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槐魂昙香逸痕

发表于-2009年05月25日 下午3:06评论-4条

槐 魂

——王永善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城郊的一个小村边走过,在那里的一个土岗子上,我发现了一个伟大的生命所在,我一直在她身边愣愣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几个可爱的牧童干脆把一群羊赶到我周围的草坪上,迷惑地觊觐着我,我尴尬地对着他们笑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一种怅然若失地感觉促使我今天特意带了相机又来到了她的身边,使我再睹她那刚劲的丰姿。别的不说,仅仅认真研究一下这棵老槐树浑身的裂缝和孔洞,你就是可以感觉到一种顽强的情调;再看她的枝要么横空挺出,要么凌空耸立拔起----虽然绝大部分是枯的,但却枯而不槁之处正显示了一种风度,凭此你完全可以想象她曾经是怎样的壮美和繁茂,这也正说明了威武不屈是她刚劲性格的主题,于是我习惯性地举起了相机,她----老槐树的景象很快跃入镜头……

“往右走,啊!上来,她就在这儿!六儿,你快点----这下就可以摸到她了!”我正一边调着镜头,一边遐想着她的过去,突然听神经的兴奋刺激传入大脑,我寻声望去,一个快活得像小孩子似的老太太竟把拐杖举在手中,全凭(依靠)她那束缚了几十年的小脚一边颠着向老槐树靠近,一边加劲呼唤着同伴----显然老太太是有些过于激动了。好奇心驱使我也走近了老槐树,原来紧跟在老太太身后上来的是位盲人老大爷,只凭那一头白发就可以推断他已在古稀之年,但从脚步来看,依然精神矍烁,看着他,我不由地向眼前的老槐树仰望了一眼,然而使我不解的是这两位老人是怎样从那狭窄而又陡直的上岗小路上艰难地爬上来的,因为那路是绕着岗子踩出来的,外边便是越来越高的陡壁,甭说老年人,就是年轻壮实的小伙子望着它也是不敢三心二意的,可眼前这两位老人就凭着经验沾着他们早已走熟的路又上来了,又回到了他们的老槐树占据他们不知多少几代人的生活那柽的直径足以说明这一点的大槐树底眼下,这位老大爷用手中的长拐杖首先“找”到了树干,然后惊喜地甩掉了不知何时就已伴随着他的拐杖,用颤抖的手急切地抚摸着老槐树:“啊,老槐爷,我又‘看’到你了!是的,还是老样子!这缝、这孔----对了,这下边不是还有一个大窟隆吗?哎----”他一边往往地说着摸着,一边扶着树干蹲了下去,右手伸向接近地面的大树洞。“在,在,它还在着哩!这,这,噢----”在即将摸够一圈的地方,不知他又发现了什么,一边用手上下快速地触摸着一缕明显突起在枯干上的树皮,一边惊呼:“五嫂,五嫂,老槐爷,没有死,她还活着,还活着!真想不到,自从那天听说她着了火,我一直在惦念着老槐爷——她有没有死?火不大吧?她不会死的!想不到,我还能再来‘看’你一次!”不知怎的,老大爷说罢竟老泪纵横地抱住老槐树哭了起来。哭得那样恸心,哭出了他多年没流出的泪,也许他要用那混浊的眼泪来发泄积聚在心中几十年的感情……

那位被称为“五嫂”的老太太和我同时急走过去,把老大爷从树干上扶下来,让他靠树坐下来,我忙捡来他的拐杖,就像小时候常常给老奶找拐杖一样,拉过他的手放在手里。“老大爷,您不要过于悲伤,要保重身体,来休息一下。这棵树可真大呀!你知道她长有多少年了?”我蹲下来握着他的手问道。“多少年?!可不有千二八百年了!这-----谁知道!”两位老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回答,似乎我的问题太荒诞,或者他们觉得有点奇怪,可稍停一下,那位老大爷长叹一口气:“唉----!说起她长的年代,就连我老爷也没告诉我呢!她是啥朝代,哪个人栽,他说没人告诉他,反正,我记事时,她就这么粗,那样高大。那时候,这树周围是几家的麦场。一到收庄稼季儿,这儿的人和牲口可多了,可热闹了;一到槐角长成熟,我们便闹着让大人去摘好多下来吃,因为我们太小,而树又太粗,手没劲儿,抓不紧树皮,爬不上去,那槐角一剥开,先去掉两个硬绿瓣,中间夹的便是又软又硬、又白又嫩的茧皮,可好吃了,学生,你可吃过?你说好吃吗?”他转脸望着我,我看着他那饱经沧桑的面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不想打断他的兴致,于是赶忙说:“是吗,那兴许是很好吃的!”其实我连想像也很难知道,它的美味是什么样子。但我只觉得身边这大槐树更加神秘了,不禁又抬头凝视着她……

