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被惊吓的一夜未睡的螺河镇住户,惊奇地发现新到驻守的日本兵排着队迈着方步在街上巡逻,头顶不是原来鬼子那种掏粪勺似的小帆布帽而是大檐帽,身穿崭新笔挺的斜纹布军服,而且军容严整步伐一致,个个面色冷酷目不斜视,绝非冈夫义郎散兵游勇式部队可比。
有见多识广的人从军服上就认出,这是号称“帝国之花”的日本陆军精锐。日本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从关东军中抽调一支训练有素的步兵大队,由作战经验丰富的大队长西池秀树中佐防守螺河,可见陆招金名气之大以及此地战略地位的重要。
关东军的凶悍好战本性在西池身上并没能显现出来,外表上看这个戴宽边眼镜的小个子军官,面色白皙,体形偏瘦,更适合作教书匠。他从一个平民家庭出来,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帝国陆军大学,靠自己努力奋斗由见习军官一步步才升至中佐,很多能力不及他的同窗靠良好的家族背景和人际关系,都跨进了将级之列,所以心里有不得志的感觉。残酷的战争使他性格变得异常谨慎与不拘言笑,闲时偏好研究中国的《孙子兵法》,深明知彼知己三思而后行的道理。接任螺河据点最高指挥官职务的第一天,他下令:坚固重建据点加强防备,控制小队人员远离本镇,发展内线留意外来情况,军中不许谈论袭击事件,违者严惩不贷。
一段时间螺河镇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周围老百姓明显感到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一点。
此次袭击螺河据点行动,全歼冈夫义郎部,猫儿山众弟兄毫发未损且战果辉煌,获得机枪六挺,步枪二百多枝,王八匣子三把,手雷三百颗,东洋军刀二把,子弹万余发,还有粮食、棉衣、药品几乎摆满山洞一半地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洞里弟兄们临时用树枝搭起几台桌,倒出香纯的地瓜烧酒,支架好一个大口涮锅,煮着从牛保长哪扣下的牛羊肉,油光红亮的汤料在锅里不断翻腾,热气四溢酒香扑鼻。弟兄们有的急不可待,肉还没完全变色就捞起塞入口里大快朵颐,烫得龇牙咧嘴依然手不停箸,有的划拳猜马频频碰酒,喝得酩酊大醉说着张府小姐想着李家姑娘。
陆招金平时酒量大,这回也喝了个八九不离十,两眼射出激动的光芒,晃着身板作即兴演讲:弟兄们,以前拉起队伍全为了给咱穷哥们出气,谁欺负穷哥们咱就打谁。小日本来了以后,有人说起鬼子怎么个厉害,是吃了老君炉里的仙丹刀枪不入,裤裆里的玩意儿就缩进肚子里没影了。我就不信这个邪,子弹钻进去鬼子还不是翻白眼,刀砍下来脑袋照样搬家。我反正跟鬼子没仇,就是看不惯他们在咱的地面上横行霸道,吃饱喝足这帮孙子经常还要花姑娘的,日咱中国女人……呸!凭啥?是咱中国男人没长鸡巴,用得着龟孙子大老远从日本赶来帮忙?从今起咱大伙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有好吃的分着一块吃,专打鬼子的命根,他吃肉喝酒咱就得有,没有就摸他娘的。开春再招多些弟兄上山,大家心朝一处想力往一道使,有本事打到那个屌毛东京去,见了日本妞也别客气,日她个三百回合为国争光,让鬼子见识一下咱中国男人的玩意儿也不是块软的料!……
陆爷的粗话虽然三句不离本行,听起来就是受用,弟兄们哄笑声一阵高于一阵,胜利的喜悦达到了高[chao]。
冰雪悄悄融化寒冬静静隐退,猫儿山又增添了新绿,那是柔嫩而坚强的小草,用尖尖的叶芽,顶开贫瘠的土地,给人间带来新的生命色彩。土匪们好吃好喝就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才二月中旬,各色的野花已经浪漫地开遍满山,清新的空气弥漫着阵阵花香沁人心脾,一缕缕阳光透过林子的缝隙,暖暖地照在人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一条白练似的大瀑布从千米山崖一泻而下,然后分成若干细流汩汩涌出滋润山外的田野,充足的绿色植物吸引 着各种飞禽走兽出来觅食,竹鸡、野猪、山羊、孢子随时可见。
