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子走上大街的时候，心里总是很不踏实。他努力睁大一双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

一切如往常一样。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店铺里的大喇叭歇斯底里地唱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汇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卷。这就是城市，城市里的人们似乎永远是那么忙碌，城市里的人又似乎永远是那么高傲和冷漠。他们根本不会注意，或者无暇注意到像生子这样一个普通人。生子长出了一口气！

“粽子，买粽子咧！”一个大嗓门的妇女高叫着。生子猛然警醒，这才想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端午节！实际上他早已饥肠辘辘了，距离上一顿饭已有七、八个小时了。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越是觉得饿就越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去想它。可是这一刻，他再也耐不住这种诱惑。他老远就闻到了它们的芳香。青青的箬叶包裹着松软的糯米，里面再包上杏干、红枣、松子、核桃、花生仁，吃起来酸甜香柔，味道好极了。

边上卖粽子的小摊一个接着一个。“粽子，又大又软又香又甜的粽子……”摊贩们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吆喝声一声紧似一声。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大兄弟，来几个吧？”还是那个大嗓门的女人招呼他道。

“多钱一个？”

“五块！”

他心里一动，但很快又把口中的唾沫硬生生咽了回去，嗫嚅着说：“太贵了！”

想起自己包里那可怜兮兮的几个钱，后面的路还很长，实在没能力享受这口福。

女人看他半天无动于衷，又自顾自地吆喝起来。

可那粽子的影子已经深深地映在了脑子里。生子觉得脚下的步子开始沉重起来，脑袋里也开始飘忽起来——这倒不完全是饿的。

【二】

他想起了母亲……

往年这个时候，母亲一定早早地上山采回了艾叶。天不亮，母亲就已经包好了粽子，就着他睡回笼觉的功夫，粽子已经蒸熟了，小屋里弥漫着艾叶的芳香和粽子甜腻的气味。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熟睡的儿子，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表情。

等到生子起床后，洗漱完毕，娘已经将粽子摆在桌子上。生子正要伸手去拿，娘斥道，急什么？拿了艾叶在生子衣服上上上下下地扫一遍，口中念念有词：“艾叶黄黄，百毒不藏，艾叶青青，百病不生……”

母亲还会把干艾叶堆在一起焚烧，说可以驱蚊辟邪，镇宅安神。

年幼的生子听不懂她说些什么，正在疑惑时，母亲却停下来，说可以开始了。生子就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生子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殁了。这些年都是母亲一个人家里家外的忙活，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真够难为她的。

在母亲还算是青春漂亮的年龄，有很多人劝她改嫁，她都拒绝了。她说前娘后父的，怕生子受气。那时的生子很懂事，说我不怕，有人帮咱家干活，你也不用太累，那不很好么？

娘流泪了。娘抱着他说，生子，你要知道为娘的苦……你早一点大起来呗，帮娘顶立门户。

生子说，我会的！

生子在母亲热切的盼望中一天天地长大。生子长大了，母亲却一天天地老了。

看着长成大小伙的生子，母亲眼中的忧愁竟一天比一天多。看着和村里的后生们一个个都成了家了，母亲也时常念叨着，咱家生子也该娶个媳妇了。可家里穷，哪个姑娘会看上咱家？

母亲咬咬牙，将耕牛买了，托人给生子买了辆三轮车。生子办了证，开始跑车。

开车的第一天，生子就被警察逮着罚了款，理由是乱停乱放。生子说我也没像有的人停在马路中间呀。可警察老爷铁面无私，根本不容分说，三两句话，就要扣车。生子找熟人借钱交了罚款，这才了事。足足四百块呀，他着实心痛了半天。可这笔钱他怎么也不敢让母亲知道，只有慢慢地想办法将亏空补上。

从这以后，生子干起活来更是玩了命，起早贪黑地，恨不得多拉两个人。可这一行，钱也并不是那么好挣呀。经济不景气，油价又猛涨，实在是闹心……

【三】

想起母亲，生子不觉热泪盈眶。娘常告诫他，做人要顶天立地，做男人更要忍辱负重！

可自己怎么就这么混呢？一点小事就沉不住气？

那天母亲病了，生子早早地到了街上，准备做半天生意，然后去药房给母亲抓药。整整一个早上，只拉了两个人。生子看看日头已过午，急得七窍生烟。

这时，前面突然晃过来一个人。生子急踩刹车，按喇叭。好在车速并不快，车子前轮斜斜地打着横，停下了。那人却兀自撞了过来，裤脚蹭在轮子上，沾了点灰。

“瞎了狗眼！”对方首先骂道。那人脚步飘浮，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高了。

生子忙陪着笑脸，大叔长大叔短地叫，说自己不小心，多多包涵！

“叫大叔——叫爷也没用。赔钱！”

生子讨好地说，我陪你到医院去看看吧。

那人两眼一瞪，我没时间跟你磨叽，痛快点给钱了事。还说：“一个臭开三轮的，别跟我耍心眼。”

生子问得多钱？那人伸出一个巴掌。

生子说：“五十？”

“你以为要饭呢？五百！”

生子从包里掏了半天，零零碎碎的钞票加起来才一百来块。生子说：“就这些了，大叔你行行好，放我一码。”

“你个臭开三轮的，真拿我当乞丐打发呢？告诉你，我侄子就在交警队，我一个电话过去，你吃不了兜着走……”

