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来宝在猫儿山住了半个月后,这天左眼皮老是跳,心里亦乱糟糟的,闷头喝了不少酒,饭也没吃就在草垫的睡床躺下,一觉全是梦。梦见娘踮着小脚走出家门,坐在一片彩云之上,寻到故去多年的爹正念叨自己,娘说,宝儿很不孝顺呢,娘走了也不来送送,日后再没有娘,再也吃不到娘蒸的馒头,穿不上娘做的布底鞋了……
醒来的时候,心里总是慌慌张张地跳,他使劲做了几个深呼吸也无济于事,他努力想把这种心慌与娘的离去分隔开,结果越是努力娘的脸越是频繁地出现在脑中。不行得回家看看,接娘还有大哥一家上山。他向陆爷打过招呼,没说要带几个弟兄相伴同往,将小六子递来的匣子枪掖到后腰上,瞥一眼暗红色的西天,独自急匆匆走了。
一路猴步式跳下山,又像黄鼠狼般钻进高粱地,弥漫的云层已经遮蔽了西斜的太阳。喜来宝钻出高粱地,稍一迟疑,抽出匣子枪迈上通往下舍村那条两边长满茅草的小道,摸到村前石拱桥的时候天彻底黑了下来。他在桥墩旁待不多久,皎洁的月亮就悄悄地爬出来,照得下舍村像罩上一层薄薄的雪。蹑手蹑脚溜回自己的土屋,面前却是坍塌的破墙碎瓦、焦黑的房梁窗架,呼吸一下子变得不顺畅起来,几步扑到里间寻找老娘,但没有找到。眼睛又开始发直地蹲在墙根,两只手如同鸡刨食扒开沙土,挖出一个瓷罐子,大把抓起里面以前赶大车赚下的大洋和金圆券,全部放在一块蓝色粗布上包好,三两下掖到裤腰里,闪步出了破屋,直奔大哥喜来顺的屋子而去。
喜来宝像条野猫那样,一弓身子翻过大哥家的短墙,轻轻拍了两下窗:“大哥,大哥。”
“哪个?”喜来顺好像还没睡沉,在里面闷闷地回了一声。
“是我,大哥。”喜来宝压低声音,心忽然就空得很厉害。
“老天哎……”喜来顺开门一看,吓得倒退了两步,喃喃地说:“你是人是鬼呀?不是在乱石滩都死了吗?”
“鬼子汉奸当然想我们死。”喜来宝一把拉大哥进屋,划了根火柴点着油灯,火苗忽闪忽闪,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软呼拉地粘在那里,忽大忽小像一扑一扑的野兽。嫂子闻声也从里间走出来,直溜溜拿眼看,大哥摸出烟荷包一下一下地揉捏,哽咽着说:“老二,你们走后牛贵就带疯了的日本人到咱村,杀人呢。麦子给他们起走,咱娘也被打死……娘操了一辈子活,受了一辈子苦,抬回屋连饭没吃就死了,临走咱娘说,日后别惹鬼子,让咱兄弟好好过日子。”
嫂子也啜泣着说:“这些天闭上眼老做梦,梦见娘被人绑住,满脸是血,心里就害怕!”
“你们别说啦。”喜来宝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操他狗日的小鬼子,挨千刀的汉奸牛贵!”骂了几句,站起身对大哥开口说,带我去看看咱娘,不然娘闭不上眼,她会念叨我一辈子的……
两兄弟走出屋外,一路沉默不语到达村南头的坟地,喜来顺指着一座新坟茔站住,喜来宝便双膝跪地,咕咚咕咚磕过几个头,噙了泪哽咽着:“不孝儿来看娘了,你常说别惹麻烦,好好过咱的日子,可鬼子来后偏不让咱好过,在他们眼里,中国人就像地上的蚂蚁想怎样整治都行,老百姓有那一天不是把心悬到裤腰上……鬼子拿咱们种出的粮食喂饱肚子就杀中国人,娘知道又会咋说?宝儿杀鬼子去吧……对,娘一定会这样说。娘,你放心,你儿子不是孬种,一定给娘报仇给全中国人报仇,只要日本人还在这块地儿,就一定跟日本人干到底!”