山洞里捂了一个冬天的土匪,开始纷纷脱下棉衣换上夹衣夹裤,享受春天带来的温暖与轻松。新招入伙的几十个弟兄,在洞外一处宽阔的草坪练习射击和格斗更增添无穷的活力。
陆招金带着侄儿陆响和入伙才几天的白标,全身披挂各自肩扛一枝步枪,一路说笑朝山中走去。正走间,陆爷突然伸出指头“嘘”示意禁声,只见远处山坡旁边一群山羊,有的懒懒地晒太阳,有的悠闲自在啃着青草。
三人轻手轻脚靠拢上去,选好最佳射程趴下瞄准,陆响俯卧在白标边上,教他如何打开保险如何三点成一线瞄准。其实白标以前就经常打猎,枪法也极准,只是用的土枪而已,现在初次使用步枪不顺手,一扣枪机没打着,反而惊动山羊四散奔逃。
“啪”弹随声到,稍为跑得慢的一只山羊中枪倒地。躲藏在树后的陆招金缓缓放下冒烟的步枪,得意洋洋地吹起了口哨。过了冬的野味最是鲜美,三人自然兴奋不已,当即就地架火拔皮烤肉,开怀畅饮,把带出来的一葫芦地瓜烧喝了个一干二净。
连续几日三人都进山打猎,使用螺河据点缴获的日本三八步枪和王八匣子练习射击,对枪的性能、射程、准星白标渐渐掌握了。和鬼子还没玩上瘾就算了,这多不够意思,时间待长了手痒痒的。陆招金又有新任务派陆响、白标执行,侦察螺河据点新的设置和活动情况。
选准个黄道吉日,一清早公鸡头遍打鸣,大多弟兄还躺着牛喘气般打呼噜的当儿,陆响、白标就已经打扮成贩子模样,用竹杆扎实几张孢子皮,怀惴良民证掖着内藏匣子枪的包袱,再次相互打量确认没啥破绽,两人一前一后歪歪扭扭荡下山去。
崎岖的山路越往下走越平坦宽阔,腿脚轻便心情自然就舒畅,陆响敞开嗓门唱起山歌来:
四月花开八月果
抱着火炉吃西瓜
上流河水下游鸭
双双毛眼望哥哥
螃蟹也要嫁夫哟
嫁给一个大王八
哎哟哎哟心里甜
该不该叫声哥哥
……
山歌野调,胡编乱造,陆响唱得直白有味、情真意切。白标听着忍不住‘卟哧’笑出了声:“响子哥心里惦着彩桃了?”
别看白标小几岁身材也矮半截,可脑子像孙猴子鬼精,只听说过一回彩桃就让他猜中。准确地说是在想女人,昨晚陆响就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梦里他来到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忽然西天霞光闪闪飘过一道彩虹,一个美貌女子站在了面前,陆响想上前握她的手,女子一闪身躲开,回转头半侧脸望着他娇媚地笑,晶莹洁白的牙齿在彩虹映照下美轮美奂。这个女人是谁?这样望我莫非有意?醒来蔫蔫地想肯定不是彩桃,彩桃是一个卖大炕的窑姐儿,日本人没来时她就从山东到螺河有些年头,攒了不少钱。打从陆响恋上彩桃那铺大炕,她就动了心思,说要跟他回家过正经日子。他想,彩桃屁股虽然大了点,模样可秀气着呢,一笑两酒窝勾人魂似的,当时真动过娶她的念头。最后听说卖大炕的女人不会生孩子,陆响可不想没后代,就认为这种女人耍耍可以,怎么能做老婆的。
陆响推了一把白标,嘴里微微叹口气:“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要是不做窑姐多好,屁股没几个女人有她这么漂亮,圆圆的、翘翘的,套句我奶奶以前拍着我堂嫂屁股的话说,好屁股啊能生崽呢。嘿嘿,一年后堂嫂果真就生下个大胖小子。”
白标望着陆响坏笑:“哎、哎响子哥,这次下山要去看她不?”
“去,怎么不去。夫妻不成友情在嘛,我们也有一年半载没照过面了。”
白标从未上过窑子,心里猫挠似的跃跃欲试,一听这话乐得连声说:“哪好哪好,咱俩一起去。”
“那不行,大人办事一个孩子跟着太扎眼,我一个人进去,你就留在门外看风,有个风吹草动就给个暗号唤哥出来。”陆响柔声细语哄着。
白标平时做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自认也算一条响当当的汉子,那肯卖账:“咋了,嫌我拖累你?你放心,不定谁拖累谁呢!”
