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3日　星期五　晴转阴

今天晚饭过后，接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叫萱的女生的后妈打来的，她一个劲地在电话里要求我这个班主任查一查萱的恶疾——偷窃，叫我如实汇报。

起初，我还是挺感兴趣的，一个家长如此坦承孩子的过错而不袒护，对于我们老师的教育工作实在是一件好事，但是当我如实汇报之后，我就对她有点反感了。我是这样汇报的：

“萱在初中学校里没有偷窃。小时候偷窃并不能说明什么，到了知道羞耻的年龄，她会改正的，何况我对这方面的管理是很细腻的。再说，你女儿很崇拜我，对我的话还是十分听从的，她不会偷窃。至于小学老师对她怎样怎样的评价，丝毫不会影响到我对她的判断，你的女儿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她的文章写得十分感人，文笔也很优美，我还想好好雕琢雕琢，使她在这方面成为学校的一面旗帜呢。你作为后妈，可能带着某种成见，希望你对她说话不要施加阴暗和沉重的分量，不要以以前的眼光看她，不给她阴影，让她健康成长。”

这番话说得有些自以为是了，好为人师的特点很明显，所以对方很长时间犹豫着该不该就这个事件展开详细的说明。可是我因为忽然讨厌她了：一是因为她是萱的后妈（萱在她的作文里把后妈写得非常美好），二是因为拿这种臭臭的家事说给外人听的行为使人不爽，所以我首先挂了电话。

萱真的会是小偷吗？

2009年4月10日　星期五　雨

从那天起，我开始十分关注萱的行为，经常在她背后向学生们问寝室里财物保管情况。没有任何学生丢失财物。我在教室里更是把目光锁在学生的零花钱上。萱的书籍很多，言情的也有，幽默的更多。看她跟同学们的交往，感觉还是挺融洽的。她生的黑，大家都叫她“黑炭”、“徐黑妹”，她也不生气，有时还弄一句文言文回骂，搞得大家乐呵呵不已。

今天，我看到她走到初三班门口张望。出于职业敏感，我立刻把她叫到办公室里询问。她说找初三的丽丽，她们是同村的，问问这个星期回家坐哪班车去。我就把她放走了。

晚上，数学老师向我反映萱可能早恋了，对象是初三“奶油小生”，介绍人可能是丽丽。我并没有完全相信数学老师的判断，觉得那不太可能。稍稍问了一下自己班上的其他女孩，都说没有这回事情，是初三的“奶油小生”曾经向萱借过钱，丽丽和萱同村，帮萱催讨金钱而已。我觉得这种说法更合情合理，就把这个事情放开。

睡觉前，又接到萱的后妈电话，说萱拿了小爷爷家里一百元钱，叫我一定要狠狠治理治理。我还是有些反感，觉得那是发生在你们家的事情，关我学校什么事情！我敷衍了几句，就挂了。

2009年4月13日　星期一　晴转多云

我得和萱好好就偷窃事件谈谈了。

以下是我和萱的一段小对话：

“听你后妈说，你拿了小爷爷的钱，有这回事情吗？我非常欣赏你的文采，希望你的品德和你的文章一样美丽——诚实质朴。”

“没有拿钱。我前妈来看我了，她有钱给我用的。”

“可是你后妈说你拿了小爷爷的钱，而且是十分肯定的语气，应该不错的，你怎么解释？以前你有这方面的记载，说句老实话，我接过你们这个班之前就对你们每个人的品德都彻底了解了一番，特别知道你的偷窃事件。可是我并没有用有色眼睛看你，我希望你的耻辱感逐渐增强，品德通过良好书籍的阅读能够得到熏陶而改正不良的习惯。你对我应该十分赤诚，就像我对你这样赤诚一样，我相信你能够做一个品德优秀的大姑娘的。”

“老师，不要怀疑我。这是我们家的事情，我会处理的。那一天家里还有小姑和她的朋友，也许是她们拿的也不一定，我后妈和爸爸在边疆做生意，他们不了解实情，我回家会处理的。”

“好的。如果是她们拿的，更好。不过，我还是先把丑话说在前，老师给你机会了，如果你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以后犯了事情，我可没有这样赤诚了。知道吗？希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些，我感觉自己有点胸闷，如果相信她后妈说的话，那么，萱的这些话全是谎言！这让我白费了这么多感情，让我第一次对一个年龄才14岁的孩子产生害怕——文章中的那个她是多么美丽，现实中的她却是多么虚伪！

2009年4月25日　星期六　下雨

自从上次和萱谈了关于她小爷爷的事情之后，萱很及时向我汇报了她没有偷窃的结果，还把她小姑的名字告诉了我。小姑徐菲菲，竟然是我刚送出去的初三学生。徐菲菲在我成为她初三班主任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犯过三次偷窃，均被我一一拿获。我审问的方法很简单，一边扣住她的右手脉搏处，一边挑那些极敏感的话题审问她，做贼心虚的心理就在我的手指尖显示出来了。不过数额都不大，10元以内，作案时间都在晚上就寝之后两个小时左右。徐菲菲生就一张贼眉鼠眼的脸庞，当萱这样说的时候，我自然认为萱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于是，感情重新回归，对萱的失望情绪荡然消失。

