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深绿的、浅绿的、青绿的、墨绿的、嫩绿的叶子，在春的末梢纷纷搭起一座圆形舞台，铺天盖地的绿从每一片叶子的口中直泻而下，我站在舞台的中央，淋了一场春雨，染绿一身。嚣张而干净的绿象春蚕一样，咬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步步逼近。终于，尘封地心底深处的那一页感情，被春天无情地咀嚼，我的疼痛在每一个咀嚼的动作中挣扎。我慌乱地举起双手，大声呼叫，可是这一切在春的舞台上，却被演绎成一支孤独的舞，一首寂寞的歌。热闹而绚丽的四周，在我的每一句歌声中悄然黯淡，最终归于沉寂。我听见深不可测的寂寞象潮水，在无边无际的四周涨起又落下，反反复复，直至把我淹没在华丽又不失淡雅的春之舞台上！

我以为时间就是孟婆汤，喝下了就能忘记从前，忘记那些快乐与忧伤，忘记那些幸福与痛苦，忘记那些拼命想记起的和那些拼命想忘却的点点滴滴。十六年前的感情，是尘封在心底深处的酒，不敢轻易地开封，不敢轻易地说起。每一个梦醉梦醒之时，都不曾下眉头，上心头。我以为我彻底忘记了，可是，当他在十六年后的雨季突兀在站在我面前时，我的心依旧如初相识，乱了节奏，没了分寸。才明白，初恋是种植在心中的小草，枯枯荣荣，年年岁岁，生生不息；才明白，我的心里盛满的不是死水，而是波涛！

孔庆东在《黑色的孤独》中写道：爱情是蓝天白云下灿然打开的一把花伞，它降落到何处，一要看风，二要看地势，三要看跳伞者的趣味和技术，不论它最终落到何处，当它在空中飘荡之逸之时，都是美丽的。那么林越，我最初的爱人，你我的爱情是否也曾美丽？是否你还记得那一段一段由分离和相聚链接而成的日子？那一程一程鸿雁传书的过往？

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都会在心里偷偷喜欢一个人，那种感觉就象是差等生突然考了全优，激动和喜悦泛滥成灾，心里很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很想看见他们艳羡的眼神，敬佩的语言，很想体验灰姑娘变公主的心情，可是却又羞于表达。那种想藏又藏不住，想说又说不出的矛盾心情，让自己一时快乐，一时忧伤，一时痛苦，一时喜悦，坐立不安，患得患失！

认识林越是在十七岁的那个雨季，一个潮湿的季节，一份潮湿的情愫。林越比我高三届，我考进他所在的院校时，他恰好毕业，我们的最初在青青校园失之交臂。

我学的是机械专业，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全班同学被分配到当地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实习。对于那些冰冷无情的机床，我潜意地排斥，实习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形式，走马观花而已。当同学们象苍蝇一样，扑向那些泛着青冷光辉的机床，指手划脚，喋喋不休时，我从嘴角挤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把孤傲的背影留给若大的厂房，自己一个人逃到单车棚，躺在停放的摩托车上，闭着眼睛，惬意地听着随身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小朋友，你还真会找地方，下来下来，我要用车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也许是听歌听得太陶醉了，我居然吓得一跳，象狗打滚一样，从车上翻了下来。“哈哈，哈哈，就你这耗子胆，还逃课，哈哈，哈哈，好笑好笑！”我象一只被摸了屁股的母老虎，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顾不上揉揉摔得生疼的大腿，顺着声音的方向，怒目而视。只见面前的站着一位很年轻又嬉皮笑脸的男子，平头、黑脸、箭眉，黑亮亮的脸上还长着两个紫红的痘痘，好象要时刻提醒别人，他正青春。他的白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被春水淋得湿透，衣服紧紧地贴着身子，健硕而曲线的身材一览无遗。雨珠沿着他健康的手臂一路下滑，停留在中指尖上颤抖，整个人性感而无邪。淅淅沥沥的春雨，把车棚顶敲打得乒乒乓乓响，响得我心烦意乱。当我看到紧贴在白t恤下那一寸寸湿漉的肌肤时，整个人象是触了电一样，呆了、僵了、傻了。愤怒的眼光立即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变得柔和而深情，思想不知神游到了何处，只是站在摩托车旁不知所措地笑。

