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对面房屋的雨蓬,敲打着过往行人的雨伞,哗啦啦啦,哗哗啦啦,像是在唱歌,也像是在大声喧哗,和着车声,人声,脚步声,哗哗啦啦,哗啦啦啦……
这样的天气,并不影响珍珍看书和沉思。店里依然灯光明亮,镜子里依然呈现着外面的街景,椅子各就各位,刚抹过的台面一尘不染。毛巾已经消过毒放在保洁柜里备用,梳子、剪子、电吹风、围布们在工具厢里沉默着,像是必恭必敬排列整齐原地待命的士兵。
这样的天气肯定会影响店里的生意,这店所处的位置在大街的一个拐角处,并不显眼。六月天的雨总是这样畅快淋漓,喜欢下个不停,原本行人不多的街道更是冷清了。偶而飞驰而过的车溅起的水从地面一跃而起,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但这些并不影响珍珍的心情,闲下来不忙的时候正是她看书或学习的大好机会。此刻她正随着福楼拜的笔触走进了包法利夫人爱玛的爱情生活。爱玛和莱昂乘着出租马车在大街小巷疯跑,并在放下窗帘的马车里做爱。做爱的细节没有写出来,但珍珍可以去想象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情节。爱玛追求性爱、情爱的执着精神令她唏嘘感叹。
来人了。珍珍的目光从书上转移到门外。来人站在门口,向里张望着。珍珍赶紧招呼:“您是洗还是剪?”客人五十岁左右,留着方平头。头发不长,大约在一星期前剪过,从发脚可以看出才剪过的痕迹。不过剪得不好,不知道是在哪里剪的,平头并不平。也许他只是想刮个胡子?因为珍珍见他脸上的胡子密密麻麻布满了鼻子以下嘴唇以外的空间。
那人并不答话,眼睛继续朝里张望,一件白色的衬衣可能是因为穿和洗的次数多了,很多皱痕和污迹。他站在那里,显得很不自在。他的肩膀很宽,这件衬衫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又小了一点,卷起的袖子露出了晒红的手腕,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伞柄,雨水顺着写有人寿保险字样的伞面滴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另一只手放在裤兜里,裤子显得有点拖泥带水,脚上穿了一双胶鞋,鞋面上也是脏兮兮的。珍珍猜想他可能是哪个工地上的民工,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想进来又怕进来,大概是怕把室内的地面踩脏了吧?
“要修面,是吧?”珍珍又问。她的脸上带着和悦的微笑,虽然来者衣着寒碜,既然上门了,就是值得尊重的顾客。
珍珍的判断没错,这人的确是附近一个工地上的民工,只是他现在没在工地上干了,在做“棒棒”。他来自一个边远的小山村,在这个城市已呆了半年多。先是跟一个亲戚进了工地搞建筑,每天累死累活却不能按时得到工资。一气之下,他便走上了街头,一根棒棒,两根绳子,只要有活儿干,就能有现钱,比呆在工地上塌实多了。
这半年来他才回家去过两次。不过他也不想回家,家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老伴成天在耳边唠唠叨叨,他的手边不仅没闲钱,来去也没自由。两个闺女已经嫁了人,也没有什么令他牵挂的了。在城里虽然苦一点,累一点,却比农村热闹多了。不说这车多人多,楼高灯亮,就说这大街上走着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连走路的姿势都比那乡下人耐看。尤其是那些女娃子,头发红的黄的绿的应有尽有,皮肤水灵灵的,眼睛妖媚媚的。穿着打扮也比农村人摩登时尚,露肩的亮肚脐的款款而行落落大方,一举手一抬足,跟那电视里的明星也没什么两样儿。
这半年来他也长了不少见识,经常出入大街小巷,虽然那些大的宾馆酒店、茶楼洗脚城让他望而却步,那些小的录像厅、发廊他也远远地偷窥过几回。他发现进出这些场合的人穿着并不是很讲究,那说明这些场合的消费也并不是很高。这半年多来他也攒了一点钱,除了每月寄回去四百,他节衣缩食,每个月也能剩下一百来元。
现在他的裤兜里就揣了两百元。下雨天,反正也揽不到活儿,就出来转一转。他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再大再毒的太阳他也不怕,只有这雨天,人少又不容易揽活儿,就是揽上了,也顾不上撑伞,只得让全身湿个透。他刚去了录像厅,却没想到那里面多是些中年妇女,年龄最大居然有上了六十岁的老妪!那些女人长得肥的就像他家那头刚喂过奶的母猪,长得瘦的脸上也是堆满了皱纹,胸平臀扁。尽管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却一点儿也吊不起他的胃口。就算是不漂亮,只要年轻也成啊!都老婆娘了还来吃这碗青春饭?
