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凉秋。顾凉秋。　

2007年秋天，黄叶纷飞的秋天，我在上海。寻找一个穿棉布白衬衣的男子。　

行李箱轧过的地方，枝桠地号叫着。　

只是，那些刻在墙角斑驳的记忆，会不会开出好看的花朵呢？　

【二】　

2000年，千禧年初，我在北京。　

夕阳宛如残雪一般印照在我和苍树的脸上，我们像是熟的半透的苹果。　

也就在那个黄昏，我们走进了一间早已破旧不堪的旅社。我看见苍树接过钥匙的手微微的颤抖着。竟也只是个单纯的孩子，我想。　

房间在二楼最背面，脚踏在镂空的阁楼上，发出阵阵的响声，像是悲鸣。房间的光线很暗，以至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我觉得这样就挺好。苍树一直静静的坐在墙角，默默的坐着，只是坐着。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我只知道当苍树颤抖着解开我衬衣第二颗纽扣的时候，门被重重的撞开了。　

手电筒的光线直直的照射在我的脸上，有点刺眼。　

她走向我，脱下她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姐，我们回家。我听见小藏这样跟我说。　

【三】　

关于小藏，顾凉秋想自己可能始终没办法原谅她。　

小藏是爸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在凉秋还喊他爸的时候，她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小藏只比凉秋小一岁。第一次见到小藏是在万圣节的游园会上，远远地，凉秋看见爸就那样牵着小藏的手过来了。　

凉秋，这是小藏。爸说小藏是姑妈流落在外的孩子。其实小藏跟姑妈一点也不像，倒是跟爸有几份神似。这样的谎话谁会信？偏偏顾凉秋信了，信了那么多年。而且，相亲相爱。　

初中三年级的冬天特别冷，这在南方这座温暖的小城是件罕见的事情。　

凉秋记得那个黄昏，刮很大的风，吹得人生疼生疼的。地面上不断的有东西飞起。凉秋还记得妈妈把大大的纸袋交给她说，记得放学后把衣服给你爸带去。　

凉秋点了点头，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自己去。她有多余的时间耗费在构思虚假的情节上，却不肯给爸送去一点点的温暖。凉秋是真的不明白。　

实际上，爸已经有好几天没回家了。凉秋也没多问。　

大人的事，总是让凉秋摸不着头脑。　

事务所的大门半敞开，凉秋推门进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凉秋忽然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要流出了。　

微微侧着身子的爸正把围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绕在对面的那个人身上，同时，双手紧紧的握着另外一双手，嘴里不停的哈着气，爸在给另一个人取暖。　

而那个人，是小藏。　

转身，沙子进了眼，泪流满面。　

回到家，凉秋直接把袋子重重的摔在沙发上，　

妈，我爸他不在事务所。　

哦。　

那天晚上，凉秋很早就睡了。她是真的怕面对妈了。突然很怕自己会一个不小心就泄密了。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不停的翻身。床于是发出阵阵的响声。　

凉秋？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妈在门外敲着顾凉秋的门。　

妈，我饿了。顾凉秋索性打开门说。　

【四】　

我已经渐渐记不清爸有多久没和我好好谈心了。　

很多年后，我依然还是会想起那个黄昏，心疼疼的。　

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逃跑呢？　

也许只是害怕，怕一个不小心，那个家就会土崩瓦解。可实际上，它已经瓦解了。　

可是，为什么会是小藏呢？　

我是凉秋。　

有很多疑问的顾凉秋。　

【五】　

顾凉秋终于开始疏远小藏，能避则避。更怕看见她的笑容，又温暖又落拓。凉秋的手渐渐的弯在一起，直到指尖把皮肤扎出血来。顾凉秋，一定要忍耐。黑夜里，顾凉秋常常这样的对自己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顾凉秋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12月25日，圣诞节，顾凉秋清晰的记得那天。漫天的烟花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顾凉秋一个人躲在树下。苏城的冬天还真是冷啊，顾凉秋感觉子[gong]都冷的缩起来了。　

