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乐山。我不敢说自己是仁者,但是我的确乐于在山中盘桓,在林间漫步。站在城市万家灯火一起绽放光明的街上,摩托声,汽车声中,我总会想起弯弯的芳草萋萋的山路,林岚的清幽,和在春风中听林涛阵阵以及在树上乱跳的松鼠和箭矢一样疾飞的鹰隼。有人说,东北没有春天,春天都被风吹跑了。就算春真的被吹跑了,可是夏的脚步紧跟着就到了,岂不更好?满山遍野的绿树与山花,满心满眼的欣喜与欣慰。尤其是在这红尘万丈甚嚣尘上的城市住的太久的人,谁不渴望去体验那幽静幽深绿意阑珊的林岚?
繁华先进的城市,好像霓虹灯下不时把你揽入怀里的壮硕的猛男;寂静恬静的林岚,却是一位使你一见倾心而又难于启齿的温文尔雅的儒者。你意乱情迷时当然喜欢猛男温暖的怀抱;然而,在幻影破灭后醉醒的时分,你将会真诚地思念那位令你倾心的儒者。
这样,多年缠绕在我心头的那份情丝,总未得到舒展与捋顺,一直到今年春天,由于父亲身体的缘故才回到家乡回到乡下回到有山林可以徜徉的地方。日日听得蛙儿鸣,时时见得花儿开,刻刻嗅得草儿香,就算这辈子都将守在这里,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
每当我感到坐在电脑前很烦闷的时候,我就会关上它,然后独自慢慢悠悠地向山里林间踱去。那份从容与不迫,就像一个地主倒剪着双手用他的双脚丈量他的土地一样意得志满踌躇满志。这在城里你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你想玩一下深沉,你问问你身后的人与车会原谅你的迟缓和懈怠嘛。人说的风凉话自不必细说,单就是那汽车的喇叭声就够催你奋进催你前行,叫你马不停蹄不累得吐血岂能饶你?
住的地方和山林隔着一段距离,路上遇到一个儿时的玩伴,他开着自己的红旗牌小汽车。他减速从摇下玻璃的车窗探出头问我,你去山里吗?我送你一段。我说,我是去山里,但是不坐你的车。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开车走了,我无法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也不想知道。我只在意自己内心的声音,当然这声音不会告诉我去伤害任何一个除我以外的人。
我终于走进林间了,这一段的山路左边是清一色的落叶松,右边则是杂树林,杂树林里可以说是更加丰富多彩。看着一树树新绿,一片片野花,我终于相信,自己真的是彻底离开喧嚣。就是居住的村子也不能说是宁静,哪一天清晨不是被街上的突突的农机声震醒。每晚偶尔打开千千静听,想象身边两侧的万水千山,想象昔日曾经的悲欢眷恋,幻想着还有未来,幻想着还能重逢。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偶尔一辆飞驰的放着音响的摩托车就会斩断我所有的情丝恨缕。于是,吓得我每晚都是静悄悄地打字,静悄悄地读《三国》。
走过这一段落叶松和杂树林进入到全是核桃树的山峦。这些核桃树还是我在上初一那一年全校师生一起种的呢?那时候,学校的政治工作做的极其到位,我们居然没有砸开一枚核桃果,那核桃仁儿可是极其好吃解馋而又营养丰富的吆。如今,三十几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刘禹锡当年有玄都观感叹: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我可是发不出这样的感慨,因为这山上都是我们小时候或是乡亲们或是我的同学老师们栽的树木。唯一可以发出的共鸣就是“前度刘郎今又来”,尽管我并不姓刘。但是,说真话,我的儿子姓刘,可是他没来,他的没来是因为他不来。他年轻,他喜欢城市,喜欢像北京那样的城市,所以,大学毕业了也不离开北京,就在那里谋生,谋发展。古语说:儿大不由爷,我这做娘的就更没理由摆布他了。封建社会女人是没有自主权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无父从兄,无夫从子,反正你是女人你就不能自主,那时候做女人真是郁闷死了。像我现在这样一个人跑到乡下已经是违反封建道德了,犯了七出,哪还敢要求他什么呢?哈哈,玩笑了,扯远了。
二零零二年的秋天,也就是核桃成熟的时候,我几乎是在核桃林里渡过的,除了吃饭和睡觉。那时候是因为刚刚得到吉祥的死讯,我无法在屋里静坐,无法忍受其他人活在世上开心快乐高谈阔论而他独独赴黄泉。每日里我躺在核桃树林里,看飒飒金凤吹得树叶乱飞,任被风吹落的核桃砸在我的脸上身上,我以泪洗面,回忆像一条永不磨损的胶片把逝去的悲欢离合一遍遍在大脑里拷贝。一个坟头,一片落叶,一阵风,都是我流泪的理由,哭泣的借口。如今,我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然而,这一次也许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我已经没有精力与余力。