“可是,老大爷,关于她你还能说些什么?比如传说或者别的都行,我爱听。”一种强烈的欲望促使我迫不急待地问了起来,我想了解她的过去,她的一切!“说些什么呢,其实没啥可说的,说了有些你们也不信。我不是说这儿都是麦场吗,我们夏天打麦,人、牲口常常在这下边乘凉。一到晚上,大人、小孩儿都来睡在树下,凉快透了,一天的劳累能那样美滋滋地睡上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就头脑清灵,浑身有劲,就像前一天没干活儿一样,后来人们就说这种家槐能治病,谁家里人有个毛病就来铲块皮,瓣个枝熬茶,一喝就好,还真灵验着呢!那些小孩儿们玩了一天,早到梦里找伙伴玩去了,大人们有时拍话每到夜深人静时候,你尽看了,好多好多白兔儿在人们身上蹦来跳去,开始觉得害怕,时间长了,天天晚上那样,人们也就习惯了,她们不伤人,人也不答理她们,你知道那是什么?”被“五嫂”称作“六儿”的老大爷一听到我又问起大槐树,兴致来了,一口气说了这些,至此,他顿了一下,十分认真地接着说:“她们呀,就是老槐爷,她可是个好仙”。是啊!大槐树日日夜夜站在这岗上,俯瞰着脚下这群虔诚朴实的人们,她不仅为他们提供各部门的场所,而且她一直庇护着他们,使他们平安地代代繁衍,她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他们时刻也还能没有她! 所以当我问及她是怎样历尽艰难地活下来时,“五嫂”又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振奋人心而又发人深省的故事:

“原来这树是归一个叫李家旺的富有人家,可这家一到李家旺这一辈就不景气了,李家旺是个吃喝嫖赌占全的败家子儿,好大家业全让他动空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难易,这就打起这棵老槐树的注意了,他说定当柴禾卖给河东一个人,人们听说后奔走相告,庄上一个叫“十五奶奶”的老婆婆捣着棍跑遍半匝营,凑够了全部树钱,把它给了买树人,那阵子我刚到这儿,俺家没钱,我就把俺娘陪给我的她那些银首饰拿出来抵上了。从那儿以后就再没人敢提一个‘卖’字,因为它是半匝营的!就是到了大炼钢铁、吃食堂饭……”