顾凉秋，原来你在这里啊。缓缓的转过身，一枚烟花刚巧不巧在半空绽放，使的顾凉秋得以看清他的样子，顾凉秋从来没见过笑容这么温暖的人。　

不过顾凉秋还是觉得有点失望，她想，如果这个时候找到她的是小藏的话，她会相信她的，相信那个黄昏只是眼花了而已。　

可偏偏找到他的，是苍树。　

顾凉秋就那样蹲他的面前，抱着双腿微微的哭泣。　

【六】　

苍树是从北京调过来的年轻老师，因为父亲工作的调动才转过来的。苍树这样告诉顾凉秋的时候，顾凉秋并没有觉得有多惊讶。顾凉秋是冷静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　

毕业考试一过，苍树就会离开北上。所以没必要过多的纠缠。顾凉秋深深的明白这个道理。可眼球恁是被吸引了过去。　

从他在树下找到她那天起。　

日子还是不紧不慢的过着，顾凉秋几乎快要忘了那个黄昏的伤痛。　

其间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顾凉秋觉得这样就很好。　

然后是中考，顾凉秋考到一所重点高中。　

那个夏天，本也该是畅快的，却成了顾凉秋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顾凉秋想先告诉苍树。只是，顾凉秋算漏了小藏。　

顾凉秋是在体育馆找到苍树的。远远地，顾凉秋就看见苍树朝这边走过来。顾凉秋最先开始有点紧张。她努力地给自己大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等她看见小藏的时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顾凉秋看着他走向小藏，然后抱住她。顾凉秋觉得有什么碎了一地，再也拼不完整了。　

顾凉秋一路小跑回家，看见爸妈分坐在沙发的两头。顾凉秋觉得奇怪。也没怎么问。一直以来，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他们这种相处方式。然后她就看到了放在桌子上澄绿的耀眼的东西。顾凉秋走进，看见上面几个醒目的大字。一句话也没说，抓起它狠狠地砸在地上。　

就算他们再怎么不好，顾凉秋都想不到他们有天会离婚。　

顾凉秋静静的看着爸爸收拾行李，他只拿了他的衣服。顾凉秋看着他把存折和房产证交到妈妈手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透过窗户，顾凉秋看见外面停着一辆车，她睁大了眼睛看清小藏从里面走出来，并且亲热的叫他爸爸。　

顾凉秋扶着窗棂滑下去，终于嘤嘤地哭出声来。　

仅仅一天之内，顾凉秋就失去了人生中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苍树，一个是爸爸。　

而抢走他们的人，是小藏。　

小藏，你怎么能？怎么能呢？　

【七】　

顾凉秋是在高中的时候决定要好好报复小藏的。　

她千方百计的找到苍树的联系方式，她开始上网，开始学会打扮自己，化很好看的彩妆。　

2000年，顾凉秋去北京，找苍树。见到苍树的那一瞬间，顾凉秋笑了笑。　

然后就发生了小旅馆开头的那一幕。　

小藏把顾凉秋带回家，顾凉秋终于见到那个抛弃自己和妈妈的男人，那个她唤作父亲的男人。他甚至不配叫男人。顾凉秋恨恨的想。然后她看见了他身后的女人，有着跟小藏一样好看的眼睛。只是，她一直在咳嗽。　

他走过来，狠狠地扇了顾凉秋一个耳光。顾凉秋笑着。不说话。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火车票，晚上我送你去你车站。你妈妈会担心你的。　

不要你管。顾凉秋甩掉小藏的衣服，走掉。　

偌大的北京，顾凉秋不知道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　

然后苍树就出现了。顾凉秋走过去同样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苍树不还手也不做声，良久，他拉起她进了一家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推给她，你一定饿了。快吃吧。吃完，我帮你去买火车票。　