生子苦苦哀求，说情愿陪他去医院检查。周围的人也跟着劝，说小伙子看样子挺可怜，通融通融。

那人却不依不饶，说要打电话给交警队，将车子扣了。

他还从包里拿出钱夹子，在生子面前打开，抽出一沓钱，在生子脸上晃悠着。说：“我是有钱人，别以为我蒙你钱——你真以为跟你个开破三轮的一样？一点钱别想把我打发了。”

生子说：“可我只有这点钱呀……”

“这么着也行，只要你肯趴下去，把我鞋子上的的灰舔干净，咱们一笔勾销。”那人说着，将脚抬起来，放在车轮上，眼里发出挑衅的光芒。

“大爷，你高抬贵手吧，我就这点钱。”

“你把鞋子给我舔干净，我给你钱，五百……五千……”那人狂笑着，“臭开车的……破三轮……我侄子是交警队的，我不信治不了你……”

生子本来一再提醒自己克制，但看到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想到一会儿自己的车可能又没了，突然心头火起。他顺手操起了放在车内的小凳子，兜头向那张胖脸砸去。看着那张笑脸瞬间变作惊愕，血一点一点地流了下来，生子顿时慌了神。人群也一片惊呼，四散开去……

【四】

生子不知道是怎么逃离的，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只记得恍惚中自己钻进了人流的缝隙……一阵亡命的狂奔……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高速路口。他信手一拦，一辆车居然停下了。他随便说出一个认为比较远的地名，那司机说他们也正要去那里。他说有急事，司机也就让他上了车……司机是个好心人，居然只收了他五十元。

生子从此就隐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那个废旧垃圾回收场，就是他的栖身之地。他想象着老家的警察正画影图形四处捉拿他，白天不敢出去，只有在晚上才出门去找吃的。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只老鼠了。有时候饿极了，他也不惜和老鼠一起在垃圾桶里去翻检食物。

垃圾回收站有一位老太太，她不仅自己捡垃圾，有时也收购垃圾。她注意到这个老实憨厚的年轻人时，生子的好日子才算来了。她说你年轻，有的是力气，不应该这样活着。她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一碗饭吃。

生子自然是乐意的。老太太分配给他的任务就是，把一些废铜烂铁检出来专门送到厂子里去卖。

生子在垃圾场呆了下来，一段时间后，惊恐的心理渐渐平息。可是，他还是免不了做噩梦。有时候，他在睡梦中看见一个人满头是血地立在面前，有时又梦见周围全是警察，拿着枪指着自己……

可笑的是，现实却恰恰与梦境相反。他仿佛已经被人间蒸发，或者说被遗忘了。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对他有任何怀疑。

有时他在路上碰见成群结对的警察，心里惴惴不安，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警察们却对他视若无睹，依旧谈笑自如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想念母亲，他知道自己失踪之后，她一定会急得不成样子。可他不敢回去，也不能回去……

他想起了老人家常说的一句话，癞蛤蟆躲端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究会来。一想起这，他就胆战心惊。

无数次，他在睡梦中惊醒，默默地在心中呼唤——娘啊！儿对不起你！

【五】

送完货回来，生子满脑子都是粽子的影子。不是甜蜜而是心痛。

他将货款交到老太太手里，老人家笑了，眼底发出慈祥的光。生子准备走时，老太太叫住了他。“今儿个过节，一起吃饭呗！”

生子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喜出望外。

在老太太那昏暗的小屋内，摆着一个小小的桌子，多多少少有了家的气氛。里间的门半敞着，那是她的卧室。

老人家吩咐生子桌下，就进屋里忙活去了。一会儿，端出了两盘热腾腾的粽子。黑魆魆的桌子上顿时平添了珠玉一样莹润的色彩。它们在屋内发出诱人的芬芳，让人不觉沉醉。

生子早已垂涎欲滴了，可老人进里屋后迟迟不见出来。正在生子烦躁不安的时候，老人怀里抱着一件东西站在门口——那是一个黑色的相框。借着微弱的光，生子看见是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的制服照片。

生子愕然了，问：“是你儿子？”老人点点头。

“你儿子是警察？”

“是！”

老人突然显得高兴起来。“我儿子小的时候可懂事，从不跟我犟嘴。长大了也是知疼知热的。他是一个好警察，这附近的坏人没有不怕他的……如果他不是被人伤了要害，他也不会……”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下来，喉咙哽咽着，眼角泛出泪花。片刻之后，她恢复了平静，脸上依然浮现出笑意。“我儿子可够给我长脸的，在街上独斗三名悍匪，最终将他们全部抓获——他活着的时候，每年都拿先进奖呢！”

看到生子时，她如梦方醒，抱歉地说：“看我光顾了自己，忘了你了——你赶紧吃呀，别客气。”

老人亲自夹了两个粽子放在生子面前。剥开青青的箬叶，露出里面晶莹的糯米团。生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酸甜绵软，是杏干、红枣、核桃、花生仁的馅……老人慈祥的目光，在腾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生子喉头哽咽着，仿佛坐在面前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尽管吃呀，我儿子喜欢吃这种素馅的粽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老人絮絮叨叨地说：“往年都是我陪着他过节，今年有了你……”

【六】

生子突然决定立刻回老家去。他要去看看他的母亲——不管迎接他的是牢狱还是官司，不管前面是黑暗还是光明。

告别老人的时候，他没有说实话，他没有勇气说自己是什么人。他只是深深地对老人鞠了一躬。

登上回乡的火车，生子的心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居然睡着了，很久以来，就没睡过这么踏实。

他看见母亲站在村头的高岗上引颈眺望……他看见母亲笑着对他说：“俺家生儿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