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医院伙食团的厨房里,娜娜认识了它的新伙伴们:一只名叫皮皮的年轻公狗,一只名叫花花的肥猫。也许是长期被栓在屋檐底下的缘故,皮皮很瘦,嶙峋的身子皮包着骨头。它全身的毛呈土黄色,看起来脏兮兮的,毛被尘土织成了网,像是从来不曾洗过。它一看见娜娜,顿时两眼放光,兴奋得呜呜直叫,蹦着身子向娜娜扑来,却又被套在脖子上的锁链牵制着,上半身直立起来,悬在了半空。它仍不死心,拼命地招呼着娜娜,前爪刚一着地,又拼命地刨着地上的泥土。它仿佛知道,这就是好心的主人给它找来的伴儿。尽管娜娜看起来比它幼稚多了,但它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它慢慢长大。
娜娜却懒得理它,它打心眼里瞧不起皮皮,它觉得它无聊空乏透顶。它转过脸去,拿屁股对着死皮赖脸摇尾讨好的皮皮,王阿姨给它的那块硕大的肉骨头就摆在它的脚跟前,那香味特别诱人,它却拼命地抵制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王阿姨对厨房的张大叔说了一句什么玩笑话,两人都乐哈哈地笑歪了脸。那只大腹便便的花肥猫对娜娜爱理不理的,它养尊处优地蹲在灶台上,眯缝着眼睛,嘴里咕噜咕噜地唱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娜娜的心沉甸甸的,它的眼前又出现了那难忘的一幕。
“妈妈,妈妈,你听,是什么在叫?”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接着是一张可爱却又充满好奇的脸出现在那个洞口。娜娜的眼睛里立即流露出希望之光,它不但没有停止哭叫,反而叫得更大声了。
“让我看看!”另一张脸探了过来,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挤在洞口朝里张望着,“是一只小狗。”两个脑袋消失了,一只手伸了进来,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准了目标,并抓住了它的脖颈。娜娜只觉得四脚悬空,只一瞬间就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哇,好可爱呀!”男孩的手轻轻在娜娜的背上来回地摩挲。“妈妈,我们把它带回家,好吗?你看它好可怜哦!”男孩央求道。
“好吧,我们先给它取个名字,就叫娜娜,怎么样?”
“好啊!好啊!娜娜!娜娜!哦,我们回家吧!”男孩捧着娜娜,一蹦老高,娜娜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娜娜是一条土狗,因兄弟姊妹多,出生没多久就被主人扔进了垃圾桶。
那时候它刚断奶,在一个阳光灿烂恹恹欲睡的午后,主人那双粗糙的手捧着它走了很远的路,接着娜娜就稀里糊涂地被困在这一个黑咕隆冬的地方了。四周没有出口,它缘着光线抬头看了看,只有一个圆圆的洞露出一小块圆圆的天空,像一个圆圆的饼,又像是一个用餐的盘子。那是唯一的出口,却又是那么高,高得让它觉得自己像一只井底的蛙。周围有一些垃圾,死老鼠、香蕉皮、烂苹果、塑料袋、牛奶盒……娜娜不寒而栗。
这些垃圾可能被扔了些时日,发出了阵阵恶臭,一群绿头苍蝇嘤嘤嗡嗡飞进飞出,逍遥自在,乐此不疲。娜娜心慌意乱,急得团团转。它直立起身子,把两只前脚搭在桶壁上,用力伸出爪子试图抓住桶壁往上爬。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望着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洞口,它绝望了,不由得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它想它的妈妈,想它的兄弟姊妹们,刚开始声音还很小,它越想就越哭得厉害,越哭就越感到伤心,不由得声音就大了起来,变成了号啕大哭:“呜呜呜呜——汪汪汪汪——”