喜来宝使劲拧了一把满是泪水的鼻子,站起来又轻声对喜来顺说:“大哥也别在村里住了,搬上猫儿山去,一大家子的快活自在。”
喜来顺乜一眼喜来宝,暗哑着声音道:“我算过了,老婆孩子一大堆,上山干那个不是份事,咱听娘的好好过日子。”
喜来宝见劝不动,取下小包裹往前一递,紧紧握住喜来顺的手说:“大哥,这里有点儿钱,你帮我给咱娘立个碑,剩下的你一家大小花,还有那辆大车归你,闲时可以做些买卖。我这次走后就不回来了,你跟谁也别提我来过,问起什么都说不知道。”
“你现在要上哪?”喜来顺紧张起来。
“收拾牛贵那条老狗,为咱娘报仇!”喜来宝坚决地说。
“使不得!就你一个人不是鸡蛋碰石头吗?万一……”喜来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牛贵没这本事,抓我个鸟。”喜来宝不屑一顾。
“他人多,你的鸟也抓得住……”喜来顺哆嗦着埋下头,吸了一口旱烟。
喜来宝斜眼瞄了瞄大哥,嗖地拔枪在手冷笑一声:“咱有这玩意儿怕啥,回去上炕安心睡你的吧,我知道该怎做!”
说完,他一按大哥的肩头,转身离开坟地,身影溶入在浓浓的月夜中。喜来宝没敢往大路走,而是踏上一条小河冲的土围堤,脚下毛毛糙糙,似乎长满了青草,几只青蛙见有人来扑哧扑哧跳进河水里。走了大概六七里,出现麻麻扎扎戳着一些干枯的芦苇,夜风扫过芦苇,发出野兽喘息般的声音。他知道,穿过这片芦苇,前面就是谂庄,心开始慢慢往上提,眼睛也冒出了绿光,把匣子枪握在手里,扒拉开芦苇左右瞄了两眼,抬腿迈上凹凸不平的土碴儿路,快步走向庄子。
隐身在一个大碾盘的阴暗处,将牛贵整个乡公所外围详细观察了一番。这是一套很精致的宽大深院,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招摇不羁地红着,五人高的墙头扎上麻花状带刺的铁丝网,想要进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喜来宝急得抓耳挠腮脑里陷入一片空白。
这时,右面胡同嚓嚓一阵响动,鬼魂似的冒出一个人来,边晃醉步边哼唧:“舌尖舔你的大红枣儿哦,魂魄云霄里游,紧紧抱住那个小红莲哟,我就是不松手,姣妹是天上仙女转世,哥哥心尖儿急痒痒……”这小子走到碾盘前,厚皮没脸的歌声戛然而止,急忙窜火地拽开自己的裤腰,射出一根尿箭。
藏于两步之间的喜来宝瞧准时机,一步窜上来,用乌黑的枪口抵住对方后脊梁,沉声命令道:“别动,手举起来!”左手一伸,把他腰里那支日本式匣子枪抓夺过来,还摸出了两个四十八瓣的手榴弹。
“别……别误会!我……我是自卫队的。”敌人吓得说话直打哆嗦,剩下半拉子尿全流入裤管了。
“就凭这支炮,才误会不了,老实说,你是做那份的,院子有多少人?”
“我......我是护院的,里面就……就二十个弟兄,有些在外面没回。”
喜来宝用枪口点着敌人:“你马上开院门,老老实实带老子见牛贵!”
敌人打开院门,喜来宝紧随其后跟了进去,眼看迫近堂屋,听得见里面呼五喝六的赌博声音。
那小子回头喊道:“你后面来人了!”
