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又叫做端阳节。在我的记忆里,乡亲们把五月五日叫小端阳。正值农村大忙时节。割麦、收油菜、育包谷苗、插秧,可谓百般的活儿一齐来,家家户户少有一丝丁点儿的空闲。
我对端午节有着特别的期盼。因为是一年一度的节日,家家户户都要弄上一顿特丰盛的饭菜以示庆贺,乐得我大饱口福。在这个节日里,一家人在一起团聚,乐也融融地进餐共享美味,交流农活与桑麻,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团圆。儿女再忙要回来,有了钱的还要割一刀肉或买瓶二锅头给老父亲,图的就是那种氛围。
端午节那天要下雨,一般是大雨或中雨,乡亲们叫“涨端阳水”。布谷鸟一阵一阵地催促着,在我家附近的林子里叫个不停。山坡和邱垄上田畦里的小麦眼见着上黄,打了枇杷色就意味着要开镰了。我们一家多是在田间地头劳作。老天爷的脸色阴阳怪气,闷热得很,人也很憋闷。我们总是与上天较着劲,你只要不把雨洒下来,我们就不会停止劳作。父亲累了,卷上一锅旱烟,一边咂着吐出呛人的烟雾,再吐一口唾沫到田里,嗅到到了烟味就如见到了父亲。我家对面横亘着一座绵长坚硬的山岭,社里的人叫“照壁岩”,它是天然的“晴雨表”。下不下雨,要看“照壁岩”的山峰是不是先有了雨雾。往往是一场雨在对面的山上酝酿着,看到了那里雨点在空中拉成了丝线,听到了雨点在丛林中激起了“沙沙”的混响,我们才收住镰刀,将成捆的麦子架堆到背架子或背篓上背回家。路上是星星稀疏的雨点,一到了家里刚放下肩背上的麦子就来了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脸上的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顾不得擦拭,码好麦子,洗把脸,便开始过端阳节了。活路忙,团圆的饭多是放在晚间,已是多年形成的规矩。端阳节的雨多是立夏之后的第一场大雨,已到了小满天里,在骨子里我认为它是一个雨水浇浸的节日。端阳节的雨来得快,去得快,电闪雷鸣声势浩大。乡亲们说是打“白雨”。
那雨若是上午来,则午后多是响晴,万里碧空,风清气爽,割麦插禾正是好天气。若是在下午,云破日来洗过的阳光异常明亮,雨一停我们就要下地了,大多数时候会在东边或西边的天空里看到明媚的彩虹,好一阵子才散去。乡亲们管彩虹为“绛”,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魂灵幻化的,我曾经深信不疑。彩虹是神秘的,出现了“绛”,大人不许我们用手指,说是用手指了它会很快消失,因为它怕羞,但“绛”是那样的美丽,谁又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手指呢。我多是为彩虹的消弥悄悄地自责不已。端阳节的彩虹给了我梦幻的美好,同时也给了我些许忌禁的不安。一阵大雨过后,山林间溪水淙淙,远近都是隐隐约约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时候起,年长的婆姨就说“绛”是天老爷养的大虫子,它一头是牛脑壳,另一头是马脑壳。下雨了,天老爷放下来,触在地上的一头或是在塘堰或是在江河,天上的一头在天河里,它将地上的水喝到肚子里又抽到天河里去,以后又下雨。老家是川北的山区,干旱是常有的事。那些在塘堰里的水好不容易才积流到一起,却又让“绛”给喝了去,我很惋惜,却又无可奈何一点办法也没有。“绛”有直的也有弯的,它那么神秘莫测。我很想近距离的接触看个究竟,终是没有如愿。传说,很久以前,它在我家后面山坡上的水井里喝水,恰好碰到一个老太婆在洗衣裳,她一棍子把“绛”给撇了过去,还骂了一句“滚开去”。听了这样的事,我觉得真是太过瘾了。“绛”也有让人胆怯心怕的。近处你看不到,远处则很清楚。远远地有人看到了它触在哪儿哪儿便有不祥,尤其是在某个人家或院子里。况且,关于这样的传说我又耳闻不少,有的事就在社里或村里应验,不怕你不信。
端阳节的雨如果来得太猛烈了,乡亲们认为山里的某种动物修炼成了“精”或者“妖”。白蛇与许仙的传说每个人耳熟能详,当然首先的话题就是“蛇精”。端午节的餐桌上,家里的人都要喝上一杯酒,照理说应该是雄黄酒以镇可怕的“蛇精”,因为要是谁被“蛇精”缠上了就麻烦了,轻则长年病魔缠身,重则性命难保。父亲和母亲要我们都喝点酒,我害怕酒的辛辣只是抿一口了事。老家的一位堂哥虽早已作古,但他讲给我的故事却终身难忘。他说一年端阳那天,他到山里去捊水橡子糠叶,在沟槽里碰到如一截木头样的东西,原以为是枯木,不料细细一盯才是“磙子蛇”。他粗气也不敢出便退了出来。他说那“磙子蛇”成了精,出来是准备到大河大海里去了。“磙子蛇”成了精,会变,能大能小,如变成一个大磙子向人碾过来就别想活了。他晓得必定是要下老雨的。堂哥急急地赶回了家。一会儿,大雨下来了。山洪暴发,遍野汪洋,“磙子蛇”随水漂去。事后,他看到了那里的树木被压倒一大壕。直到现在,“磙子蛇”成精的传说也还让我心有余悸。据说,蛇成精就成了“龙”。到海里去的时候要出来讨“口风”,谁见了如果发现它与一般的蛇不一样,随便说一句有“龙” 字的话,它就会大功告成,走之前还会用一颗夜明珠之类的宝贝报答你。如果无意说出“蛇”字那会气死它,千年修炼毁于一旦,见到的人自然也没在好运了。真庆幸堂哥它啥也没说啊。
端阳节的雨下到漫山遍野到处横流。祖母说是在走妖。说得最多的是“癞哈妈”修成了气,要掉去一只腿成为“三脚蟾”。“三脚蟾”随水而走,可以呼风唤雨。走的时候雷雨交加,狂风大作,它的口里还要吐出“冷子”(冰雹)来,很有些怕人的。我本来不太相信这样的妖。可老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端阳那天在坡上干活回来时在我家下边的竹林旁边看到了一只“三脚蟾”,他断定一定要抖老雨。午饭刚过是盆浇桶倒的一场大雨。都说妖精走的时候必定下雨,但是如果水太大了,又打“冷子”,毁坏了农田或者庄稼,它也会成不了气到不了大海的。
其实,端阳节下了雨,乡亲都抢水,一榜的田关满水了。插秧迫在眉睫。端阳节的雨不会缠绵,大多不温柔浪漫,一晃而过,轰轰烈烈的,短短的时间把山林土地灌个饱,浇个透。雨水洗过的白艾蒿泛着幽香,没有丁点儿的灰尘。父亲到田埂或山野里扯上一大抱回来,挂上几枝在门楣上,其余的顺便甩到明楼上让它慢慢阴干,谁家疗个疮烧个毒的都可以找,等于是无形中做了件好事。
雨是端阳节的魂。在多年以后的这个端午节,我又想起了那些带有泥土芳香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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