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婉约的女人,也是一个精致的女人。
如今,她那一头柔美的卷发已经不见了,但她的目光中却透露出一种纯净。在我看来,这份纯净是荡涤了滚滚红尘后的解脱。
她坐在我的对面,一脸的疲惫。
“两杯卡布奇诺。”她向服务生说道。然后从摆放在我们之间的台子上拿起那包“中南海”,抽出一支。
“抽你一支烟。”她说。
我为她点燃了那支烟。
“近来还好?”
“还好,你呢?看上去可不是太好。”我看着她那张始终不曾改变颓废模样的脸,说道。
“呵呵。”她不置可否的勉强笑了一下,“还是老样子,无所谓好与不好。”
灯光很柔和,黄黄的,洒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我和她的身上。她依然是那么精致,那头令我倾心的柔美卷发婉顺地依附着她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双眉修剪的非常漂亮,在她卷曲的留海下若隐若现;她是单眼皮,但让人看着却很舒服,并且恰到好处的衬托出了她精巧而挺拔的鼻子;唇膏是一种绝不刺眼的红,使她那张略显单薄的嘴唇看起来丰润了许多。
咖啡端了上来,冒着热气。
“加糖吗?”
“不。”她摇了摇头,“我喜欢原汁原味的咖啡,不喜欢加糖,尤其是卡布奇诺。”
她抽了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灰跌落到白色的烟缸里,粉身碎骨。
“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她没有抬头,眼睛盯着烟缸里已变成粉末的烟灰。
“什么?”
“我想变成这烟灰。”她蓦地抬起头看着我,嘴角略微翘了翘,有些凄然,“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如这烟灰般从高空跌落,虽然痛,也可能会死。但,我的神经却会变得有知觉,我的身体也不再麻木。”
“为什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我愕然。
“荒唐么?”她笑着看我,眼神中带着揶揄,“我需要血淋淋的刺痛。刺痛,你明白吗?”
她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那团红色在一点点蚕食着她手中的香烟,烟灰在瑟瑟发抖。
“但是……”她的嘴唇在微微的颤动,“太多的羁绊,使我没有勇气让自己跌落下去。”
“知道什么是寂寞吗?”她又接连抽了两口手中的烟,然后将烟蒂轻轻地朝烟缸里摁下,并慢慢地旋转,等待着我的回答。
“空虚,孤独,无聊。”我看着那截已经被她蹂躏地面目全非的烟蒂说,“大概就是这些吧。”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寂寞。”她抛下可怜的烟蒂,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用纸巾搌了搌残留在唇角的汁液,接着说道,“我把寂寞叫做死一般的‘凄冷’。当你寂寞时,身体是冰凉的,思维是停滞的,时间是凝固的,甚至连空气都是窒息的。即便你撕开领口,露出胸膛,依然会觉得透不过气,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虚幻。”
“有那么严重么?”我吃惊地望着她。
“有,我就有这种感觉。”
“……”
沉默中我端起杯子,一股香浓滑入喉中,继而变得有些苦涩。
许久,我抬起头看她。发现她正呆呆地望着我。眼中是一片荒凉,毋宁说是长满荆棘的沙漠。
“你相信有来世么?”
我看到有风从沙漠上吹过,迷蒙一片。
“应该不信。”我有些踌躇地看着她。
“我信。”她说,“我向往凤凰涅磐。”
“有些极端了。”我抽出一支烟点燃,在蓝色的烟雾中看着她说,“你不能这样,生活中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是不能,也不允许你抛下的。你可以抛下一个烟蒂,但你不能抛下生活。”
“呵呵,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她略微点了点头,但接着又摇了摇头,“我有一个爱我的老公,一个可爱的孩子和优越的生活,很多人都羡慕我,但我为什么就快乐不起来,为什么会感觉麻木和寂寞呢?”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我看着她那张颓废得令人愤怒的脸问。
“别这么看着我。”她迎着我的目光,随后又马上将脸转向别处,“我不喜欢你这种咄咄逼人的眼神。”
又是许久的沉默。咖啡馆里传来了费丝希尔的那首“there you'll be ”,当清越的歌声浮荡过我们面前白色的雾气时,我看到有一颗晶莹落入了她的杯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透过咖啡馆宽大明亮的玻璃窗,看到街上已经是华灯初上、霓虹熠熠了。
我们又要了第二杯卡布奇诺。
“我想放点糖。”她用小勺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将脸从窗口转向我说,“你替我放吧。”
“你不是从不加糖的么?”
“可今天我想加点儿。”她把杯子推到我的面前说,“就一点儿,我想尝尝加糖的味道。”
我为她添了一小勺糖,她端起杯子看着我说:“谢谢。”
“先别谢我,或许那根本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五月的北京,风是和煦的,夜开始逐渐躁动起来。从咖啡馆里出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令人沉闷的气味。川流不息的汽车在空气中留下了一堵灰色的墙。墙在空气中飘浮,沉沉地向每个人的头顶压了下来。
我们开车经过了一条条马路、一座座立交桥。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脸始终朝着侧窗,一言不发。霓虹和街灯时而映在她那张憔悴的脸上,一闪而逝。
车里的冷气很足。她那件短袖的中式外衣上镶嵌的粉紫色的花朵,在昏暗的车厢里看上去显得有些凋零。
“冷。”她扭头看着我,“能不能把冷气关掉,打开窗子?”
