅不能胜任,洗头还是会的。
第一天来这里见工是表姐莉莉陪她来的。
莉莉在s城呆了一年多了,土里土气的样子改变了一些,人也变得圆滑多了。虽然她的普通话少不了加点椒盐添些地方滋味,人家也还听得懂。她比桑桑大两岁,对人热心,做事有主见,有她给桑桑壮胆儿,一路呵护,桑桑的心里便没有了怯意。
这是一座美丽的花园城市,车窗外不断掠过的绿树、草坪与林立的高楼、广告牌交相辉映着。开阔的天空湛蓝湛蓝,人行道上人们来去匆匆。
桑桑和莉莉在上海宾馆下了车,走过人行天桥,她们便朝着天虹商场侧面的街道走去。说话间,经过一些酒家、迪吧、咖啡厅、超市、银行……大大小小的美容厅和发廊也夹杂其间。有些发廊灯光幽暗,进去的多半是些目光暧昧男人。有的小美容厅半遮半掩,里间坐着的女人个个浓妆艳抹、坦胸露背。
“你看那些人多恶心!”莉莉在桑桑的耳边小声地说,“那些店是不正规的,明里打着美容、美发的招牌,暗地里却进行着见不得光的勾当。那些正规的专业美容、美发厅都有宽敞明亮的大厅,美容师和美发助理都会穿统一的服装。等会儿见工,你要说什么都会,就凭你这形象和气质,是不会被拒之门外的。”
莉莉怕桑桑怯场,便不断地为她打气。她们一路走一路看,最后在振兴路这间名为“纯剪”的美发厅门前停下了脚步。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前面一排五张椅子上都坐着洗头的顾客。穿着红色运动装的那五个洗头女工,大概在十七八岁至二十五六岁之间,由于着装一致,感觉长相也很相似。她们都是削薄碎剪的发型,发梢错乱地掩着浑圆的脸庞。她们挺直着身子站在客人的身后,挤上洗发水,一边加水,另一只手和面似的将头发搅成一堆白沫,然后双手一并插进去,抓、挠、拉。她们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抬肩,悬臂的姿势一模一样,抓挠的程序也完全一致,看上去很整齐。
靠近门边有个长头发的师傅正在给一位男宾修面。稍后的那个师傅位上,有个女顾客正打算锔彩油,一个黄头发的小个子师傅朝顾客手中的硬纸板上的颜色样板指划着。后面的沙发上闲坐着两个师傅和几个同样穿红色运动装的女孩。
她们刚到门口,玻璃门便从两边分开,门后的两张脸嫣然一笑,异口同声:“欢迎光临!两位是洗头还是洗面?”
“请问你们这里招工吗?”莉莉问。
“问老板吧!”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指了指对面的收银台。由于表错了情,她们的脸上颇有些不快的样子。
老板大约三十五六岁,留着方平头,圆脸大眼,显得精明、能干。他朝她们看了看,然后把目光停在了桑桑的脸上,他笑着问:“是你吗?”