你看,我正要了解这个!我迫切想知道在那轰轰烈烈大跃进的日子里,她又是怎样被幸免的,可还没等张口就来了。

“那年月,啥你的我的,谁家屋里有木料、铁器都要拿出来炼钢,木料烧完了,就烧各家的门,然后人们都像疯了一般放起树来,大的、小的全平茬,一个好端端的营坛被毁得不像个样子,从庄东一直放到庄西,最后人们都停在了大槐树下,一停几天,上头逼得急,女人们就把自己出门时娘家陪的柜子、箱子,什么桌子、凳子,就连干活儿用的农具、做饭用的风匣都拿出来抵上,这才保下了大槐树。那个时候呀,一个个庄子都没了树,剩下一座座烂房子,人们直发愁。唉!”“五嫂”如释重担地叹了一声。“六儿”紧接着话题谈了下去:“听说清靼子过来的时候,守南阳的官兵为了修栅子之事,就派人要放她,可她太大,一时没了注意,后来有人提出炸倒她,这个时候,武候祠出面了,在上面写了字,帖了签,说已是当朝在过数的古树,不可随便动她,这就留下来了。从此那以后谁惹了她,谁就会得到报应。本来,闹刀客最凶那年月,我们这里可从没有来过。自从李家旺要卖掉她开始,老槐爷就愠怒了,李家旺得了卖树钱以后没到两个月 ,突然来了一伙刀客,住在西岗脚下草屋的光身汉王喜儿一听有动静,拉起唯一的家当----驴子就往岗上跑,可驴子就死不上岗,折过来向东跑去,王喜儿掉头就撵,他也就躲过了一劫,他一惊动,人们都起来了,男人们拉着牲口、抱着小孩儿,女人们背着包袱、拉着孩子都向东跑去,唯独一个李家旺一边骂着人们傻,因为村东便是白河滩,一边向西岗跑去,谁知道在岗上露了个头就被刀阁用枪打死了----可叫你聪明!后来人们都说那是报应,谁叫他没安好心呢!” “那就是报应!”“五嫂”附和着说。“六儿”说话的时候好像李家旺就在他面前一样。他叹了口气,接着讲下去:“那次刀客最终还是掠走了许多东西和几个人,其中有我和我们的老里长,当他被押着走到老槐树下时,他心里许了一愿如果能跑回来就给老槐爷盖座庙。那些刀客手段残忍,以人为质,索要钱财,否则就派人今天送回这人的一只耳朵,明天送回那人一个指头。我那次也被掳去,因为家里穷,一时凑不足钱,他们就挖了我的双眼,等到我回来时就再也看不到老槐树了。有一天夜里,老里长他们和从别村掳去而还没有赎回的人们被关在一起,正在睡觉,突然一个白胡子老头出现在他面前:‘快走吧,快走吧!’老里长被惊醒了,忙睁开眼,借着月光看看四周,这儿那有什么白胡子老人,人们都熟睡着,连门口看守的刀客也把脸靠在肩上耷拉着头睡着了,他抬眼向院子看看,轻叹一声又倒头闭了眼----这大白天怎么能跑得出去!可刚躺那儿,白胡子老头又出来了:快走吧,快走吧,一会就走不了了!他猛地坐起来,壮了壮胆子,蹑手蹑脚地走过一个个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们,最后从门口那刀客蜷着的腿上轻轻地迈过去,贴着墙根溜出大门,不分昼夜地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几天,一问才知道到了穰东,那儿刚好有本村的一个姑娘,姑娘家好好招待了他一顿,然后一边先派人来这儿通知人去接,一边派人把他往家送。他平安地回到了家,才知道一路儿被掠去的几个人虽然有两个各缺了一只耳朵,但终于都活着回来了,他感激极了,趴在老槐树下一连气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头。后来老槐树身边就有了座小庙,老里长从庙完工起直至他死前三天,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庙里敬香,老里长虽然死了,可庙里的香火从没有断过,直到解放罢好几年。日子慢慢好起来,庙也就慢慢破落,最后终于倒塌了,现在连砖头瓦块也没了,可人们始终没有忘记这老槐树。”听罢这掺和着颤音的叙述,我充分体会到了一种朴实而又深挚的感情,像一条纽带,把“六儿”、“五嫂”和我,以及整个村庄的人们与这老槐树紧紧地联系了在一起。

“可是食堂饭吃罢,各家都又立了锅灶,有这样弟兄两个地痞无赖,他们铲了大槐树的皮,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死的,一个枝接一个枝地枯了,一片叶儿接一片地干了,但那叶长久不落,直愣愣地呆在枝头,好像不舍,人们都说这是老槐爷要走时显人们的灵”——显灵也罢,不是显灵也罢,我想她起码昭示人们自己的存在价值:没了它,就没了可乘之凉和收工后那种小憩佳境;没了它,水土就会慢慢流失,土岗会一天天地垒垮;更重要的是没了它,整个庄上人的心里都感到空空的没了着落,他们失去了心理上的庇护,失去了一个坚强的精神支柱!

“他们为啥要铲树皮呢?”我奇怪地接着问。“说起来也是难啊,分了伙,有点吃儿总不能再饿着, 因为没烧的,人们就到处跑着拾柴,或割草晒干好烧锅,这弟兄两个没烧的,就来铲树皮,下边没了,往上边铲,几乎把这树皮全铲光了,刚被饿了几年的人们谁愿理他们!可就是这个时候,那个老大铲树皮时从树上摔了下来,后来肚里长疙瘩长死了,老二没过多久也长疙瘩死了……”“可亏他们!人家别人就会去拾柴,就他们两个懒!就他俩儿能!我饿死也不会去动老槐树!”“五嫂”打断了“六儿”的话,看来她十分生气。“不是他们,老槐树咋会死地剩这一点点儿枝了呢!”如果说这是老槐树致命的损伤的话,那么大火烧心又该是怎样的打击呢?她当时几乎心灰意冷了……