“哥是为你好,真要去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吧,我跟彩桃商量商量,让你白摸一把奶子。”
一路调笑出了布谷声声、杜鹃娇啼的山谷,走上了一条通往螺河镇的石灰路,大晌午的时候,前面螺河镇隐隐约约能看得见了。两人都觉得需要歇下脚,将屁股贴在一棵酸枣树下,耷拉下脑袋,双手撑住膝盖,长长地吁着粗气。忽然陆响打个激灵,想到带着家伙进镇不方便,警觉地扫了四周一眼,用一块带尖的石头在树下刨了一个坑儿,包袱内取出匣子枪仔细埋了进去。跪在地上嘟囔几句,拍打两下满是尘土的手,用脚将坑边上的泥土咔嚓咔嚓几脚踩实了,紧紧裤腰说声:“怕他个屌!”放心继续朝前赶路。
螺河镇处在通往县城的古道上,日本人没来前是一个繁华的大镇,逢集日进进出出更是上万人次,关中的粮食、口外的牲口、西山的土货、城里的小商品都在这里集散。街面上商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南北商贾云集,货走八方。可是自从鬼子在此设据点,镇上的生意就变得萧条了。
西池到来之后想在上峰面前表现自己治理有方,粉饰和宣扬皇军为“大东亚共荣”树立榜样,放宽了一些限制,关门歇业的店铺重新开张,镇里又恢复些人气。
陆响、白标选个僻静处摆开孢子皮,一边叫卖一边留意动静。街上日军除了采办军需的个别人员出来外,所有的士兵几乎没见外出,偶尔会有三五个骑马的鬼子从眼前呼啸而过,匆匆忙忙像是追债似的,不知搞什么名堂。
陆响好奇地向旁边卖柿子饼的老汉打听,了解到一个重要线索,近期关外的八路开进来了,和当地游击队配合不断骚扰境内据点,弄得鬼子没一口好吃的,逼急了日军总部要进行一次大行动。这次联合多个据点编成几个大队,打算对八路游击队活动频繁的地区,进行一次拉网式清剿,力图彻底解决问题。螺河据点被抽去一半的日军,剩下西池和为数不多的鬼子留守。
这个线索令俩哥们非常焦虑,他们明白,日本人历来是打不着对方就拿老百姓出气,一定要弟兄们策划大的行动牵制敌人,使鬼子往回赶,减轻八路游击队的压力及老百姓遭殃的程度。
正说间对面酒馆几个倒背步枪斜扣皮带的混混,拖着醉步摇摇晃晃出了门口。老汉眼光一扫恨恨地说,谂庄有个汉奸保长牛贵,是当地首富。这老小子为巴结日本人,竟将自己的亲闺女豁出去,献给鬼子大队长西池秀树,西池拍着他的肩膀赞道,你的良心大大地好,封他做维持会会长,收罗些流氓地痞,配备枪支弹药成立了一个所谓的自卫队。名义上收税、稽查,其实干得是套白狼、打闷棍、绑肉票的土匪勾当。据点里重建工程,这帮不是人的东西和鬼子一起疯狗般扑向各村强抓青年做民夫,被抓之人稍一反抗就会遭到残酷杀害,轻则也被打得伤痕累累。总有一天老天爷开眼让这群王八蛋遭报应。
陆响听得咬牙切齿,心里说,操!不用多久弟兄们下山,连鬼子带自卫队一勺烩。
几张孢子皮出自深山,皮薄毛厚,一张皮抵得一件棉衣暖和,加上价钱适中很快卖完,天一挨黑,陆响和白标乘夜色掩护朝据点方向摸去。
螺河镇以南不远是山口,进山出山的人们必经此路,然后向四周辐射,山口外还有两座山峰像两扇大门相对耸峙,只要守住山口,便可牢牢控制周围。重建的据点就设置在此,一旦出现军情,进可阻敌出山骚扰,退能断其回山之路,西池考虑的这样周全确实有点眼光。
探照灯鬼火游魂般转来转去,炮楼顶上鬼子的身影时隐时现。陆响和白标伏在半山间不易发觉的小树林内,瞪圆眼眨也不眨地观望。
据点四角是四个炮楼,中间六排营房,最外围一圈是深且宽的壕沟。原先有四个小队鬼子,每个炮楼驻一小队负责警卫与勤务,开走半数后成两个小队分别驻守四个炮楼,还要另抽一部分负责巡逻,人员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鬼子们一天24小时龟缩在炮楼,一步都不离开据点,吊桥整天高高吊起,据点内静得尤如寺庙。