喜来宝不知有诈,扭头一瞧,却什么也没有。再看那个敌人狂叫着“有刺客”“有刺客”地朝堂屋方向已经跑出七八步远。喜来宝火起,一举枪叫声:“你娘的往哪跑!”砰砰两发子弹打过去,敌人应声倒下了。
堂屋内听到枪声炸了窝,自卫队员们反应也挺快,抓住枪就纷纷涌到门口,忽然遭到子弹迎头扫来,一下子就倒了五个。喜来宝心想事情办砸不敢恋战,边打边往院大门撤,又有自卫队员从外面冲入,见他就“别走缴枪”地乱喊。
喜来宝把手榴弹一扔:“缴你个鸡巴蛋!”一声轰响,打头进来的都跌倒在门槛内外。喜来宝趁机跳过门槛,踏着自卫队员的尸体冲出去了。他冲到街口,见迎面来了几个敌人,就急忙往墙角一蹲,又投出另一个手榴弹,在爆炸腾起的烟雾掩护下,冲出庄子向河堤方向跑,敌人在后面紧紧追赶,子弹刮风般追逐着他。奔到河堤边寻不着路,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近,喜来宝急中生智,脱下穿着的黑布外褂悬挂于芦苇杆上,扑嗵扎下河鱼一样朝对岸游去。
自卫队员们追近,借着月光见芦苇中恍惚有个人影晃动,便打了好长一阵乱枪,然后才战战兢兢包围上来。牛贵用电筒一照,只有一件满是子弹窟窿眼的黑布外褂,刺客早不见踪影,气得恨恨连声却也无可奈何。
猫儿山狠击队上次经乱石滩一战,吃了大亏伤及元气,损失弟兄四十,数日来山洞气氛都是阴沉沉的。陆招金没有粗起嗓门骂娘,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得撑着,撑住剩下的弟兄们的心。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死难弟兄的后事,和所有受伤者的善后,他就窝在洞里独自喝闷酒,醉意矇眬就倒在木床上,醒过来,叶子烟卷的“喇叭筒”一支接一支地抽,张开的嘴巴像正在升火的烟囱,突突往外冒烟。头脑清醒了,又在想先前活蹦乱跳的弟兄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心就痛苦地抽搐,他在反省自己。
大半个月后他终于走出洞口,整个人瘦了一圈,两眼凹陷得像两口很深的枯井。来到山东头一块岩石上坐下,四周很安静,秋色染了漫山遍野,一眼望去满目金黄。在这个没人在旁边的时候,往日那么钢硬、那么倔强、那么粗犷、战场上那样勇不可挡的陆爷号啕大哭起来,竟然哭得撕心裂肺地嚎叫,是他自己没有带好弟兄们啊,他才是罪该万死!心里异常难受就想赎罪,就想为死去的弟兄报仇雪恨,可目前自己的力量太薄弱,现在山下的情况咋样?日本人是不是还照样隔三岔五地骚扰百姓;八路军还在不在将军峪一带驻扎……
想起八路军自然就想起豪侠仗义的黑大个邢团长,那次乱石滩战斗结束,战士们解下自己的军毯,把阵亡弟兄的遗体裹了起来,放进挖好的土坑里。大伙谁都没嚎哭,他们咬着牙瞪着眼,只有满心里充满对鬼子汉奸的怒火在燃烧。战士们围绕着死者,整齐地站了一个圆圈,肃立致哀。邢团长没说话,站直身子就把军帽脱下来,很郑重也很严肃地低了头。陆招金就生出那一份感动,就说是自己害了这些好弟兄。
黑大个就说,不是你害,是日本鬼子杀了中国人。
他说,这次战斗是我引来的鬼子。
黑大个就说,是中国地上地下的宝物把日本人引来的。
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和遭连累的乡亲们。
黑大个就说,中国人都团结一致打鬼子,就对得起。
他说,我那份人马剩下不多了。
黑大个就说,加上我就有两份,愿和陆爷一起上猫儿山……
他说,咋样?
黑大个就说,人多力量大,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说这话时,黑大个握紧拳头狠劲地在胸前捣了捣。
邢团长最终没能上猫儿山而是去了将军峪。
当时陆招金一口谢绝了,他明白邢团长目的想收编他的杂牌军,他知道那个部队都不允许逍遥自在。反正你霸地盘打鬼子我占山头打日本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合作可以想要收编,那是墙上挂门帘——门儿也没有。不过他对八路还是有好感的,此次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图报。
正想着,耳边传来小六子喊了一声:“陆爷,喜来宝回来了,”便站起身往洞口转回。洞口前一茬子弟兄围住喜来宝问长问短,陆招金拨开人群,站在光膀子的喜来宝周围,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几个遍,确定没见受到什么伤才长长透了一口气。
才问起山下到底发生什么事。
喜来宝气愤地说,牛贵为鬼子出谋在乱石滩设伏,兵败后带鬼子报复下舍村,杀人放火起走粮食,打死村民和自己老娘。自己独闯乡公所报仇失手还险些送了命,好不容易脱身才回来了。
陆招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伤到自己比什么都强,一回失手,以后有的是机会,仇一定能报的。
提起牛贵陆爷真有点后悔,当初在盘蛇谷扣下牛羊肉时为啥就没崩了这个汉奸!当汉奸是最可恶最可恨的人,帮小日本打中国人干坏事,这些狗娘养的必须除掉,陆招金心里狠狠骂道。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陆响带十来个弟兄携匣子枪下了山,到谂庄不远的河边,借了老乡的一条小船,留下两人看船,准备应付紧急事故,其余都上了土河堤,分头进庄打探情况。
陆响和一个弟兄进庄子还没走到半条街,看见有人探头探脑地望了他几眼,就警惕起来对旁边弟兄说:“留神,这小子不像好人!”