我关掉了冷气,将车窗降了下去。
风从车窗灌了进来,撩起了她的头发。
“真舒服。”她将胳膊伸了出去,展开手掌,企图去抓住什么。
“你有情人么?”她蓦地转过头看着我问道。
“没有。”
“你应该找个情人。”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里,也有寂寞。”
“……”
“找个地方停下来歇会儿,我有点累,想借你的肩膀用用。”她用手抚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身子懒懒地歪斜在了靠背上。
我将车停在了一条僻静的慢车道上,熄了火。她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打开了车的天窗,头顶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刺槐。
“当我们都老去,甚至死去的时候,它依然年轻。”她看着头顶的槐树,喃喃地说,“和它相比,我们的生命是如此的孱弱、不堪一击。它可以暴露于阳光下,也能够伫立在风雨中而依然屹立并茁壮成长,你可以砍掉它的枝杈,但只要根在,它依然能够顽强的活着。可人呢,又有几个能够忍受这残酷的洗礼?”
“你不是说了么?只要根在,就能够顽强的活着。”
“可我的根在哪儿?我找不到我的根,我没有根。”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到了我的肌肉里。
“告诉我,我的根在哪儿?!”她突然扭过头看着我,眼角滑落的泪滴在了我的胳膊上,滚烫,继而变得冰凉刺骨。
她深邃的眸子里,此时已是蛮荒之地。除了那足以割裂肌肤的凄冷的风,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什么了。
“你的家庭,你对生活的坚定信念,就是你的根。”我用力从她的手中,将我的手抽了出来。手背上那道深深地掐痕,像一道深渊,将我面前的她,深深埋葬。
“家庭?”她冷笑了一声,“是啊,家庭。但对于我来说,那只不过是一个能够在饿的时候可以吃饱,困的时候可以睡觉的囚笼而已。”
夜,渐渐的深了,街上的车也越来越少。偶尔驶过来一辆,也是行色匆匆,闪着焦虑的灯光,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风有些凉,我将车窗升了起来。此时的她,似乎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头沉沉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我点燃一根烟,打开了音响。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个沉静的声音,是蔡琴的那首“你的眼神”。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
歌声缓缓流淌,我用手轻抚她的长发,感觉着每一个音符在自己的指缝和她的发丝间跃动。当我渐渐闭上眼睛,正陶醉在蔡琴那纯净的美妙音色中时,她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对不起,很痛吧。”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刚才被她的指甲虐待过的手背,然后慢慢将我的伤口放在了她的嘴边,亲吻着。
我任由她的舌尖在我的手背上滑动。那柔美馨软的长发深深地低垂着,遮住了她的脸。
“你有情人么?”我用那只受伤的手,握住了她那只刚刚侵犯过我的手。
“没有,但我想要一个。” 她抬起头看着我,幽黑的眸子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深邃而忧郁。
“为什么?你的老公很爱你,你的女儿又是那么的可爱。”
“嗯,是的。”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你完全可以就刚才我说的话,把我看作是一个不知足,或者说轻浮的女人,但我真的想要一个情人。”
“情人除了激情,还能给你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用力地摇头,把脸埋在了我的臂弯里。
稍顷,她将头抬起来,眯起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刺槐说道:“我想喝酒,能陪我么?”
我和她在酒吧里面对面地坐着,她要了一瓶红酒。
“来,干一杯。”她举起酒杯,嘴角洋溢起久违的笑。
“为了什么干杯?”
她仰起脸看着窗外,思索了有几秒钟的时间,然后说道:“想不出应该为什么干杯,就为这个没有流星的夜晚,干一杯吧。”
“你应该笑。”我放下酒杯看着她。
“为什么?”她依旧笑容可掬地望着我。
“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笑起来很美么?”
“切!”她不屑地看着我,嘴角的那抹笑容顷刻间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很多人都说我笑起来很美,应该经常笑,可我为什么就笑不起来呢?或许……”她看了我一眼,伸出手在我的面前说道:“还有烟么?给我一支。”
“或许什么?”我为她点燃了手里的烟。
“或许……”她狠狠地抽了两口烟,“算了,不说了,喝酒!”
“他还是经常不回家么?”我看着已经露出醉态的她问道。
“嗯,是的。”她点了点头。
“还是因为工作?”
“嗯,是的。”她摇了摇头,凄楚地笑了笑。
“孩子呢?”
“爷爷奶奶带着呢。”
“这么说,你经常是一个人度过漫长的黑夜?”
“还有一只尚不会说话的鹩哥陪我。”她呵呵地笑了一下,用手指将散落在额前的留海向后梳了梳。
夜色更浓,我和她走出酒吧,抬起头朝天上看了一眼。
“如果今晚有流星出现的话,你会许什么愿?”
听到我的话,她也抬起头朝天上看去,而后甩了甩头说道:“在我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有流星出现。”
我开车送她到她家小区门口,她打开车门之后,又重新将车门关上。
“抱我一会儿。”她伸出双臂看着我。我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子由于醉酒的缘故,变得沉重而柔软。
她抬起头,在黑暗中寻找我的嘴唇,而后用舌尖顶开了我的牙齿。
“吻我,用力吻我。”她喃喃地说。
她再次将我的手握住,然后放置在自己的胸前,淡淡的葡萄酒味和着烟草的味道从她的口中喷出。
“想要我么?如果想要,那就要我吧。”
我将手从她的胸前掣出,然后环住了她纤细的腰。
“卡布奇诺加糖的味道好么?”
“不好。”她突然从我的怀里挣脱,双眼在黑暗中久久谛视着我,“我该回家了,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她打开车门走了下去,整个人在暗夜中漂浮着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来上香么施主?”她笑着问我。
“能请你喝杯卡布奇诺吗?”我笑着回道,“不加糖的。”
“谢谢,我早已不喝咖啡了。”
山中云雾缭绕,我跟随她走进了寺门,耳边,传来了悠远旷古的钟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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