两人看的差不多,心里也记得牢牢的,肚子饿得开始叽哩咕噜闹起小九九,才知道晚饭没吃。于是猫一样又折回镇上,寻到一家将打烊的小饭店坐定,还好,灶里的火还没灭,掌柜两口子麻利地摆弄开了,女的迅速架柴添煤,男的往大锅里放油爆蒜蓉,然后加水打了几个鸡蛋下去,沸腾的锅里立刻泛起一片蛋花,再撒些胡椒滴上香油,这样做出来的汤据说很能消渴解饿,天冷时可发汗驱寒。
喝完香喷喷、有滋有味的汤后,顿感浑身有劲,这时热腾腾的一笼馒头也跟着上了桌,两人便狼吞虎咽大嚼起来。一阵风卷残云饱餐之后,结了账离开小店,大步流星去怡春窑找彩桃,打算今晚住她哪儿,翌日黎明再回山。全然不觉刚才另一桌上,有个刀削脸身板精瘦的汉子吃着五香花生米喝闷酒,贼眼不时往这边扫描,见两人出门他也溜出尾随了好一段路。
怡春窑是一个混石土墙围住的大院子,东西厢房外加一间大筒子屋,大筒子屋现改成大烟馆,两扇挂铜环的木制大门,左右笔墨淋漓写着‘喜迎东南西北客、献出兄弟姐妹情’十四个大字的对子,一天到晚开着,生意不断。已是晚上十点过后,烟馆里影影绰绰的灯下,幽灵似的大烟鬼们梦游般进进出出,满屋烟雾缭绕,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扭动屁股晃来晃去,四五个伙计忙里忙外张罗着。
陆响领着白标轻车熟路穿过烟馆,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蹲在一个黑着灯的窗下侧耳细听,屋里一个女人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么戏段。陆响喊了两声“彩桃”,唱声停了,接着屋里掌上灯,灯光里有个人影一晃,陆响就笑,呵,这娘们够麻利的。
“响子,是你吗?”彩桃挑着一只小灯笼打开后窗,冲暗处嚷了一声。
“别喊。”陆响猛扑过去,一把将彩桃搂进怀里,伸嘴就咬她的耳垂。
“亲爹亲娘想死我了……”彩桃胡乱推挡两下,把熄了火的灯笼丢掉,双腿老滕缠树一样盘住陆响的腰,猪尿泡般大小的一对ru*房贴紧他的脸部。
陆响板着她两墩肥厚滚圆的屁股,熊瞎子似倒退着撞开了后门。满身脂粉香的彩桃盘得陆响直打晃,好不容易把她卸在大炕上,才缓过一口粗气来。
彩桃用眼角一瞥陆响,手里的一块红手绢舞弄得飘上飘下:“长出息了,这么久在哪抱窝?是不是拐到个媳妇回家?啥时让我过过眼?”
陆响一个劲咽唾液,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彩桃,没有的事,当初赶得急没跟你打招呼,对不住了啊。”
“客气个啥?你是有了白面馒头就忘了苞米饼子。”彩桃嗔怪地一甩手绢,手腕上的银镯子在陆响眼前一晃,“哼,我还没想到。”
“你可真能刺我”陆响轻轻拍拍她的粉脸,“咱也不能老让人看成是耗油的灯,前阵子备了些药材到关外蹓哒了一圈,怎知到处在打仗买卖也不好做,这不又活着回来,脚没歇就来看你呢!”
彩桃幽幽地瞟了陆响一眼,声音小得像鸟叫:“你安稳着就好……”把个头靠在陆响肩上,一只手宛如一叶小船在他大腿敏感处游滑。陆响的心一阵麻痒,双手将她拥入怀中,全然没顾及晾在一旁站着的白标。
白标愣愣地看着眼都发直了,感觉到自己裤裆里渐渐发热,终于沉不住气,横一下脖子咳嗽了一声。
两人才收了手,陆响介绍说这位是本族兄弟,一起来投宿的。
“你等着……”彩桃屁股一扭走出门,片刻唤来一个窑姐领着白标到隔壁屋去了。
彩桃关好门弹到炕上,三两下把长裤扯了,柔声叫唤:“你可想死我了,快,快来……”
“想我啥?”陆响抽两下鼻子,坏笑着站在炕边不动。
“你管我想啥呢,快上来。”彩桃已等不及,一伸手就把陆响拉上了炕……
屋里翻云覆雨正酣,突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几十个自卫队员闯进烟馆,为首的牛贵骂骂咧咧:“妈了个巴子,给我搜,我就不信他们两人能钻到地底下去?”