从录像厅里出来,他就近转了两三圈,大的发廊他不敢进去,进去了那里面也没有他所需要的服务。小的发廊只有两家,一间叫“蓝月亮”,一间叫“红太阳”。“蓝月亮”的玻璃门被一层帘子遮住了,看不见里面,他不敢冒然进去,担心会看到类似录像厅里的那些女人。透过“红太阳”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靠近门边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位低头看书的女子,看起来很年轻,也很漂亮。
他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着。这里绝不仅只有她一个人,其他的那些女子在里面做什么呢?在忙活还是在睡觉?现在还早,十点不到,也许这雨下得太大,她们都躲在里屋睡觉吧?
她在问他什么?洗还是剪?他该怎么说呢?真到了这门口,他的嘴巴却像是被糨糊给粘住了一般,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又在问他什么?刮胡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胡子是有点长了,还很扎手呢!怎么出门的时候没想到要刮一刮胡子呢?这半年来,他跟他的亲戚挤在一个工棚里,记得昨天晚上才洗了堆积了好多天的脏衣服臭袜子,找了半天,却没找着刮胡刀。
他把眼光锁定在那女子的胸前,那里鼓囊囊的,看着看着,他的心就膨胀起来了。放在裤兜里的那只手更是紧紧地捏着那两张卷起来的人民币,他感觉手心出汗了,湿漉漉的。这点钱够吗?这女子看起来不错,里面的那些女子也许更出色。
珍珍见他半天不吭声,认为他八成是脑筋有问题,就回过头继续看书去了。
他终于还是说话了,结结巴巴:“小妹儿……你们这里……这里有没有……”
珍珍听他说话,再次回过头,看他看她的眼光有些异样,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这人准是又走错了地方。怎么会走错地方呢?那些不正规的店到处都是啊!解放路,上海路,云泉街,五路口,这些主要的街道上都有好几家。这胜利路也有“蓝月亮”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店子的格调布局都明显不同,灯光幽暗,门前遮遮掩掩,他不去那些地方却跑到这里来问!
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了,她目光冷峻地看了那人一眼,抬手指了指门廊说:“那上面写有服务项目。”
他早看见了,门廊上贴着的纸上除了写有美发的各种项目外,还有美容、美甲、瘦身、文身、保健按摩、刮痧、拔火罐……不过他认为这只是这些发廊的一个招牌,一个幌子,服务项目里当然不会写上那种特殊的服务。她一定是以为他没钱,所以才对他爱搭不理的。要是他穿着很气派,开着小轿车出现在这里,她一定早就带着谄媚的笑脸低三下四迎过来了。然而他不是没有钱,这两百块也应该够了。曾经就听人说在发廊花了一百元找了一个才十七岁的妹崽。
他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底气了。他的话不再结巴:“我不剪头发也不刮胡子。我只想在你们这里找个妹子,只要年轻、漂亮就成。要多少钱?”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种服务!”珍珍一听这话,心里更是来气。她不仅气他,也气那些明里打着美容美发的牌子,暗地里却进行色情服务的小发廊。她这店虽小,却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她和她的老公开这个店的宗旨是明明朗朗干干净净地挣钱。和丈夫朝夕相处,男耕女织,这种生活也不错。她即不用担心社会青年来搅局,也不用向派出所交纳保护费,她可以挺直脊背堂堂正正走在阳光底下,既不奢望谁对她交口称赞,也不用担心谁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虽然做不到穿金戴银、大富大贵,凭着自己过硬的技术,勤劳的双手,却也能丰衣足食,不愁吃穿。虽然单调了些,但她有空就在给自己的生活调味,那些调味品就是她的书。也有人说她生得漂亮,不该浪费资源,满足于现状,她总是一笑置之。
“这里就你一个人吗?其他的人呢?你放心吧,我有钱。我有两百元!”他还是不死心。
“还有一个理发师,他正在楼上打扫卫生!他是我的老公。我们开的是夫妻店。”她的解释已经很清楚了。
但是这句话对他来讲只是一个驱逐令,他又捏了捏裤兜里的那两张人民币,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恨恨地说:“哼,什么老公?两百元还嫌少!等我发了财,看你还小瞧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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