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砸过别人场子,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挑着一盏油灯,游荡于文字小巷的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沦落江湖。
江湖不是那么好玩的,什么好事坏事粘连了江湖二字便劫数难逃,包括你全部善良的点点滴滴,都呼吸着或匪或侠亦邪亦正的气息。
给十年前的江湖吹一口气,那个仗剑天涯的毛头小子又会醉舞青锋,跃然眼帘。我庆幸某天在河边玩耍之时,不小心踩上一块石头似的文字,滑倒在文学的河流里,从此漂泊江湖,于是,便以为笔就是剑了。曾经羡慕别人的江湖刀光剑影,也时见秋雨先生于报端挎剑挺立,那逼人的寒气隐觉 “匣里金刀血未干”。而自己,一把磨了十年,却未曾见血的剑,似乎让人感觉到不锋芒的存亡。那只是在油灯下看了又看的蹉跎,只是醉意中翩翩起舞的伤痕,那只是博得丽人一笑的飘渺狼烟。
泥腿时代的我曾站在天高地厚中,醉心相如赋的巨丽夸谈,把属于青春的张扬和个性发挥到极致,让胡边风月的因子和塞外豪情的血气在朦胧的心灵相互攀升,打点好自己孤标傲世谁人隐、一样花开为谁迟的玩世行装,甩开师者的谆谆教导和古文的十年冷凳,拂袖而去。然后在一个谪居的酒楼坐下,要来二两猫尿,酸酸地喝着文字的冷眼。“醉影弹剑卧高楼,痴狂傲啸最风流。 仙墨两点天有灵,神笔一颤鬼见愁。云噴笔花虎探爪,风翻墨浪龙抬头。英雄不见天目开,怒把强弓指天喉。”吟诵之余,却不愿更上一层楼。
在无数次兀自地萧然人外之后,又跌入辛弃疾的酒壶,把古人潮湿的没落情结反复咀嚼,然后垂拜于岁月的征讨,裹着愈来愈寒的文字悍然入眠。“那盏油灯/是你在黑夜里/被西湖的歌舞烫伤的疤痕/你挑一次痛一次/直到痛得/词里再也流不出血泪/只剩下块块剥落的文字/滚落你的酒壶/看你醉舞青锋//如豆的油灯/在刀光剑影里呼吸急促/黄沙百战的铠甲/被汴州的暖风/吹得浮软如棉/你血洒塞外的豪情/被擅长丹青的皇帝/画得烟雨迷离//湖上的歌舞还未散尽/南宋已烂醉如泥/你突然弃剑而立/掐熄微弱的灯光/由漆黑的夜色/将你的梦洗得只剩一尺生宣/你便与愈来愈痛的词/抱成一团 相倚为命//若干年后的今夜/你的词里/仍旧有一盏未眠的油灯/我轻轻为你点亮/顿时 穿透骨髓的痛/撕裂久远的沉默/我的灵魂在瞬间融化/原来/我是你冷凝千年的词里/最痛最爱的那个字”。
从痴狂傲啸到冷落清秋,那节令的更替,凉了多少疲惫的心灵,服了多少济世的良药。然而,未曾泯灭的意念仍跨越时光的阶梯,陪伴着余光中先生,靠在武昌的小书摊上,君临自己的王国,与镜磨自食的斯宾诺萨、以桶为家的戴阿吉尼司遥遥对笑。最终,伴随我孤独行走和夜晚入眠的仍旧是那盏并不温暖,却依然明亮的油灯。
十年的漫漫长夜,让燃烧的灯火清冷如豆,始终将一卷尘封的佛经照亮。我是否该在某个寂静的深夜,把那盏油灯挑亮,用搬弄俗世风尘的手指舔湿混合泪水的唾液,将那卷佛经缓缓翻开,最先抵达我心灵深处的是不是冷落十年的文字。无法解读手心里攥握十年的血汗,只有阵阵喧嚣的木鱼裹合着伤痕的疼痛,将最初那些梦的骨灰掩埋和超度。
佛说,佛没有说,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劫难。沉重的终归沉重,苦难的终归苦难,没落的终归没落,贫穷的终归贫穷,只是这折腾的因缘不会过早地收手,在文字里行过千万遍的婚礼、暧昧过千万次的约定、捉弄过千万人的游戏,任月落乌啼,还是涛声依旧,仍旧会在不经意间悄悄登上你的客船。
是该借鉴和思考的时候了——
仰瞻,借鉴。即使跨越巅峰的名人俊士也在内心的煎熬中翻滚。如此这般,李白睥睨八荒、牢宠万有的意象不过是一颗现实揉碎了的诗心,高期自许的“大人先生”不过是在现实中深感无能为力、渺小卑微的阮籍在子虚乌有之乡的精神扩张,庄逸孟英的清虚氤氲不过是那个时代方兴未艾的隐忧投射到才俊之士的主体趋向。在文字的大街一直乞讨的我怎不没落风尘,被华盖碾过的车辙牵引游离的梦境,与素面的清风拍打小贩的喧嚣。天生也就这个命了,不是文字的主人,就是文字的奴才,那甘愿被奴役的贱命离不开鞭子的问候。
俯首,思考。粘连了文字的命运也许不美丽,也许不幸福,也许不是什么太好的佛签,犹如悬于游丝一线的灯火,在江湖的夜雨中明明灭灭。文字难道就是恶魔?在佛卷之中获得的答案是这样的:鱼的本身没有问题,关键是水的问题。释然,文字如同鱼儿,鱼儿需要水的滋养,再漂亮的鱼儿,落于污水和死水之中,只会死掉。在心灵深处开一眼清泉,为有源头活水来,自然是水到渠成,鱼跃龙门。关键是心里有否清泉了,古人云:眼界高时无物碍,心源开处有波清。我痴我醉皆因心魔所致,与文字无关。十年清冷、十年孤灯、十年游荡之后,该洗刷自己心灵的尘垢,在上风之处点一盏不灭灯火,与满天的星星辉映,寻找自己的坐标,融入点点星火之中,用微弱的星光偎依取暖。只是慨然,这一路传来的火种,那么不易,他来自痴狂的青春血脉、越过寒冷的刀剑锋芒、伴随寂寞的长夜孤灯、滚落酣醉的酒中文字。那绵长的文化因缘,经过艰难而漫长地跋涉,子归夜啼的血滴在我寂寞的枯枝上开花结果。
也曾有人砸来什么,但刀锋未嗜血的我并不害怕,相反,我窃喜,说明文字的鱼儿正在繁殖,可能是一种略略宽阔的占领,剥夺了某些人狭隘的空间。正如秋雨先生所说:“吃得一口饭,因缘可追索千山万水;那么,听得一声骂,心情也应该天高地远。”我知道,虽然自己那些游弋的鱼儿并无观赏价值,但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江湖夜雨,十年青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用心灵纯净而开源流长的水滋养文字的鱼儿,是这十年以来最大的收获,也是我十年以来最快乐的事儿,也许十年之后还会这样,不是为了养一只大鱼,而是为了活动心灵的这一泓清水。所以说,养鱼的根本不在养鱼,而在养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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