“是!”那帮王八蛋们炸雷似应了一声,举起枪‘乒乓’一阵乱砸,一时烟馆里鬼哭狼嚎闹翻了天,几个女人吓得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不断尖叫着。
陆响听到外面动静情知不妙,砰地将彩桃两条腿丢在炕上,快速穿戴好到隔壁唤出白标,正待翻墙而走,彩桃提着一个小包袱拉住了他的衣角:“响子,我的钱全带上了,要走咱一块走。”
陆响俯下身亲了彩桃的额头一下,沉声道:“彩桃,你老实在这待几天,我一准回来接你。”彩桃伸出胳膊圈住了他的脖颈,幽幽地扭过头去。
陆响突然感到一阵难过,猛地挣脱,说声“保重”,拉了白标转身就走。两人刚跨上矮墙,身后传来彩桃嘤嘤的哭泣声。
从矮墙跳出来,两人奔到来时歇脚的酸枣树下,取出匣子枪,彩桃的哭声风吹细线般飘过陆响耳际,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想起牛贵眼睛就冒火,这只老狗不除,留着为日本人卖命必成一大祸患,回头看看?对,先去看看,顺利的话今晚就干掉他!陆响抬起脚才走了几步,忽然被使了定身法似的停住,眼前全是猫儿山弟兄模糊的影像……他娘的,我是咋了?陆响使劲摇了摇头,一个卖大炕的臊娘们,犯得着这样冲动吗?随她去吧。
午夜的乌云在空中飘移不时遮挡月亮,微弱的月光忽明忽暗。穿过那条石灰土路,东面是一片麦田,西面全是一人多高的高粱,两人提着枪想都没想,瞬间消失在高粱地里。
钻出高粱地两人青蛙样蹦跳到一个齐腰深的低洼处,一蹬腿直接躺下,软绵绵的杂草垫背怪舒服的,陆响用衣角遮着点上一根烟,徐徐抽了几口,侧过身子冲白标嘿嘿地笑:“我操他奶奶的,受一顿惊吓,今夜咱哥俩挺幸运啊!”
白标却是极不尽兴,将手伸进裤裆摸了两把,忿忿地说:“老子还没品出个啥味,就让这帮狗娘养的搅黄了。”
“兄弟,好好活着,日后有的是机会。”陆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几句,朝天挥舞双手,使了个长拳里的穿掌动作,自顾自去找周公。
不知睡了多久,被白标一阵推醒,细听有婴儿的哭声,还有人在说话,声音来自离他们不远的一幢黑黢黢的破败石屋。两人不敢大意蹭开匣子枪保险,借着微弱的月光,匍匐着向石屋包抄过去。爬到石屋透过断裂的墙缭,陆响看到里面黑压压一群人,足有三四十口子,有老人、妇女、小孩、还有几个青壮年汉子。所有的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看就是逃难之人。
陆响与白标闪身闯进屋去,大家惊恐地望着两个提枪的不速之客,老人和孩子们瑟瑟发起了抖,茫然推测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陆响把枪转一个圈儿,嗖地插回腰里,满脸带笑迎上去说:“大伙别怕,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专打鬼子汉奸。”跟着向蹲在地上的干瘦汉子打听: “老哥,你们这是咋了,打那儿来?”