娜娜是幸运的,它的哭声招来了救星。在它的新主人的家里,娜娜第一次享受了淋浴,当热水向它兜头淋下来时,它害怕得把尾巴夹进了腿间,甚至挣扎着想从那两双手中逃脱,可迈开的腿总也不听使唤。女主人的手温柔地在它的身上揉搓,它渐渐酥软了,又巴不得这温柔的揉搓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最后,女主人冲干净了它身上的泡沫,用一张干毛巾擦遍它的全身。它积极地配合着,用力抖了抖毛,身上仍然湿漉漉的,脚上还在滴水。女主人拿来一把吹风机,插上电源,刚一打开开关,“呼”地一声,一阵飓风向它袭来。它全身痉挛,还没来得及逃跑,小小的身子就被女主人的手给掐住了,它只得惊惧地闭上了眼睛,把头偏来偏去,极力躲避着。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感觉一股股热风像层层巨浪把它团团包围住,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风声终于停了下来,娜娜慢慢睁开了眼睛。它惊奇地发现,它身上的毛都干透了,全身暖烘烘的,像刚晒了太阳一样。
女主人用一件棉质的旧衣服把娜娜包起来抱在怀里,只露出它的头。男孩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摸着它的额头、鼻子、下巴,那小手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它。它伸出舌头,讨好地舔了舔男孩的手,男孩的手猛一下缩了回去,“哎呀,好痒!”他格格地笑着。娜娜仰起头来看了看女主人,女主人微笑着,那眼光柔柔地罩在它的脸上,它真想也能像男孩一样喊她一声“妈妈”。它把头使劲往女主人的怀里拱了拱,并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女主人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幽香,那种味道非常好闻。
晚餐是半碗牛奶,对于刚断奶的狗崽娜娜来说,无疑是一顿美餐。它把嘴伸进碗里,舌头一下又一下美滋滋而有节奏地舔食着。那牛奶的味道跟母奶的味道极其相似,在这里,没有谁跟它抢食,它独自享用着,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和满足迅速撑圆了它的肚皮。
这天晚上,娜娜睡在厨房外的灶孔子底下,整夜都在回忆着往事。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抖了一身呛人的灰。它踱到屋檐边蹲身坐下,外边在下雨,湿淋淋的地上落着暗淡的叶子。皮皮那骚动不安的呜呜声仍然呜呜个不休,它感到特别心烦。它背过脸去,出神地看着天空中蒙蒙的细雨,任风夹着雨吹到它的脸上。
记得那一天是元旦节,女主人和她的儿子爬山去了。娜娜和它的好朋友五二零在附近的草坪上疯了整整一个下午,回来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只斗狗,头大、眼圆、嘴阔,全身的毛是白色的,显得高大、神武,强壮而凶悍。主人们都叫它“旺旺”。旺旺对它一点儿都不友好,老远就瞪着一对血红的眼睛对着它呲牙咧嘴,吓得娜娜大气都不敢出。
晚饭过后,旺旺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开始活跃起来。最让它感兴趣的还是娜娜,它一会儿把嘴伸到娜娜的胳肢窝里,一会儿又伸到它的胯下,娜娜左躲右闪,蛇一样拧着细腰。也许是某种特殊的气味让旺旺兴奋了起来,它纵身一跳,前半身搭上了娜娜的背。娜娜负重而不堪忍受,就势往地上一滚,摆脱了旺旺的控制。旺旺不死心,又搭了上来,娜娜恼羞成怒,张口就咬。旺旺的皮很厚,娜娜秀气的小尖齿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旺旺继续纠缠着娜娜。娜娜拿它没办法,只得又往地上滚,旺旺火了,张开大嘴一口咬了过来。娜娜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旺旺猛扑过来,娜娜躲闪不及,只感觉头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它惊叫一声便倒在了墙角边,它气得全身直抖。女主人慌乱地跑了过来,一边喝退旺旺,一边检查娜娜的伤势。她看到地上的血,以为旺旺咬到了娜娜致命的咽喉,吓得脸色都变了。
旺旺被套起来了,娜娜受伤的耳朵被女主人用止血贴细心地包扎好。包扎好的耳朵竖得高高的,另一只没受伤的则耷拉着,看上去就像只有一只耳朵。娜娜的样子看起来的确很滑稽,主人们都忍不住笑了。娜娜却忧心忡忡,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第二天一早,旺旺被带到外面,栓在了屋檐底下。天上正下着雨,一阵阵冷风吹过,旺旺冷得直发抖。娜娜幸灾乐祸地看着它,心里直骂:“活该!”