事情发生五年前的秋天,被剥了皮的老槐树似乎心碎了,不知何时,树干和几个大枝都成了空心的,几个顽皮的小孩就抱了些柴塞在里边,点着了火,一看火着起来都吓跑了。大人发现时,火已烧得很大,于是全村男女老少,一听说老槐树着火了,慌乱地奔向老槐树,将端的、提的、挑的水对着冒得很高的火苗泼去,那天“六儿”因生气被老婆锁在了屋里,所以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没脸见人。最后终因火势太猛,水源太远,真有点杯水车薪的味道,好动脑子的人往往容易在与危险对峙不下的时候发挥作用,这就是急中生智吧!当时有人提出人站在树上,把水系上去,从上往下倒可能好些,果然人们用这种办法很快把火灭了,可是“五嫂”她们一群老太太却情不自禁地呜呜哭了起来,手里还提着水桶、脸盆,脸被熏烤得又黑又黄的小伙子们也呆呆地立在了那里,还是一位长者提出再多浇些水,兴许还能保住老槐爷的命吧。平时总要和长辈拗个理儿小伙子今天却也特别地顺从,他们又弄来好多水灌在了树干中间的洞里。第二年春天,人们失望了,老槐树没发芽,他们痛苦地自责着:庇护自己祖祖辈辈的神物,竟这样被自己葬送了,没保住,况且是自己把它伤害!

然而黄昏时的太阳留给人们的并非仅仅一个失望的暮色,而另一方面,她更给人以希望的启示-----红色,于是人们期盼着明天……

就在第三年的早春,几乎绝望的人们惊喜地发现枝头出现了黄绿的叶苞----“老槐树又活了,老槐树还活着!”人们奔走相告着,这对于他们是莫大的安慰。于是人们又像放树那次一样相聚在老槐下,没有言语,没有哭号,只有一颗颗赤诚的心,只有一双双期待的目光,多么壮美的情景啊,我为什么没能赶上—— “老槐爷,现在晚吗?”我慢慢地站起身,像老槐爷的子孙们一样默默地凝视着,仿佛期待着什么……一幕幕悲壮的历史,终于铸成了今天老槐爷刚强的形象,粗大刚劲的枯枝展示着它的性格,那从根部盘绕在树干、树枝上的唯一一绺老皮记载着他的过去,那,那枝头一丛丛翠绿才真正留恋着它当年的风韵……

饱经沧桑的老槐爷终于笑了,他笑得那样开心,那眼睛简直眯成了一条线,她乐呵呵地望着自己历尽苦难的子孙们提着录音机,带着相机来自己身旁玩耍,近岗的几家儿天热的晚上干脆把彩电搬上来放,看把老槐爷乐的-----不知是职业敏感,还是感情驱使,我立即后退几步,蹲下来,把镜头对准了:“六儿”、“五嫂”和老槐树…… “咔嚓”

好的!回去见了同伴,让他们也见识见识我们的老槐爷!他们定会感悟到生命的真谛所在……

1988.5.1晚于国医大

后记:

关于老槐树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只觉得此时此刻我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和她联系着。市内通讯大楼上子夜的钟声敲响了,我仿佛没了灵魂和肌肉,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骨架。窗外的夜是多么地惬意啊,我的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白天的收获已全部回到了笔端,而它们,包括我的灵肉都哪里去了?且不去管它们,明儿不定又有什么事,它们会在我的睡梦中潜回来的,带着老槐爷的嘱托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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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蓝调音画点评:

一株容颜苍悲的老槐树用斑驳的肢体记录下点点岁月痕迹,与同样年华老去的老人同时出现在镜头里,不觉引发心灵的强烈震颤与深层思索,这是不期而然的巧遇?还是情境的特定需要呢?四时迭起,万物循生。唯见这老槐树站立的姿态不变。它的灵性已经化作了神异的灵魂,坚韧的意志,强劲的活的欲望,支撑着它屡经劫难,风雨侵蚀,浩劫洗礼,依旧昂首挺姿,这是生的意志执着的表现,是一团飞旺的生命的火焰,如果把这老槐树看成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并把这种精神引用到我们身上,现在,眼前的这两个老人出现了,站在同样的年龄线上,用他们与槐树之间的那些联系,通过言谈,正在给我们讲述着生命成长的艰难经历。他们今天来到槐树前,不仅是来确认槐树还是否安在,而是在槐树前,感叹悠悠岁月、重温人生过往。老槐树目睹时事的沧桑巨变,而老人也亲见过老槐树是如何逢难不亡,这种内联必然会逼着我们去思考,去感动,去领会。

文章评论共[4]个
文清-评论

感谢您带来的美文,晚上好!at:2009年05月25日 晚上10:39

昙香逸痕-回复抱歉占用您时间,祝好! at:2009年06月17日 上午10:32

梓菲-评论

菲菲中午来问安,希望不要打扰到您的美美的午睡,悄悄的来,悄悄的走,很高兴看到您好脸上那一抹真实的微笑at:2009年05月26日 下午3:14

昙香逸痕-回复感谢浏览,多指教! at:2009年06月17日 上午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