话音未落,有个紧挨他的妇女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汉子小声呵斥着:“别嚎了,不懂事的老娘们。”
陆响见他存有戒心,就把猫儿山弟兄们打鬼子、杀汉奸、抢财主、捣据点、夺军需的事一古脑儿倒出来,大家对此早有所闻,听后紧张的心开始松弛了。
“我是剑沟的,他是将军峪的,这几个是三江口子的。”干瘦汉子逐一介绍众人。
“前天后半夜几百名鬼子突然包围了村子,几声清脆的枪响后就是人哭狗吠,惊醒的人都纷纷乱跑,鬼子见了人就杀见房子就烧,我们剑沟逃出来的就两户。”干瘦汉子恨声说道。
“我们三江口子更惨,六十余户只逃出来三户。我和百十名村人没走脱,全部被鬼子赶到祠堂前面的空旷地坪。病重的七爹快八十岁的人,上衣来不及穿赤着脊背也给鬼子捆了拖出家门,绑在地坪中的槐树上惨遭毒打,鬼子以此逼村里人供出八路游击队行踪,老人家每挨一次打就像被宰杀未能断气的猪一样哼哼着,之后见起不到作用,领头的鬼子一刀把七爹的头砍了还嫌不够,命令架起几挺机枪对准树下的男男女女扫射。我在后面听到枪响就随人群倒下装死,总算捡回一条命。”另一个汉子说完眼里淌着泪水。
接下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各自的事情,人群里不断发出抽泣的声音。
陆响听得怒发冲冠、钢牙紧咬,他说血债定要血来还,猫儿山的弟兄们只要还会喘气,就他娘的跟日本人干到底!
一直没言语的白标插话道:“你们下一步打算咋办?”
几个人低下头唉声叹气,干瘦汉子指着大家说:“山外有亲戚的都已经去投奔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无处可去的。”
白标用手捅了捅陆响:“把这些乡亲们先带回猫儿山去,你看合适不?”
陆响也想到了这一点,如果他们继续流浪的话,处境会十分危险,遇到鬼子不是被抓就是被杀,这么多老人、妇女、小孩更让人担忧。于是就对干瘦汉子说:“猫儿山还算是个清静之处,可暂且安生,你们哥儿几个和乡亲们商量一下,看大伙意思,愿去的一会咱们立马就走,要是等到天亮,让鬼子汉奸看见,可就不好走了。”
“中!兄弟,”干瘦汉子一拍大腿,“落到这份田地怎屁个商量,我做主一起上猫儿山。”
旁边几个汉子也随声附和,冲陆响一抱拳:“大恩难以图报,今后凡用得着我们招呼一声,水里火里就是它了。”
说走就走,陆响、白标提枪在前引路,妇女们扶老携幼居中,干瘦汉子和几个男人殿后,一行人摸黑向猫儿山前进。
一路走走歇歇,顺利回到山里的时候,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安置好逃难的乡亲们,陆响和白标向陆爷汇报螺河镇观察到的情况。
陆招金听完,略一沉吟道:“咱们不能看着小鬼子这样胡来。”
“现在据点人数不多,我们能不能敲他一下子。”
“对!这里一搞,西池定会叫人回来增援,那边的鬼子少了,当地的乡亲们就能松动些。”
“好主意,要搞就把动静整大点,动静越大鬼子回来的人数就会越多。响子,你带几个人下山弄多点硝化甘油,到时手榴弹绑着硝化甘油投向据点,炸他个地动山摇。”
三人七嘴八舌,行动方案很快合计妥当,今晚就动手。
夜幕笼罩下的螺河据点冷冷清清,就像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夹在两山之间。陆招金腰插两把匣子枪,领着五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弟兄,提着三桶硝化甘油,分三个小队悄悄靠近据点东北、西北、东南角的壕沟外潜伏下来,西南角和这边成死角,探照灯扫不到根本不用去理会。在他们附近不远处是一片槐树林,完事后可以很容易从树林里撤走。
按照事先的安排,三小队同时间内各选一力大之人,将绑着手榴弹的硝化甘油桶扔过壕沟,另外有枪法好的负责打灭探照灯,其余的人射杀炮楼顶上的鬼子。陆爷这边高大壮实、臂力过人的弟兄梁天柱,已经将手榴弹全部绑在硝化甘油桶上,趁探照灯转过去的一刹,拉弦、起身、助跑、旋身出手,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咣当—”寂静的夜晚,桶落地的声音异常刺耳。
