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遛弯。下楼时看见夕阳挂在西天一竿高的地方。没有晚霞，昏黄的圆，如一块煮熟被人遗弃的蛋黄。可眨眼间再看就不见了，不知是落了，还是被云遮了。只感觉这中间的时间，也就不到一寸长吧。

隔两栋楼的夹缝里，是一排排高大的花圈。虽为邻居，却并不认识，也就不必打搅。只在低回的哀乐声里，知道一个不到六十岁的人升天了。据说是脑溢血，在伸手够毛巾的一刹那就结束了。有人为他惋惜，有人说他幸运，说这话的都是不相干的旁人，亲人会怎么想？其实所有这些，对他本人都已没任何意义。只是活人看来，这生命的长度也不过一寸长。

无来由的想起十年前去世的同学。在他临终时我们几个同学守在病房里。同学的母亲很神秘的将我们叫开，郑重的告诉我们说：“你们不要离他太近，尤其是他最后一口气一定不要吹在你们脸上。他已经是这样了，不要再让你们受害。”我们几个听了什么都没说，知道也许这不过是她老家的一种说法。可一个母亲，在这样的时刻，这么认真的说这样的话，那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实际上，这个同学还是拖了好几天，且在最后的刹那我们几个都没在场，也就无缘享受他最后的呼吸。现在想来，他的夕阳似乎长些，可这不过是给母亲带来更多悲伤而已。

心情抑郁，今天晚上，躲开人多处，专辟新路径。

初夏的风还有些许寒意。在一片空茫茫里，一步步地往前走。夕阳又出来了，还挂在一竿高的地方，细看能分辨它一寸一寸坠落，一寸一寸陷落在地平线上，眼前的一切，都披上最后的金黄色，让你知道什么叫残阳如血。

如血残阳里，世界万物都被吞噬。看着那轮昏黄的蛋黄，你能感受到天体的运行,瞭望到那非目力所及的世界。那里有一只巨大的手，完全的未知、无数的可能、全然的陌生，却有着巨大的魔力……像命运一样，像梦幻一样。

再走一段路，一不注意它又不见了，这次是真落山了。晚风吹着飕飕凉意，四面浮起沉沉的暗影。如此美好的夕阳，无法多停留一刻，只在转瞬间销魂。你只能看着夜色降临的黑暗，让黑暗毫无理由、毫不留情的把你包围。

穿过一个不大的村庄，有一片菜田。微风中隐隐传来女孩细细的笑语,三个农家女孩的身影也融入夕阳的余辉。

本来就没什么目的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小路口。觉得每一个路口都是可以改变你人生的一次选择。这些路口和房子似乎已存在几百年，而你只要用一个眼神就拥有它们了：你可以选择守着一个城市一生一世，也可以选择从这个路口跑到那个路口不再回头。来过了，看到和触摸的是确证无疑的事实。离开了，这一切的存在不过是脑海里某个时刻的一种幻象。一切，都在一个偶尔的决定后发生。所有的发生似乎又都是上帝那虚拟的手早就有意的安排。

找一个台阶坐下，就着路灯，看林清玄的散文。一片《法圆师妹》，说的是一个兵士偷看尼姑洗澡，后来和尼姑有了感情。尼姑思凡，兵士不敢承担。以至尼姑主动献身给陌生人以图离开寺庙。一篇是《佛鼓》，作者到一尼姑庵记录尼姑们的生活，为敲鼓的尼姑所感动，为尼姑的庄严法相所震撼。看完了，也不清楚林清玄这么超脱的高人，是否也真有这样的浪漫？抑或这些不过是他的一种艺术创作。

时间不早，打算回转。穿过一片没路的林地，朝着一片起伏的蛙声。走近了，才看见确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以前却从不曾留意过。在幽暗的池塘边坐下，没有因蛙声的鼓噪而厌烦，倒是感到一种大自然的天籁。也许这就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感受吧。黑暗里一团肉呼呼的东西爬上脚面，伸手知道是一只青蛙，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走开。要身心完全融入大自然，看来自己这修养还远远不够。

眼前是一片麦田，麦田边水沟里，有潺潺的流水，是正在浇地。只没有一个人的影子，也不知这水从哪里来。绿油油的麦子已经抽穗，仔细剥开一个麦粒，舌头上是一股淡淡的麦乳的甜味。舌头是最好的化验室，胜过任何质监局。可这身躯还是离不开食色的欲望。

远处灯光迷离，近处小路泥泞，忽然竟有些迷路。磕磕绊绊的走着，心下就有些恐惧。仰望星际，北斗一如既往挂在北方的天空，三星万年不变的走着既定的轨迹。田间的小路，远处的霓虹，也有夕阳的韵味。忽然感到夜色也可以这样美。

脚下的土地，是你这时刻的栖息之地，也是许许多人栖息之地。眼底的山河，终归虚幻，谁都是匆匆走一趟而归永远。在黑暗里数星星，感觉你睡在宇宙之间，也一样永恒。世界本来没有起始，天地其实没有边际，想象可以像梦一样飞升，灵魂可以摆脱躯体而轻盈自由。生生死死都是人惯常的事，没必要愉快或悲伤。恰如一段旅途，曾很有吸引力，可还是会终结。然后回来，继续不变的生活。

而此刻的你，悠闲的踱步，不疲于奔命，不患得患失，有的是心情和时间，去发现生活的乐趣，去挖掘和享受生活的真谛。

回程路上，有昏黄的灯光。看见一只飞鸟很轻的飞过，掠过一个树梢，落在另一个枝丫上。如一片飘来的云，或一朵含苞的花儿。一老先生遛弯，手里拉着两条绳子：一根狗，一根猫。狗乖猫闹。仔细一看，狗是真狗，猫只是个会喘气的猫型动物。而你自己，是枝上的鸟，还是绳里的猫？不知道。

于木鱼宅

2009-5-2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