“我们两个。”桑桑小声回答道。迎着老板的目光,桑桑显得有些不自在,脸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
“都会做吗?以前在那里上班?”老板继续问。
“会。我们以前在上梅林的‘雨帆’上班。”莉莉帮她回答了。
“‘雨帆’?哦,听说过。那里有个安徽的师傅叫什么刚来着?他以前在我们这里做过。”
“是不是三号师傅曹刚?”莉莉问。
“对,就是他!看来你们确实在那里上过班。”
“难道我们还会骗你吗?”桑桑的话刚一出口,莉莉就在下面暗暗地掐了她一把。老板却笑了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接下来便开始见工,桑桑和莉莉接替了门边那两个女孩的位置。
不一会儿,来了一位要洗头的女顾客。莉莉先把顾客带到座位上,随后送来茶水,便开始熟练地操作起来。抓挠、冲水、按摩,四十分钟完成,算是过了关。
跟着又来了一位男顾客,穿着宽松的圆领t恤衫和米色的休闲裤,胳膊肘下夹着一个公文包。
看过莉莉洗头后,桑桑才知道这里跟她以前在家乡时曾学过的洗法不一样。这里是先坐着洗,冲水是在躺椅上睡着冲水,然后是三十分钟的按摩。桑桑照这样洗,连泡沫都抓不出来。由于倒在头上的水没有完全形成泡沫,就时不时地流到客人的脸上、脖子里。桑桑一边抓挠,一边又要拿毛巾去拦截那往下流的水,一时之间显得手忙脚乱。冲水时,也许是太紧张的缘故,刚一开水,喷头就像鱼一样从她的手中挣脱,一阵天女散花,洒得身上、地上墙上到处都是水。虽然那位顾客没有责怪她,桑桑还是感到非常的难堪,红着脸连连向顾客道歉。
尴尬是难免的,老板还是留下了她们。
于是,她们便开始在这里上班了。合同期一年,押金500元,从头两个月的工资里扣除。在这里,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号码,桑桑是10号,莉莉是9号。闲下来的时候,那些师傅便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
1号师傅是广东人,一头披肩的长发像弯弯曲曲的方便面,国字脸,大眼睛,身着紧身的t恤、喇叭裤。2号师傅是潮洲人,高高的颧骨掩在长发里,眼神显得有点儿忧郁。3号师傅来自东北,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表情有些严肃,像一个古板的老师。那个小个子、娃娃脸、黄头发的师傅是4号,湖南人。
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工具箱和师傅台。再忙,他们做事一点儿也不显慌乱,剪发、吹发都非常的麻利和熟练。有时又慢条斯理地,嘴里天南地北侃侃而谈,最终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说服顾客电发、锯油什么的。当然这些项目都是价格不菲的,多做上一项,他们的收入就多增加一笔。
5号和6号是专业美容师。从7号到20号是美发助理兼按摩师。从21号到30号是洗脚师的号码,洗脚师全是男生,来自五湖四海,个个身强力壮。他们上班做事都是以号码轮牌为次序,顾客也可以任意点号,被点号的叫“单调”,被“单调”的号码不动,仍在原位。头牌的两个员工有站牌迎候顾客的责任,在后的两个员工就负责送茶水、叫牌、调牌,以此类推下去,整个店便显得井然有序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莉莉便充当了桑桑的师傅。闲暇之余,桑桑就给她按摩,照她的口授,一招一式地在她的身上练习着:跪背、踩背、拉腰、甩腰、顶腰,然后按、揉、捏、搓、敲、拍……整个程序下来,没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还做不完。没想到按摩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不仅要认穴位、找经脉,还要掌握哪里该轻,哪里该重的技巧。每个人的承受力也不一样,有的喜欢轻一点儿,有的喜欢重一点儿,有的不喜欢敲打拍击,有的不喜欢用脚踩,有的不喜欢用手指的力按……手法有时要随着个体的差异而改变,不能一切都照搬。
刚开始的那几天做下来,桑桑觉得有些吃不消,全身肌肉酸痛难忍。但是她不愿被别人看笑话,再怎么难受也是咬着牙硬挺着,渐渐地也就适应了。
店里所有的杂志、小说、发型书都看过了,桑桑觉得很无聊,随手拿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心不在焉地看着。7号和8号在坐牌,9号过了才是她。牌轮得仍然很慢。
这时来了一位男顾客,7号带着谄媚的笑容和他上楼去了。
这人经常来这里,他看上去威严而阴郁,一副沉思状。桑桑知道,其实他的这种严肃的表情都是装出来的,正是这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曾经一进到那间只有一张床位的按摩房时,就会嬉皮笑脸地纠缠着她,一双不安分的手到处乱摸。她的拒绝和反抗却被他说成是假装正经。她真想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然而她只是谎称肚子疼,双手捂着腹部退出了房间,把这轮生意让给了其他的姐妹。
这样的人太多了,这种场合就成了一个大染缸。说是“纯剪”,又怎能做到真正的“纯”呢?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谁又能抵御那些诱惑呢?在这里上班短短的两个月,桑桑经常看见她的同伴们随客人外出,说是去吃饭,往往一出去不是大半天就是整夜不归。她们大把大把地花钱,眉头也不皱一下。她们甚至还开导她说:“10号,干吗这么卖命哩!累死了也挣不了几个钱儿!你看你,才来几天就得罪了好多顾客。摸一摸,小费多,就别死心眼了吧!我要是有你这么漂亮,早就去坐台了!就是去做桑拿小姐,也比在这里强!说不定哪天傍上一个大款,荣华富贵还不是垂手可得?”
