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五百四十二年秋九月
郑国的倉门乡校
子产家小院。
簷下晒台上,兰玉正在缝制大红色的新衣,她幸福又娇涩的呡嘴微笑,憧憬着即将來临的新婚之喜,一廂情愿的编织美好的婚礼场景。
画外:车声辚辚,又是一个个尖厉的声音唱《舆人诵》:
“取我衣冠而褚之,
取我田地而伍之,
孰杀子产,
我其与之!”
(史料:《舆人诵》出自郭沫若《十批判书.前期法家的批判》)
兰玉听到孰杀子产,我其与之,十分反感,她方下手中的活计,走下台阶,开门去看,只见一个士大夫模样的人,驾驭着一辆轻车,一身光鲜的华服,将车停车门外,立在车上,正朝院内嚎叫呢。
兰玉生气的说:
“走远点!”
“嘿嘿!一个漂亮的小妞妞,上來!‘与公子同归’!”驾车人狞笑着说。
“滚!”东郭是站在了兰玉身后,大声的命令着。
这声音使驾车人一惊,驾车的马一个提立,竟然将车掀翻了,驾车的重重的摔下车,受惊的马拉着车,一溜烟跑了,驾车人顾不上别的,死命的追赶他的车和马去了。
兰玉捂嘴笑了。
东郭星:“就这么菜,还孰杀子产,我其与之呐!”
簷下
兰玉:“哥哥,这些人怎么这样忌恨子产上卿呢?”
东郭星:“兰玉,有你我父这等百姓骂子产的么?没有!这些人是有车之族。兰玉,一辆轻车的价值,是三个女奴,一匹驾车的马值五个壮年男奴加一束丝!新政对他们的财产,重新进行了计算,征收他们的赋税,他们这些‘舆人’,恨之入骨,编造了‘舆人诵’,到处传唱,螳臂挡车!”
兰玉:“我当然担心了,再过十天,就是咱们的……”
“哈!你就是我的新娘子啦!”
子产和然明二人,漫步在郑国都城仓门之外。
然明:“上卿,等会儿到了乡校,听见一些议论,你可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你的肩头担负着郑国的大任呐。上卿,依我看,留着这种地方,成为议论政事的中心,想说什么说什么,这不行!‘邦有道而庶民不议’!上卿亲见之后,一是会同意我的看法,拆毁乡校。”
(史料《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第十一小节》)
一帯短墙,数排房舍。
“开”字形的门额上,《倉门乡校》四个篆字的扁额赫然醒目。
院中一株合抱的大槐树,枝繁叶茂。
短墙上玫瑰紫的大牵牛花,灿若繁星。
透过一个月门,可见竹林小径……
公孙昌老者年介古稀,精神饱满,须眉皆白,他正在向一群年轻人讲射箭的要领。
公孙昌指着‘射侯’说:
“这东西俗话叫‘箭靶’,或者叫‘箭垛’,在重大场合上它叫‘射侯’。它用皮革制成,中间的这个白色的圆形,俗称‘靶心’,在赛场上它叫做‘鹄’!而这个鹄字是指‘白色的天鹅’,‘鹄’设为白色,缘故如此。大家看看,在整个‘射侯’的总面积上,‘鹄’所占的面积,占靶子总面积的三之一。
《周礼.仪礼.大射仪》、《周礼.春官.大宗伯》上明确的规定着:‘正’分为四个等级:天子所使用的箭靶上,设五个正,称做‘五正之鹄’或‘五正之侯’,我今天仔细言此,是让你们这些年轻人知道,等级是森严的。校场之上,设‘五正之鹄’是礼仪,万万不可鲁莽轻犯!犯‘天子之正’,必引杀身之祸!我们的国君简公,是五等爵位中的第一等爵位,公、侯、伯、子、男,他使用的靶子,设三个正,大夫设两个,士人设一个正,隶围之人,不得射正!奴隶要冒犯了,会给杀死!你们以后遇上大的场合,要知道自巳的身份!要认清箭靶上的明确标示,你该使用什么样的箭靶,这是一个年轻人在学射之前就必须知道的,这是你们一生都要牢牢记住的。
第二要说的是‘射之德’的问题。普天之下,只有射箭这个技艺,最为有趣,自天子以至庶人,长幼尊卑,各色性情之人,唯于校射上见夫仁德之义也。任何人射不中的,皆自责已也,极少迁怒于他人者,万千世事人情,向有胜于此者?
在引弓射箭之前,屏念静吸四字至为重要!弃怯杂念,集中全神,盯住目标,停止呼吸,引弓发机,才能射中靶心。
今天,我们以五十步之距,开始习射!”
大家忙着设置箭靶,划出间距,搭箭引弓。
“等一下!”公孙长者命令道:“站立要稳,上身要直,引弓要満,注目要定!嗯,好!好!保持这种射姿,不要把箭射出去,这是基本功,叫‘引弓待发’!”