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苍树点了点头。　

苍树你这个王八蛋！　

你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牛肉面味道怎么样，顾凉秋完全没理会。　

吃完后，顾凉秋就一个人冲了出去，顾凉秋听见苍树在后面喊她。跑累了，顾凉秋蹲在地上开始哭。苍树跑过来从背后紧紧的抱住她。紧的若水听见了他的心跳。紊乱的一紧一松。　

【八】　

那个夜晚顾凉秋在旅社抱着苍树哭了一整夜。　

朦胧中，她听见一丝呓语。凉秋，凉秋。　

终于回到家的顾凉秋看见哭的像个孩子的妈妈，心突然就软化下来。她抬头望了望苏城的天空，泪水滑了下来。　

顾凉秋扔掉了所有的彩妆。开始很努力的学习。想努力的扮个好孩子。两年下来，顾凉秋的成绩也渐渐像是春天里的气温一样回升。　

高考的时候，顾凉秋考到了南方一所大学。那是个温暖的城市。顾凉秋只想离北京远点。温暖的城市温暖的气候，说不定连心也能温暖起来。顾凉秋想着想着，就一头钻进了人流里。　

大学的时间很充裕，顾凉秋把所有的时间剩下来写文字，然后贴到校网上。然后很快就有个人回帖。顾凉秋注意到每次她一发表，叫“侠客”的人必然会第一时间回复。　

久而久之，顾凉秋干脆就把他加到qq里，很深很深的夜里，顾凉秋常常能看到他在线。　

一来一去，顾凉秋渐渐跟他熟起来。才知道他也是跟她一所大学的，只是不同系。　

终于约定见面的时候，顾凉秋却睡过了头，等她赶到了的时候。顾凉秋觉得天旋地转。　

那个跟苍树有着同样容颜的男子，就那样站在她面前对着她笑。　

顾凉秋，终于见到你了。我是默笙。顾凉秋听见他说，然后下一刻就把顾凉秋抱在了怀里。　

默笙？你说你是默笙？顾凉秋推开他仔细打量。　

顾凉秋清晰的记得苍树的脖子上有颗很深很深的疤。而他却没有。顾凉秋也笑了笑打了他一下，谁让你一见面就抱我的？　

这是见面礼，免费的。你知道，有多少万千少女要我抱我还不肯呢？默笙还是笑。他跟苍树不同，苍树是忧郁的，而他，却是阳光的。　

顾凉秋想，也许阳光的东西才是属于并且适合自己的。一直以来，阴郁的事情和人都太多了。也许，自己也可以好好的谈场阳光恋爱。　

等回头的时候，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现，苍树只是年少时的一颗痣，原来也可以除掉的。　

那晚，顾凉秋睡的很安稳。顾凉秋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睡的如此安稳了。还是自己太执着了。　

【九】　

原来恋爱真的可以让心暖起来。顾凉秋想，这次，顾凉秋是真的想好好的爱一次了，而不是夹杂太多其他的因素。只是单纯的恋爱。　

周末的时候，顾凉秋把默笙带回家。妈妈望着面前这个表情干净的男生，很是喜欢。顾凉秋看着他跟着妈妈忙前忙后，心又莫名的暖和起来了。　

真的恋爱来的时候，那些错觉竟也可以消失的没有踪迹。　

大四，默笙渐渐也忙碌起来。顾凉秋也很少看见他的影子。尽管再忙，默笙都会忙里偷闲的给顾凉秋打个电话。　

默笙不再停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顾凉秋才明白自己对默笙有多依恋。就这样子，空下来的时间里，顾凉秋就都用来想念了。　

一个月下来，顾凉秋觉得自己都快成白痴了，只会呵呵的傻笑。　

【十】　

顾凉秋是真的没想到会再见到苍树的。　

更没想到会是在那样的场合。　

顾凉秋像平时一样在校园里乱逛，然后撞见了一个人，刚开始顾凉秋以为是默笙。但仔细一打量，却又不是。默笙不会穿这样正规的西装。　

凉秋？结果还是他先叫出了顾凉秋的名字。　

苍树？你怎么在这里？这次顾凉秋没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后来顾凉秋才知道，他是代表北京的总公司来招聘的。　