果然,刚在一家小饭铺吃上饭,鬼子与自卫队就包围上来了。他们还了几枪,冒着敌人的枪弹逃脱出来。进庄的其他弟兄,也都被赶了出来挤上小船,钻进芦苇枯草丛里,一连三天白天不能上岸,靠黑夜偷偷进庄买些干粮就匆匆回船,弟兄们都焦躁起来。
陆响分析了情况,鼓励大家要沉住气,钻到乡亲们里边去,在乡亲们的掩护下才能消灭敌人取得胜利。明确了斗争方向,众弟兄化装成老百姓,翌日,天还没亮就分头进了庄,有的背着粪箕在村边游动,有的钻进田地帮百姓干活,搞清了许多敌人活动情况。
傍晚时候,陆响到了一个老大娘的土屋,大娘一边烧饭,一边悄悄告诉他:“牛贵在各庄设了情报站,内线发现目标,情报就一村传一庄地传到鬼子那里,集合队伍很快就到了。”
陆响问:“牛贵近来有什么活动?”
大娘说:“这老狗前些日差点被人暗算吃了惊吓,白天很少露面,偶有出门,也要二十支枪前呼后拥才敢走路。晚上更是戒备森严,乡公所附近都设有暗哨,明天就是八月十五,听说牛贵为巴结鬼子姑爷,花大价钱从县城请来戏班子唱堂,专门请据点的一帮鬼子军官到家里过中秋节呢。”
陆响听到这里,眼眉毛舒展了一下,没有再往下问。
吃完饭辞谢老大娘回到小船,陆响吩咐两个弟兄,立即回山取上次劫军需缴获的几件军服,还有黄豆一小袋,明晚要派上用场。
中秋的月亮很圆很大地挂在谂庄之上。
谂庄乡公所气势辉煌,八盏灯笼照得周围红通通的,两只石狮蹲在门前张牙舞爪,四个自卫队员背着枪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院内咚锵咚锵响起来,大戏正式拉开序幕。
这边河间小船上,陆响瞅瞅从山里取来包袱,说了声:“咱们也准备登台演一出‘五虎大闹乡公所’吧!”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忙起来。
陆响换上一套日本军曹官服,穿起两只高腰黄皮靴,悬挂军刀后感觉还差点什么,又往唇边贴上一撮黑狗毛才满意了。小六子和其他三个弟兄分别穿上鬼子皇协的军服,眨眼之间五人活脱脱成了鬼子汉奸模样。陆响考虑人多目标太大,喜来宝等另外几个弟兄就留在船上接应。
不一会五个人气势汹汹出现在乡公所门前,自卫队员们看见有“鬼子太君”过来,慌忙行礼。陆响理也不理,哼了一声鼻子就走进院里。
院子里被几个气灯照得如同白昼,台上一出《定军山》正演得出神入化,锣鼓敲击震耳欲聋。台下前排坐着几个鬼子军官,旁边陪坐的是鼠目猴腮的牛贵和他那做了西池二姨太的女儿,身后站着两个穿便装背匣子枪的保镖。
陆响他们互递一下眼神并不多言,对着鬼子军官开枪就打,五把匣子枪组成的交叉火力像一把铁帚,瞬间将鬼子军官们都扫倒了。
枪声一响场子登时就乱,台上的乐师戏子们争先逃命,牛贵吓得如筛糠般躲在桌下,被陆响拖出来一刀剁了,提起脑袋就走。二姨太醒转过来,看到旁边一个没有脑袋的脖腔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沫子,吓得肝胆俱裂,两眼一翻死了。
五人冲出院子,就有鬼子与自卫队联合的三十多人追来,小六子把袋里的黄豆往地上一撒,黑夜里那伙人没留神又赶得急,踩上黄豆跌个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哼哼哟哟爬将起来,追到土河堤边,眼睁睁见那小船已经划出机枪射程之外。
西池中佐在县城日军总部开会,没能参加牛贵的中秋同庆,躲过了这次杀身之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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