突然“嘀”的一声喇叭响，眼前白影一闪，那个让自己发呆的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依旧在原地，捂着那份甜蜜而羞涩的心跳！

“菲儿，一切都好吗？”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恰似恼人的情丝，一缕一缕，顺着发丝，沾在颈脖上，脸上，胸口上，让人莫名地燥热难耐。十六年后的雨季，十六年后的十字路口，我和林越不期而遇。

“好，都好！”我答得慌乱而滴水不漏。

“可是，我听说，你最近离了。”他牵着我的手，把我拽进了淡紫色的伞中，我的头正好撞着他的胸膛，我听见一个成熟男子有力而激越的心跳，于是，自己的心象加足马力的跑车，比他的跳得更跌荡起伏，气壮山河！

“对不起，我要回了。”我扭动身子，想从他的怀中逃出。

“十六年，我从未打扰过你。可是，十六年，我也从未忘记过你，更未背叛过你，你忍心再逃吗？”他握着我的手，力量一点点加强，直到疼得我憋红了脸。

“林越，我不明白，你说的，我都不明白，什么从未忘记过我，什么从未背叛过我？我不懂，一点都不懂？”我一把推开他，跑进雨中，跑出他的视线，跑进那段甜蜜而苦痛的回忆之中……

自从那次在单车棚见过林越后，我的心里全是他的影子，他黑黑的肌肤，他湿漉的身子，他白白的t恤，都是我的磁场。我到处暗暗地打听他的消息，知道他叫林越，知道他是十一分厂的工艺员，知道他住在单身楼东二楼，知道他喜欢骑摩托兜风，知道他很多很多，可是他对我却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我在默默地爱着他，想着他！暗恋是一粒看起来黑红，吃起来却无比酸涩的杨梅。那段日子，我的对他的想念一字一句写在日记上，写在每一个醒着的梦里！

淡紫色的日记本从启用的那一天起，就从未离开过我。我走到那，就背到那，就象背着林越的柔情一样幸福，就象背着他的呵护一样甜蜜。直到有一天，那本私密的，绝不能示人的笔记本丢失……

笔记本弄丢之后，我象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张扬。只能暗中留意寻找，可是，我所经过走过的地方，全都找遍了，依旧不见笔记本的影子，我在心里叹了一声：完了，脸莫名地红了起来，象夏天无比绚烂的晚霞，熊熊燃烧。

在又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我独自一人，习惯性地走在林越飙车的路上，一边听随身听，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仿佛想了很多，却怎么也记不起想了什么。其实，思想是空洞的，无所事事，游离而脆弱。

“小朋友，还你的笔记本。”突然从后面窜上一个人来，高高地举起手中淡紫色的笔记本。

“你，还我”，他依旧嬉皮笑脸，当时的我象是捉奸在床的第三者，又愤怒又羞耻，我一把抢过笔记本，头也不回地往宿舍跑去。

“哈哈，哈哈，你跑什么？我决定立即追你。”他重新骑上摩托，朝我追了过来。

见无处躲藏，我干脆横下心来，停在路边，对他横眉冷对。“你究竟要怎样，你嫌我出的洋相还不小吗？”

“我没觉得你出了洋相，我认为你很真，对感情很执著。我还要感谢这个笔记本呢？不是它，我找不着你，更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他扬了扬眉，又咧了咧嘴，让我分不清他是真是假。

我抓起地上的一块红砖，对着他晃了晃，“你再跟着我，小心我打破你的头。”

“好好，不跟不跟，我看着你回去总可以吧。”他双手一摊，双肩一耸，做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

我转身前行，感觉锋芒在背，很不自在。短短一段路程，走得异常艰难。好不容易回到宿舍，看同学都不在，我急不可待地打开笔记本，只见本子的扉页上，除了我写的那十几个林越的名字外，还有一幅男孩和女孩接吻的漫画，旁边写着：情到深处时，不自禁！菲儿，我爱你，在相见的最初。最下一行还写着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一本遗失的笔记本成了我和林越的月老，从此之后我们花前月下，好不浪漫。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们相恋三个月后，林越被单位派到另一座城市去进修，一去就是漫长的三年。我们的恋情在一次等待和分离中度过，我们的恋情在一封封相思的信笺上马拉松。