这一次,我没有跑到这片核桃林里痛哭,而是驿马一样奔波着,把痛在异地他乡在飞奔飞驰中全部埋葬!上海、闵行、宝杨路,沧州、青县、南运河,北京、顺义、吴雄寺,都是我疗伤的所在,就如眼前的这片核桃林。那时的痛也如眼前的核桃树一样茂盛,一样无边无际。我不能相信曾经和吉祥一样爱我把我捧在手里的云祥怎么就突然间不管我死活转身离去,连一句话都没有呢?除了说他是愚死的汉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论这件事这段情。我做错了什么?不够全心全意?回答是否定的。他有了新欢?想和前妻复婚?回答也是否定的。我宝贝他一样宝贝他的女儿,把他的姐姐当作自己的姐姐一样,心里总想着他女儿是他生命的延续我没有理由不疼爱她,他父母早已作古只有两个姐姐,也没有不亲不近的理由。时至今日,他仍是老鼠一样把我当作猫躲着。就算在上海那样的大都市挣高薪一时忘乎所以把事情办差了,现在回到家乡回到原状态,还不反省吗?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呢?改了不就得了,再简单不过。就算没法改连句话也没有吗?又不是闷葫芦。可是,错了不改那可真的就是错了。就像他现在这样不与任何人联系来往,自己就闷闷地不是愁中即病中的苦熬时日,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放不下面子来?我质疑。
难道死别和生离都将如这吹拂着核桃树的山风一样缥缈而不定吗?我站住脚,任山风把我的泪水吹干,然后我继续前行。我相信,前面的景致一定不比眼前的逊色。
多少年不与泥土亲近,难与山林亲近了。常年在城市里挣扎拼命,窥伺每一个机会和位置,真是有些筋疲力尽之感。这一回借着照看老父回到这里,这理由真是太高尚了,我真的是受之有愧。就像此刻,我一个人在林间恣肆的疯跑遐想流泪高喊,心里那还顾得去想只能在家里徐步缓行的老父亲。
约莫走了一个钟头,我终于来到最高处。云祥的父母就葬在这里,离我站的地方相距也就二十米。我看见墓旁的一棵常青树匍匐在地,瘦小的坟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瘦小,倒是坟上的草儿青青绿绿的给人一种莫名的安慰。保佑您的儿孙吧,只要他快乐好起来,我就万事如意了。这样的想法一产生,心里就觉着很是安慰了。阿q,我真的很阿q。
天空飘过一大片云彩,云影罩着的林岚立刻就显得比阳光下的还要新鲜还要葱绿。我左顾右盼,高瞻远瞩,心情似乎比来时好上一千倍,尽管在核桃林里曾经肆泪滂沱。
我在最高点占了好久,因为我清楚,此刻,只要我抬起脚,只要落下去就是在走下坡路。人生也是如此,没有谁能够真的是常胜将军。据说,在中国唯一一个常胜将军就是岳飞,大小战役一百三十多,加上个人单挑,真的从未输过,然而却在做了两年的文官之后被害死了。你说,谁能永远保持峰值呢?不能,谁也不能。
既然知道无法保持峰值那就尽兴之后就回走吧。据云祥的姐夫说,这里将修建通往朝鲜的国际列轨,前期的测量勘探业已完成,这一片他承包的山林将被政府征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得到一笔补偿金,他是市自来水公司的干部,因为厌倦城里的忙碌喜欢这里的舒缓与闲适就来这里了,当然,不然的话云祥的父母也不会葬在这里了。
我自小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对农事是了解的。由于这几年天旱加上玉米的销路比大米好,所以,很多原来种水稻的水田都改作种玉米的旱田了。云祥的姐夫更是精明,把满山的果树空余处都种上了玉米,我看到三个背着喷雾器的男人在给玉米地打农药,一定是他雇佣的农工,因为一个年过半百身患糖尿病的城里人是干不了这么重的活计的。
远处的农舍上有炊烟升起,我也饱吸了极其富氧的林岚之气,心里的快活是坐在电脑前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的。这时候我看到一直鸟从西边飞过来,似乎及其疲倦,倦鸟,东西南北中的“西”字。我们的祖先多么聪明,木日为“东”,倦鸟为“西”,先定“东西”而后决“南北”。倦鸟西归,而我则是人倦归西。
在这悠悠的林岚之中,想些个人的悲苦个人的愁闷真是有些无聊与乏味,甚至是恶俗。可是谁又能真的免俗呢?如我等的凡人就更是不敢妄想。耗去三个小时的时间,实际上虽未得到什么,然而积郁在心间的压抑却得以充分的释放。虽然我还将回到尘世,回到凡俗之间,但是让我暂时放下心头的负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哪里有一劳永逸的好事呢?
别了,山峦;别了,林岚;我知道我还有再来的时候,为了你,我愿做一个仁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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