整整一个月,桑桑不敢出去逛街,因为工资扣除押金后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怕那橱窗里昂贵的商品嘲笑她的寒碜。难道贫困真的能使男人潦倒,使女人堕落吗?一想起这些,桑桑甚至不想在这里上班了,她怕那些带勾的眼光,怕那些不老实的手,整天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跟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打着交道,她更厌倦那各式各样的人:卑鄙的、龌龊的、委琐的、功于心计的、趋利务实的……她真想返身逃逸,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然而没有一个地方是她最后的避难所。
随后另一张脸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象他这时正安静地坐在客厅的竹椅上,面朝窗户,眼睛看着远方的远方,像她想他一样地想念着她;想象四月里明媚的春光从那只敞开的窗子涌进房间,在他们那天花板低矮的房间里徘徊;想象他皱着眉头缓缓吐出靛青香烟雾气时沉思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他瘦削的脸孔和洞悉世情的眼眸……她回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空气中清晰地流淌。
想起他,自然就想起了家乡的每一景每一物。那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又在谁的脚下鸣响?那一株沧老的栗树是不是又在春风里摇醒了往昔?那一幢幽香清新的红房子是不是已经融化在了昨夜的梦境里?儿子的心是不是像小鸟正在空中自由地飞翔?在漆黑的夜里,他会不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哭着、喊着要妈妈?还有菜园子边那道栅栏,会不会被横冲直撞的野狗弄得七倒八歪?她的思绪又飘向赭红的土岗、水声潺潺的江边……
是啊,她干吗要远走他乡,来到这个城市?她为什么要固执地走进打工一族的队伍,为工作而发愁,为工资而奔忙?她以为走出那个家,走出那个小山村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桑桑感到更多的是无奈与渺茫,仿佛一粒浮尘,无所依附,飘到哪里算是哪里。当她每天从宿舍走到店里,再从店里回到宿舍,在那条清寂的街边小道上独自行走的时候,仿佛走在一种沸沸扬扬的潮流之外,孤独于她是一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日子就这样重复,上班、下班,两点一线。
桑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谁教她当年不好好念书呢?知识的贫乏才是真正的贫乏,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大城市,没有文化没有能力就意味着没有好的工作。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又谈何容易?
报纸上的广告花花绿绿占了几个版面,无非是些房、车、药或是招聘启示之类的,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桑桑随意看了看今日要闻:凌晨,深南大道一辆奔驰轿车发生追尾事故,车上两男一女当场死亡
惨!真惨!
另一则是一桩触目惊心的人命案:早上六点左右,在皇岗村一银行附近的篮球场边发现一无名女尸,身首异处,死因不明。
桑桑的心突然一阵狂跳,拿着报纸的手也无法自制地抖了几抖。她定了定神,再次把眼睛贴近那帧大幅的彩色照片狠狠地打量,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打晕了。15号!是15号!在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脚底下的大地有些微微地颤悠,外面的街景在眼里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清楚地记得昨天下午,15号临走时换下工作服,穿一件果绿色的t恤和一条精神抖擞的牛仔裤,背一个白色的背包,她那乳白色的颈项和被黄昏的小风吹拂起来的深栗色的短发,特别是她那闪闪烁烁的神色和妩媚的笑容……
报纸从这只手传到那只手:
“呀?真的是15号也!”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准是得罪什么人了!”
“真是不可思议!”
“谁教她见钱眼开,这下可好,连命都搭进去了!活该!”
太阳永远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该照耀的时候继续地照耀,该照耀的地方也继续地照耀。
又是吃饭的时候,还是没有什么可口的饭菜,总之一切都在败坏着桑桑的情绪。
那个男顾客神情暧昧地买了单,匆匆忙地走了。好半天才看见7号下来填写单子,神色也是怪怪的,头发有些凌乱。填写完单子,也不去吃饭,和她的老乡在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接下来,镜子里总是浮现着15号的面孔,桑桑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说话,恍恍惚惚地做事。
门额上写着“纯剪”的金字招牌在她的面前左右晃荡,难道她所企盼的好日子都得从这里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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