今天早上到城里去。车上，我碰到了萱，她和自己同班的露露、萍萍，以及初二的灵和六年级的雯一道，说是也到城里去，把眼镜拿去修理修理。看到萱有这么多的朋友，我为她开心。一个七年前就被亲妈抛弃的孩子，没有得到足够的亲情滋润，而且父亲很快组织了新的家庭，又到远方打工，留下她自己一个人跟着小爷爷（亲爷爷亲奶奶都已经去世，跟着爷爷的弟弟）生活，竟然没有患上自闭症实在可喜可贺。在城郊，她们下车了，跟我道别。我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似乎是“奶油小生”，还有一个劳改犯的儿子——初三的飞雄，走路身子斜斜软软的，一眼看去就让人觉得不正道的。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词冒上来：约会？她们说说笑笑走远了。希望萱不是个坏女孩。

2009年5月3日　星期日　晴朗

今天是劳动节放假的最后一日，本来就在丈夫工作室附近转转就回家的，后来又想翻过这些山去，听说有一处古迹的，就由丈夫带着去寻古迹了。

古迹确实有，是土改时分的食堂一条街和两处年代久远的祠堂，还看到了两匹骡子。正要随着骡子到溪水那边去，忽然被一个妇女认出来，叫道：“你这位老师，是怎么教育学生的！”我吃惊不少，一向以为自己教书育人还是可圈可点的，这里的百姓却要批判我了。仔细一看，是徐菲菲的母亲。她见我认出她，并且直呼她女儿的名字，那张凶恶的脸稍稍舒缓了一点，语气却仍然生硬轧人：“萱是你的学生，我是她的小奶奶，她偷了我家1500元钱，你知道不知道！”按照习惯，我朝四处看看，见没有人朝我这边注意过来，连忙轻声说：“不要嚷嚷，人有自尊的，有话好好说。”“什么嚷嚷，我看你这个老师很不负责！连学生偷窃都教育不过来，还纵容学生敲诈！”我竭力克制一贯的急躁，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更不要在这个场合激怒一个没有多少素养的农妇。“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萱偷窃的事情，你不要激动，我会处理的。”“好的，为了你的形象，我照顾你，把你请到家里去坐坐，我们说说。”萱的小奶奶终于放下冷面孔，在前面带路。

到了她家，看到了小爷爷（她的丈夫），也看到了徐菲菲。徐菲菲打扮得非常时髦，不过在我面前毕竟有所顾忌，连忙端了椅子给我坐，热情地泡茶，还准备泡包方便面给我当点心吃吃。她怕我在她家人面前抖她以前的丑事，其实我根本不会这样做。萱像一只落汤鸡一样被小奶奶呵斥在堂屋里写一份检查，那是要交给我的。

“老师，你今天不来，我明天正打算到你学校去告发这件事情！这个萱真的是个贼啊。来，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把我带到楼上去。她的房门是用纤维板做的。她指着弹子锁旁边的一条缝隙。我仔细看了，是用西瓜刀划出来的，通过缝隙，手指刚好摸到里面的弹子锁开关。她于是拿出一把西瓜刀，说：“就是这把刀。”走进房里，里面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抽屉已经取出，留下黑黑的肚子。她从桌肚里掏出一个饼干盒，打开，说：“这个贼就是从这里面偷去1500元钱的！”铁证如山，我的心掉进了冰窟窿里。

下了楼，我坐到萱的面前。她委琐的样子让我恶心，这个女孩文章写得那么优雅，怎么会是小偷呢？而且是1500元！

徐菲菲走过来，说：“她说是被同学敲诈得紧，没有办法，只好出此下策。我想不可能的，你教的学生哪里会有敲诈的不良青少年呢？”我也觉得萱的谎话过分，把我也伤害了。“告诉我，谁敲诈你了！”我严厉地问她。萱躲闪着我的目光，说：“没有人敲诈我。”“那么------”我气得很想掴她一个巴掌，要是打学生不犯法的话。

萱的小奶奶凶狠地骂她：“这个骗子！不仅骗老师，还骗后妈！她后妈待她不错，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很不容易，给她买穿的买用的，什么事情都关心她，而她还不承认自己偷钱！学校一定要严惩她！听说你老师很偏爱她，这就非常不对了。这个人，如果你老师不好好教育，学校不给她处分，她还会偷更多的钱的！”在她的语言渲染之下，我也感觉自己有错，太善良，被几篇文章诱惑了，被一双黑亮的眼睛蒙蔽了，被一颗邪恶的心灵欺负了，而她才14岁，我却41岁了！

天色不允许我再逗留了，我拿了萱的检讨书回家。这件事情等到明天我应该彻底清查，从班级里查出这么多被萱花掉的钱来！不过，说真的，我还是害怕真相，害怕萱受不了我对她的处分而做出出格的事情，到时候我就麻烦了。