就在娜娜暗暗高兴的时候,女主人从外面回来了。旺旺穿上了一件大红的呢绒花衣服,很暖和,也很合身。它的四只脚都分别套上了鞋子,紫色的,样式特别新颖,娜娜以前见别的狗穿过,很气派。当全副武装的旺旺心安理得地躺进女主人给它新买的那个漂亮的狗窝里时,娜娜妒忌得肺都快炸开了。但它却装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它不再绕道而行,它慢慢尝试着去接近旺旺,没过几天,它们就混熟了。
它们时常在一起嬉戏、疯闹,一忽儿,旺旺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忽儿,旺旺的鞋子又掉了一只。它还时常赖在旺旺的窝里不走,旺旺向它示意着叫它让开,它也假装没有看见。旺旺不耐烦地在旁边踱来踱去,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发火了,冲娜娜咆哮了一声,并张开嘴向它扑了过去。娜娜害怕了,迅速灰溜溜地跑了。
娜娜变了,变得沉默了。女主人唤它的时候,它充耳不闻;男主人逗它玩时,它不蹦不跳;男孩给它的骨头,它连嗅也不嗅一下;奶奶送饭来时,远远的听见脚步声近了,它也不再迎上去屈尊地摇头摆尾了。它经常跑到附近的餐馆或茶馆里去搜寻,渐渐的,人家都对它熟悉了,亲热地叫它的名字,并赏给它好多好吃的。
主人们商议着,打算给娜娜找个好人家。后来有一位姓王的阿姨看上了娜娜,要收养它,并答应过几天就来带它走。反正都要送人了,娜娜就这样不冷不热地和主人们维持着僵局。结果一个星期不到,旺旺闯祸了!那天上午旺旺和茶馆的一头老公狗撕咬起来,旺旺斗红了眼,咬住对方不松口,主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们分开。
主人们不敢留下这个祸根,当天上午就把这头好斗的狗送给了别人。娜娜穿上了旺旺的鞋子,睡进了旺旺的窝里。衣服太大了,穿不了,做了娜娜窝里的垫子。狗窝里,衣服上还残留着旺旺的体温和气息,娜娜不战而胜,并获得了它的战利品。女主人的注意力又回到娜娜身上了,她又热衷于给它洗澡了,娜娜非常默契地配合着,它心里非常明白,洗澡就意味着女主人又要抱它了。娜娜依偎在女主人的怀里,原谅了旺旺带给它的伤害和阴影,毕竟那一切都成了过去。正在这时,王阿姨来了。女主人非常歉意地告诉她,由于送了旺旺,娜娜就暂时不送了。王阿姨也是热衷养狗的人,她表示非常理解,说以后想送了再说。王阿姨一走,娜娜一扫心空的阴霾,又变得活泼开朗了。
男主人说:“娜娜这狗东西又长高了,你看它的眼睛,都长成双眼皮了!”娜娜立即做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女主人不失时机指着娜娜对男主人说:“瞧,娜娜在向你抛媚眼儿呢!”边说边捂着嘴吃吃地笑着。
不知什么时候,娜娜的额头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弧线,沿着眉毛一路向下到眉心汇集,呈心的形状。男孩说娜娜长得像孙悟空,他用一根铜丝做成一个箍子戴在娜娜的头上,一边还煞有介事地学唐僧的模样念起了紧箍咒。娜娜拼命地甩着头,只想把禁锢在它头上的破烂玩意儿给甩掉。男孩却伸手抓住它的颈毛,把娜娜的脸揪得变了形,眼睛都给扯得吊了起来。娜娜猛地挣脱出来,身子早已蹿了出去,跑得四腿拉直。男孩在它身后为自己得逞的恶作剧拍手称快。
娜娜全身的毛也由原先的浅褐色变成了浅灰色,紧紧贴着皮,看上去光滑而油亮。女主人经常会在周末和儿子带上娜娜一起去爬山,男孩在前面跑,娜娜在后面追。跑着跑着,它又会突然停下来等一等撂在后面的女主人。娜娜的精力非常充沛,连续跑上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
转眼已是阳春三月,阳光已经非常明媚而暖人了,娜娜喜欢躺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它懒洋洋地眯缝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这时,一个矮墩墩、胖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靠近了它。它警觉地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接着便站了起来。它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比它小很多的小不点儿原来是也一只狗。那只狗全身的毛呈麦黄色,四只脚的爪子呈白色,像是穿着白色的小舞鞋;两只耳朵软软地耷拉着,看起来憨态十足,像一只可爱的玩具小狗熊。
那小东西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娜娜,当娜娜是它认识了很久的好朋友。那只小狗和娜娜耗在一块儿,从下午一直到晚上,也没见它的主人来寻它。娜娜到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娜娜吃什么,它也吃什么,娜娜睡觉了,它也跟着爬进了狗窝。女主人怀疑它是一只流浪狗,就收留了它,并给它取名叫“路路”。
刚开始,娜娜对路路还是非常满意的,多了这样一个伙伴,日子又增添了许多内容和乐趣。尤其是路路的性格比较温和,走起路来不紧不慢,吃东西时也是不急不徐,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可是没过多久,娜娜就觉察出女主人的爱心已经大部分倾注在路路的身上了,娜娜感觉自己明显受了冷落。尤其是看到女主人在给路路洗澡的时候,它嫉妒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它开始经常欺负路路,不是咬住路路的尾巴不放,就是故意挑衅,惹对方生气;要么就趁主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把路路碗里的食物吃得精光,尽管它的肚子并不饿,那些食物也并不合它的口味;在夜里,它悄悄起身把屎和尿拉在路路的身上…….它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它还把女主人放在矮脚架上的笔筒拱翻,让那些笔散落一地;脚架上还有画画用的宣纸,练书法用的毛边纸,有好几大卷呢,全都被它撕成了碎片儿……
这天早上,娜娜第一次挨了打,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女主人气急了,当场就给王阿姨打电话,王阿姨答应晚上就过来。接着,女主人和儿子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把路路唤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外,说是到河边去烧烤。娜娜被两扇玻璃门挡住,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却难受得要发疯。它暗暗咬牙切齿大骂路路:“这个该死的野东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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