一阵鬼子的叫声从炮楼顶上传来,紧接着探照灯的白光追了过来,几个鬼子探出头往下看,下面不失时机的排子枪响了,探出头的鬼子全成糊涂鬼倒在墙垛上,手里的枪坠下了炮楼,三个炮楼上的探照灯也跟着被击灭。
“轰、轰、轰”三声巨响,大地为之震撼,硝化甘油爆炸的白光直冲上来,把半边天映的如同白昼。爆炸声过后,鬼子的十几挺重机枪与三八大盖漫无目标扫射起来。
陆招金见状,高兴地一拍大腿叫道,好!干得不错,弟兄们打他娘的,瞄准炮楼喷出火光的地方,让鬼子吃家伙。
枪声如风,顷刻间炮楼上就哑了两挺机枪。关东军就是关东军,一阵慌乱后马上冷静了,分辨出下面射击的大概方位,立即调整火力向陆招金队伍藏身的掩体横扫,暴风雨般的密集子弹倾泻下来,掩体旁的石头被子弹打得迸出串串金花,压的弟兄们无法抬头。
正危急中,陆响一小队弟兄往这边靠拢,呈品字形朝炮楼开火,逼得鬼子要分散火力应付。陆响从不远处的掩体低垂身子,往地上一滚就爬到陆招金身边,着急地说狗日的重机枪挺邪乎,打掉福生一只耳朵,根顺和十多个弟兄还躺直了。
陆招金此时此刻自己的得失已顾及不得,只要能够打日本人就中,他说告诉弟兄们注意隐蔽,节省点子弹瞄准再打,不被疯狗咬伤鸡巴就算本事。
陆响说,今儿跟鬼子拖久了不顺当的。陆招金说,我的弟兄不能白死,定要小日本加倍垫上,你快去让弟兄顶多一阵,疯狗再癫也没咱的棍直。陆响无奈,乘炮楼鬼子换梭子的瞬间,滚回原处。
再说鬼子大队长西池搂着二姨太正睡得香,被接连几声巨响和炒豆儿的枪声惊醒,到底来了多少敌人来不及细想,若是失去据点无疑死路一条。他疯了似的急速闯入炮楼,抓起一把步枪冲上楼顶,楼顶上已躺着数十具鲜血淋漓的大日本忠诚战士,往下瞧仍然看不清对方掩藏何处,他大声命令,八嘎!干草浇汽油的干活,小钢炮的上。
点燃汽油的干草不断坠下炮楼,火光照在壕沟以外几十米的地方,对方显露了矇眬的影子。
鬼子小钢炮炮弹冰雹般投了过去,有一颗“轰”地在陆招金附近炸响,他亲眼目睹了爆炸的炮弹把几个弟兄炸得残肢烂体抛向空中,支离破碎的肉块和布片混杂泥土沙石在空中满天飞舞,然后又七零八落掉在眼前,陆爷即刻嗅出一股呛人的火药和浓烈的血腥味。他双举匣子枪骂到,娘卖巴子的小日本龟孙!狠狠地接连打出几枪,可惜距离太远匣子枪根本无法打到鬼子那里,鬼子的枪炮却一阵紧似一阵,陆招金心里预感到今儿遇见真正的冤家对头了。还没容他多想,突然后方一片喊叫,连串的子弹打在自己阵地上,原来是牛贵带着自卫队来增援他的日本姑爷,前后受敌战斗更加惨烈。
空中滑来一个怪异的声音,形影不离陆招金左右的白标,一怔的刹那间猛地扑向陆招金,同时高喊一声——陆爷!后面半节子话就让“轰”的炸弹声代替了。
被扑倒在地的陆招金,推推趴在他身上的白标没见动,手却摸到一股黏乎乎的东西。白标的头流淌着鲜红的血,从发际往下慢慢游动,像蠕动的红色蚯蚓一条条挂在脸颊。陆响也急急爬过来伏在白标身上哭叫,标弟……标弟!
白标死了。陆招金望着一句话没说就死了的白标那“朵”红花一样的脸,歇斯底里地狂吼道,响子,你的小队对付屁股后面的“搅屎棍子”,剩下的弟兄把尸体扛上,跟我撤回猫儿山。
土匪队伍边还击边退入不远处的槐树林,自卫队也不追赶,牛贵收队进了螺河据点。
这天的猫儿山头一回变得痛心疾首,上空响过一阵排子枪后,陆招金把战场上死去的二十个弟兄埋了,隆重埋在靠近山洞前不远处的绿草坪,墓碑上都冠以“抗日好汉”名衔。陆爷头上缠着白布戴着眼罩,跪地向死者的爹娘亲属们连磕了三个响头,声声喊着爹叫着娘,他让手下的弟兄们跟着也连磕了三个响头,同样声声喊着爹叫着娘。
白标没爹没娘,陆招金脱下老羊皮帽摆在白标墓上,人们从未见流过泪的陆爷,此时黑沉着脸凝望白标的墓碑,眼眶里汪满一潭泪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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