明天会怎样呢？

2009年5月5日　星期二　阴

到了今天，事情基本弄灵清了。

避开萱，其他人的口供大致如下：萱喜欢上了“奶油小生”。“奶油小生”长得白净，文采不错，但没有上进心，整天就想着怎样获取女孩子的心。萱受到诱惑了，通过丽丽牵线结识了他。“奶油小生”平常开支极大，会抽烟会喝酒，父母给予的零花钱不够他花，他就专门向女孩子借。萱为了显示自己大方来博取心中人的好感，经常借钱给他，还扬言不需要还的。为了不让我知道她与初三男生交往的事情，她把全班同学都用礼物收买了。那次我和她以及其他学生在车上相遇，是她出钱要为“奶油小生”过生日的。钱用得差不多了，同学们都觉得她是富婆，向她要礼物要金钱的人也越来越多，她自己逐渐心疼起来，吝啬起来，便开始要求同学们还钱，说若不还钱就告敲诈罪给老师处理。大家有点害怕了，“奶油小生”讽刺她挖苦她，说她是个傻逼。萱很伤心，于是就跟他分手了，可是那200多元钱就要不回来了。

有这么多的事实，萱无话可说，她开始交代脏钱的使用情况。一笔一笔，我细心地合计却怎么也凑不到1500元。我非常生气，这个女孩如此肮脏，之前我却瞎了眼睛！

阔大的多媒体教室只有我和她面对面坐着，我不厌其烦地要她叙述花钱的情况，她麻木地重复陈述着罪行。三遍了，还是这个数目，997元。四遍了，998元。五遍了，996元。她被我折腾得丧失了仅有的一点生命气息。她的黑溜溜的眼睛毫无光彩，比我还高大的身材一寸寸矮下去，矮下去。

“你拿钱的目的就是想获得这个小白脸的友谊吗？你拿钱就是为了买同学的情感吗？那么，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用那么多的金钱买来朋友了吗？心术不正，真诚的友谊是永远也得不到的，包括连我老师的情谊你都不可能得到，你让我非常非常失望，以致绝望！”

面对我的责骂，她并没有悔恨地落泪，只是灰头土脸的，我看不出她的悲伤和害怕。有一瞬间，我又被她的文章诱惑了，一个小小的女孩怎么可能把虚伪和狡诈掩藏得很深呢？我是不是错怪她了？我艰难地向她保证：“萱，说句心里话，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你是个小偷的事实，所以我一辈子也不会向别人说你这件事情。你的班干部职责我要撤销的，你的语文课代表身份从今天起我也要给予别人了。我从来不把一个品德不好的学生派到班干部和骨干学生的位置上的，这是我的原则。等你改变了这个习惯，以真挚而朴实的心灵重新获得同学们的情谊的时候，这些荣誉还是会回来的。我等着你的成长。”

萱似乎感动了，点点头，说了一句：“我是个傻女孩。老师，我会努力做好的，我知道你以前欣赏我。”

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　雨转晴

晚上，我打电话给萱的后妈，告诉她这件事情的解决结果。

一是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帮萱讨回了债务：350元；二是萱从7岁开始有偷窃的习惯应该和父母离异有关，做父母的有责任给予她正确而温柔的情感，她的问题主要是缺少情感滋润造成；三是她生活的环境不好，萱的小姑徐菲菲本身就有偷窃的恶习，加上小爷爷小奶奶那副凶恶不讲理的面孔，连我老师都觉得害怕。

我想，如果萱的后妈是个聪明而负责的女人，会理解我说的这些的。

萱的后妈觉得我说的都很有道理，连连说是，而且保证在短时间内回到本地城市里来做生意，为了纠正萱的不良习惯。在最后道再见的时候，她又说了一个信息：萱的前妈有1000元钱放在小奶奶处。

电话挂了，这个信息却无疑带给我新的思索。

2009年5月11日　星期一　阳光灿烂

我又把萱叫到了多媒体教室。

“萱，你见到前妈的时候，你前妈有没有给你钱用？”

“有的。”

“多少？”

“一些放在小奶奶那里了。是爸爸在电话里吩咐小爷爷的。”

“知道多少吗？”

“------小爷爷好像说过是1000元的。”

“小爷爷和小奶奶很不和睦是吗？你恨小奶奶吗？”

“------”

“你是想把你前妈给你的钱自己放着，是吗？”

“老师，你怎么知道？”

看着这双疲倦的黑色大眼睛，我忽然放下了重担，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离异的孩子，在不是贴心的亲人眼中是个可以任意数落的对象。萱，积累了多年的怨恨，在这个前妈“创设”的情境里，做了一回大偷窃者。这样的逻辑才是符合一个人成长的过程的。

“1500元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说出你偷窃的最初动机？”

“这次是1000元，以前小时候和六年级的时候也拿过几次，是小奶奶她们给我累计的数目，我自己并不知道。都是在我亲妈来过之后偷的。老师，我最喜欢的就是亲妈，如果亲妈知道我偷的是她给予我的钱，她会伤心的。老师，谢谢您给我这个解释的机会，让我心里好过点。可是我希望您不要告诉我亲妈，我爱她。”萱哭了，无声地哭了。

我也难过起来：萱，我也爱你，我在心里轻轻地温柔地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