二十个青年,引弓站立,定身法儿似的一动不动。
时间流淌着。
引弓待发的姿势保持着。
这是力量和耐力的磨练。
时过一刻,公孙昌叫道:“发!”
箭都射出去了,竟有九人脱靶。
公孙昌:“回忆一下刚才的感觉,找出射之未中的原因,重來!”
“公孙长者!”里胥和田畯二人走进院门:“公孙长者,哈!我们知道,你一定是在乡校教后生们射箭呐,我们俩想找你老儿,说会儿闲话,不碍事吧?”
三个人在槐树边的长石凳上坐下來,里胥开口了:
“新政施行快一年了,有个‘舆人诵’公孙老听到过么?嘻嘻……”
公孙昌:“说我听听!”
里胥瞇起眼睛摇头晃脑的:
“计算我的家产,
丈量我的田地,
不尊先王之典,
向我征收赋税!
谁杀子产,
我就助他一臂!”
公孙昌:“有人失去了不少的利益,有人感觉不习惯,真正要杀子产的有几人?”
田畯:“有人给子产送了个混号,公孙老知道么?”
公孙昌:“不知道。”
田畯:“叫蠆尾!蝎子的尾巴!毒得狠!”
(史料《左传.昭公四年.第六小节》)
公孙昌:“呵!不错!没人咒骂还是革命么?革,是变革一些人的命运!‘汤武革命’,汤革了夏家的命!革谁的命,谁不心甘!由大乱到大治,必贤明方正之人可以为之,今日之郑国,唯子产才可称做贤明君子。”
田畯:“是啊,是啊,只是……只是……唉!”
公孙昌:“新政己经初见成效,百姓已得恩泽,前些年咱郑国,外患不断,内乱不已,劳役使百姓疲于奔命,田园荒芜,人丁锐减,六畜不旺。赋税迫逼,民穷财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子产上卿倡节俭、抑奢侈、轻赋税、劝农桑,使百姓初得温饱,各人干自家的田活,有了劲头,有了盼头,这是新政之主!”
里胥:“子产上卿,执政尹始,根基不固,郑国的強宗大族,久踞要津,子皙、丰卷、驷帯他们专横固执,奢侈残暴,上卿所禁所革的,正是这些人,他们如果纠集起來,敌视新政,子产大夫的政策就变成了祸乱郑国的原因了。”
公孙昌:“好一个夲末颠倒的说法!这二十多年來,郑国陷于祸乱,是子产推行新政引发的么?新政还不到一年呐,祸乱郑国?是谁祸乱郑国?二十年前的事,你俩人不会忘记吧?当子驷杀了国君禧公,立了五岁的简公为国君,椄着又杀了子狐、子熙、子侯、子丁等公子们,为了转移国人对他的怨恨,子驷強行发兵侵蔡,当时的子产,还是个年轻人呐,当子产的父亲司马子国和大夫子耳一道伐蔡获胜,並且俘获了蔡国的司马公子燮,郑国举国欢庆时,唯独子产不随声附和,他说:‘郑乃小国,不求文治,滥逞武功,是祸乱之源!蔡楚两国之间,订有盟约,伐蔡必然仇楚,楚乃大国,践盟伐郑,我将何堪!如避危亡,必从楚国,顺从楚国,晋国就必然伐郑,贪图小利,铸成大错,陷郑国于进退唯谷之绝境,想安宁就太难了。子产说的,已全应验了!这件大事证明,子产是个有远见有谋略的人才。这二十年來,和楚则晋伐,和晋则楚攻,南边求和,北边输帛,人民不堪重负,哪一天安宁了?现在,子产大夫执政,革故鼎新,从自強入手,首先废公田为私田,大家有了自已的土地,有了自己的房舍,大家干活有了奔头,有了劲头,祸乱中的郑国,总算刚刚 有了希望!”
(史料《左传.襄公八年.第三小节》)
里胥:“是呀,是呀,有了希望,我只是担心,只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只是担心这新政,能否长久……以前是大田哪……每当春秋之季,我和田畯俩人,在里门坐着,天刚亮就敲钟,摧人下地干活,一定要等到所有的人都下田了,我们俩才回去。那个场面真壮观呐……人们一排一排,一队一队的,一同劳作,一同收获……啊!《诗.周颂》说:‘亦服尔耕,十千维耦’。成千上万的人,一起下种,一起收割,那个场面,多么壮阔……
里胥深情的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他仰起脸來,注目着高高的兰天,白白的云彩,好像看到了人们仍在大田里干活,那景象依稀可辨,他想看的更清楚,他想飘起來,飘进回忆中去,追逐逝去的生活……
公孙昌:“《诗.七月》说,‘饁彼南亩,田畯至喜’!送饭下田,不准收工回來吃饭,这样干,田畯才喜欢!《诗.七月》还说:‘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采荼采樗,食我农夫’!那诗中明确讲道,没有衣穿,怎么过冬,没有粮食,野菜树皮!那种生活,作为监工的田畯,你是喜欢、高兴,老百姓喜欢么?能髙兴起來么?地位不一样,说话也不一样啊。”
田畯:“你怎么光讲从前的不好呐?我又不反对新政,只是担心新政能实行多久”。
公孙昌:‘政令的实施能否长久,取决于新政得民心之多少,百姓们自会比较,现在下田干活,还要摧要叫么?还要你田畯和里胥坐在里门看着数着么?禾稼不是长得比以前好么?百姓们知道新政把他们当人待,不再等同于牛马,百姓们体验到新政之利时,谁再妄图攺回从前,政掉这利国利民的政令,老百姓就会不答应,就会反抗的。”
这时有一青年跑过來,向公孙昌说:“爷爷,子产上师和然明大夫來了。”
公孙昌和里胥、田畯三人连忙起身相迎。
“只顾说话,不知两位大夫來此,失迎了”!公孙昌拱手说。
子产:“长者不必多礼”!