没多久，我也以优异的成绩从中专院校毕业，放弃了回厂的机会，留在林越的工厂，做了一句普普通通的技术员。我们把对未来日子的憧憬编织成花篮，放在彼此的梦中轻眠。也许是等待太折磨人，也许是相思太煎熬，我们在一次相聚的时刻，激情燃烧，疯狂到了极点。结果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的身体里居然有了林越的骨肉。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夜坐车去了林越的城市，当我深更半夜敲醒他的房门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林越，而是一位穿着性感睡裙，年轻妖艳的女子。我的天，在瞬间倒塌，地动山摇，暗无天日。

明明错的是他，我却象贼一样，逃离了现场，回到工厂，请了二个月的事假，躲在自己的盔甲里，去了另一座城市，远离熟悉的一切，独自舔拭伤口，缝补心灵的裂纹。当我从悲伤中走出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不能中止纴娠，我只好再次回到厂里，接受另一个爱我很久的男子的求婚。而此时的林越，也辞职远走，从此我们杳无音信，天各一方！

男子可以容忍女子的不贞，可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朝朝暮暮面对夺了自己妻子贞操之人的孩子，更不能面对这个孩子的无视和仇恨。

老公刚开始对我呵护有佳，对孩子视同己出。可是，怎奈时间是变脸高手，轻易地颠覆一切。孩子一直很乖，成绩名列前茅，在十五岁生日派对的晚上，老公兴致很高，允许大家喝一点酒，结果那天晚上，大人孩子醉倒一屋。孩子的一名同学无意中说了一句：方义，你真幸福，你的爸爸虽然不是亲身的，但对你比亲身的还好。这一句话，象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老公和孩子的酒意全部击醒。

“你浑蛋，看你还乱说。”孩子挥起拳头，对着毫无防范的同学狠狠擂去，然后丢下晕头转向的同学扬长而去。

我和老公一直保守孩子的生世之密，也没再和他要孩子。目的就是为了让孩子有一个健康良好的环境成长，孩子也很争气，爸爸的形象在他心目中高不可攀，巍然屹立，不容亵渎。可是，那一顿酒，那一句酒后真言，给孩子的打击太大，从此，孩子和老公水火不容，视同敌人。不管老公和我怎么努力，孩子一反常态，变得越来越孤僻。渐渐地，老公心里失去平衡，整个人也变得暴躁粗鲁，家的屋梁开始倾斜倒塌！

“菲儿，你开门，你误会了我十六年，到了今日今时，你还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林越在外面不停在敲门。

我只好打开门，放他进来。“林越，你说吧！把你十六年的委屈全说出来，让我看看我有多对不起你。”我看着开花板，言不由衷。

“你看到的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王珏虽然长得妖艳，但为人很正派，她老公是我的老师，那天老师醒后下床准备上厕所，突然血压升高，头一晕，从床上摔了下来。王珏家没电话，他是跑过来打120电话的，电话刚打完，准备走，你就敲门了，她还以为是她的孩子来叫她回家，没想到是你。事情就是这样，信与不信我不能强迫你，只是，说出这压在心里十六年的痛，我释然了。”林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垂着头。

我没有言语，这是怎样的误会，这误会造成了多大的痛。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那么任性，那么武断，那么一意孤行，结果伤人伤己还要伤及无辜。

“菲儿，当我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杳无音信了。我也只好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但我从没忘记你，我时时都在打探你的消息，知道你过得很幸福，我从心里为你祝福。如果不是因为你离异，不是因为你不快乐，我是不会来打扰你的。”

“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心里苦着呢？”

“菲儿，为了我们孩子的幸福，我们回到十六年前吧”！

虽然心已经很憔悴，但彼此的眼里依旧燃烧着渴望，燃烧着爱的火焰。回头看看走过的路，爱已经很久很久了，爱了很久，今天仿佛才是开头！

总想爱的潇洒，却偏难潇洒，爱情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拿得起，放不起。当春雨把心头的阴霾全部洗净，初恋在咫尺，幸福便在掌心。（2009-5-2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