这次的相遇，并没让顾凉秋觉得有多尴尬。　

分手的时候，苍树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顾凉秋接过来看，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了出来。照片里的小藏和顾凉秋温暖的笑着。角落里别扭的躺着“相亲相爱”四个打字像是锤子一样捶在她的心上。　

其实都这么多年了。你不该怪她的。那些大人间的事情，做为孩子的你们或者我们大家都是没办法选择的吧。　

苍树用手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又给她一张纸，这是小藏的电话。如果还已经原谅了她的话。　

顾凉秋还是不说话，看着越走越远的苍树渐渐消失。　

电话接通之后，顾凉秋还是先说话了，小藏。她轻轻地唤。对方先是不说话，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哭泣。　

真是傻瓜。顾凉秋挂上电话后，不知道那句傻瓜是在说小藏还是在说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我们竟都固执了这么多年。也许不肯原谅的，只是自己吧。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总也远去了。　

【尾声】　

顾凉秋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接到默笙的电话了。顾凉秋拨他的电话也是关机。顾凉秋找到宿舍。宿舍的人一句话就把顾凉秋说的傻傻的愣在那里。　

你不知道啊？默笙去上海了。好像是家很不错的单位。说也奇怪，走的真是很匆忙呢。本来大家还想好好为他庆祝一下呢。　

一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顾凉秋痴痴的在校园里走着，走着走着就撞见了丽沙，丽沙扶起顾凉秋，顾凉秋才知道。　

原来那天，顾凉秋碰见苍树的那天，默笙刚巧经过。他们的谈话默笙当然没听见，却看见苍树的手停留在顾凉秋的脸上，接着就看见顾凉秋的眼泪了。　

愚钝的默笙看见那个跟自己有着同样面容的苍树，突然心就死了。　

没说一句话的默笙就匆匆的离开苏城，独自去了上海。　

2007年，我在上海，我在寻找一个穿着白衬衫，十指修长的男子，他叫默笙。我想告诉他我所有的故事。而重要的是，我有多么爱他。　

如果你看见他，一定要告诉她，有个头上戴着暗红发卡的长发女子在刻着斑驳影子的榕树下等他。　

【番外】　

我没想到她会为了报复，宁愿毁灭自己。　

所以，当小藏怒气冲冲地打我的时候，我没有还手。　

哥，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小藏摇着我敞开的衣领。　

我只是笑，我能怎么做呢？　

我只是不小心爱上了我的妹妹。我有什么错呢？　

我是苍树。　

会被逼成疯子的苍树。　

我的人生从我无意识中翻开那个抽屉开始扭曲。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从来没翻开过。　

继母拖着虚弱的步伐拉住我，苍树，你不能这么自私。　

是的。我冷冷的望着病榻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父亲。　

他伸出苍老的收握住我。苍树，你去看看她。　

那真是一个冷静的孩子。那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静静地观察她，走进她。我一次次地告诫自己，她还只是个孩子。她是父亲不肯割舍的一块肉。　

可是，当她一次又一次的在我面前哭泣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　

我克制着，努力着。我像，只要我离开，只要离开就好了。　

可是，离开有什么用？　

我更加没想到继母那么贪心。　

为什么？我吼着。　

我已经时日无多了。我只想安稳地过下剩下的日子。　

可是，继母，你又知道吗？你这些可怜又卑微的想法会害死她。　

我决定离开。　

几年里，我终于事业飞腾。　

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却没有一个是他。苏青曾不只一次嘲笑我，哥们，不会是gay吧？我能告诉他吗？我爱上自己的妹妹，终其一生都无法在一起。我能告诉他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