然明:“各位说了些什么?我想听听。”
田畯:“没敢议论什么,没敢乱说,什么也没说……”
里胥:“只议论他们射箭的事,别的是不敢议论也不去议论的。”
公孙昌对着子产说:“我们一直在议论新政,争论新政的得失。”
然明以为这是抓住了把柄:
“国家的大政方针,历来是不准百姓说长道短的!我在此之前,就听说有一些人,在这儿随意谈论国家大事,由其是子产上卿的革新政策,这是不允许的!这次,我和子产上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真实不虚,子产上卿,为了顺利推行新政策,杜绝一些人等聚集在这儿议论,我请求毁掉乡校!”
子产看了看然明:
“他们说些什么,你知道么?说好说坏,你知道么?说好的就高兴?说坏的就禁止?
我只听说用忠于为善,來减少怨恨,没听说过摆出威势可以减少怨恨,我当然也知道,权力和威势可以很快的制止住人们的议论,听说过‘厉王弭谤’!
周室的夷王死后,夷王的儿子即位,适个人就是厉王。厉王贪财好利,滛乱残暴,宠信奸邪,大夫芮良夫和召公多次劝戒,他都不听,反而变本加利,施行暴政,提升荣夷公为卿士,一切全听荣夷公的摆布,国内百姓,百般忍耐,不堪虐待,怨恨厉王,厉王不思改正,反而利用卫国的巫神來监视百姓,发现有谁敢怨恨,就抓來杀掉,百姓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就是那个时期事情的写照。厉王杀人越來越多,他越来越感到,到处都有人怨恨他,他杀掉更多被怀疑有怨恨情绪的人,得來的必然是更多、更刻骨的怨恨,更多、更深、更广的怨恨,是由於厉王滥杀所引起的,他就再次的、一批又一批的杀人……恶性循环!后来百姓活不下去了,相率起义,厉王逃走了,逃到一个叫‘彘’的地方,死在那里。
厉王的太子叫静,他逃进召公的家里,起义的百姓知道后,围住了召公的家,要召公交出太子静,召公实在没办法,把自己的儿子顶替太子静,交给了起义的百姓,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愤怒至极的百姓们,立刻当着召公的面前,被剁成肉泥……召公的儿子被杀了……太子静经历了那场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事变之后,牢牢的记住了惨痛的教训,他即位后,革新政治,成为‘中兴明王’,史称‘宣王中兴’!”
然明:“可惜呀,召公的亲生儿子死了,召公是周室的顶国之臣呐”。
子产:“是的,就在厉王虐杀百姓,自以为得计的时候,召公曾劝厉王说:百姓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出來,国家实行暴政,百姓才会怨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水被堵塞了,它就会积聚起來,积聚久了必然会冲垮堤坝,伤人必多,破坏会更大、更广、更烈,治水之智者,宣泄洪水,导入江河;治国之人,让人讲话,如果百姓有了怨恨,不让他们讲话,反而用暴力胁迫,用刑罚威逼,这就像有了洪水,却不让它宣泄一样,十分危险,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然明听入神了,他无意识同时又下意识的重复说:“洪水……防川……洪水……百姓……”
子产:“当初厉王听从召公和芮良夫的劝告,他会身死异地么?召公的话,在今天听起來,不仍然如警钟在耳。
乡校这地方,人们农事完毕,在这里游戏,习武射箭,议论国事,大家认为好的,我们就实行下去;大家认为不好的,我们就改正或取消。众长者是我们的老师,百姓的话,是我们的药石!怎么能把乡校毁掉呢”!
(史料《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第十一小节》)
然明:“从今以后,我知道你是可以依赖的人,你待民之心,可为民之父母,我诚心诚意的追随你”!
一匹战马卷起一溜尘埃,由远而近,得得的蹄声突然止住,东郭星滚鞍下马,冲入乡校,见子产与大伙安然说话,这才放下心來。
`2009.5.27.4;33.写于泉上小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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