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故乡,其实有两个,一个是出生的地方,一个是老死的地方。前者不被你喜欢所以要漂泊要远离甚至最后要抛弃。后者是追求是向往是再次扎根,以至成为最后的归宿。从出生到死的过程,也就是一个人从出生地到归宿地的旅途,等到不想再履行时,这旅途的重点也就成了故乡。
在出生的故乡呆了十几年,在漂泊的故乡呆几十年。如今再出去的勇气越来越低,于是就在这里靠岸等待归宿了。这里尽管没什么名气典故气魄,可因有了家的牵挂,因有了时间的推移,也就变成故乡了。
这个故乡,留在记忆里最深的,不是电视上那几座照门面的大楼,也不是宣传画里那几个清冷的公园,倒是楼下不远的一条小巷。
城市本没名,小巷更无名,没有名人古刹的辉煌,也没有乌衣巷的身世。没有不怕巷子深的好酒,也没有最普通的青石板路面,甚至没有斑驳着青苔的高墙大院,没有曲径通幽的路径,没有参差茂盛的古藤,只是一条最普通的小巷……很多时,是条有时嘈杂混乱,有时寂寞清冷的市井小街而已。
之所以记住他,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和它相遇次数太多的缘故。除开睡觉的家,上班的厂,第三位恐怕就是它了。早晨到这里买油条豆浆,晚上在这里买米面菜油。空闲了站在路边给车马炮助威,周末了钻过人头听人群里不知名的大戏,从最平常的针头线脑五金百货,到偶尔打尖炒俩小菜喝瓶啤酒,每天都要光顾这里几次,每日都离不开这里的柴米油盐。
这里有每天变幻的晾在竹竿上的万国旗,这里有几十年不变穿着破旧衣衫的小贩的破锣嗓,这里有让孩子们围坐一团的拨浪鼓棉花糖泥人塑,这里有长声吆喝的葫芦糖,甜炸糕,大甜瓜,小烧饼……
在这里,你可以藏身在巷道纤纤的深处,如同藏在城市心脏血管的末梢感受一阵清凉。在这里,你可以躲开城市的嘈杂,寻觅一份让心灵享受桃园般的难得的清静。在这里,你可以免费观赏各家围墙上各种花草树木,看春夏的百花竟艳。在这里,你可以和养鸟爱好着一起,看笼子里的黄鹂,如何与树杈上的喜鹊一起唱和跳跃。
这么说吧,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没名,可对所有这没名的东西你都很熟。你站在这里跟谁都该点头,因为实在见面太多了。就是路面,也因为你在它身上留了太多脚印,而认识你了。
当然,小巷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秘密。就说那对炸油条的夫妇,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何时起床,反正不管你多早到这里来总有热乎乎的油条豆浆等着你。就说那个卖五金百货的老大爷,没有人知道这老人为何这几十年来一直没变老。就说那小饭店门前那棵石榴树,每年结多少果实,都被谁吃了,恐怕这是树自己的秘密,连树的主人都不会告诉。
当然,有些事是大家都知道的,就像这里的那家理发店。因为每月都要来一次,于是就记住了理发价从一块,三块,五块,到现在八块了,不要因为主人不好意思说,你就少给人家两块。价格涨了,是因为你也长了。生命就是这样,坐在氤氲的水气里,闻着夹杂着各种香味的空气,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忽然很高兴自己的衰老。正如眼前这个主刀师傅,她已从拖着油亮大辫子总羞涩低头的女孩,变成如今拉着另外一个拖着大辫子女孩的妈妈了。过不了几年,眼前这个缠着妈妈买卡通的女孩,也会长大长高,长的和当年妈妈一样,长到也会这么熟练的操持剪刀梳子,这个过程只是几个瞬间的事。
理发店在明面上,还有些秘密藏在小巷里面。这秘密不进去就永远也无法探听到。一个不到一米的木板上歪歪扭扭写着“家电维修”几个字,很容易被忽视。那年夏天电扇坏了,问过才知道这里就能修。接待的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说稍等就修。趁这空挡,参观了小门脸后同样小的小院:小院不过十平米,很是整洁干净,沿墙铁丝上晒着几件男人裤褂,墙角几盆时令鲜花正灿烂的开着散着淡淡的香。不到半小时电扇修好,说是开关坏了收两元。离开后,才觉得这瘫子也不易,自己是不是给的太少该多给些,也不知道这没有女人的隐蔽的所在,竟为何保持这么整洁。
小巷里的常住居民互相都很熟,不常住的也熟。如对那个常在这里的乞丐。乞丐六十来岁,拄着双拐。说是乞丐,其实并不很脏,也很少见他乞讨。平常多见他在象棋摊前徘徊,人少时也坐主位上来两盘,于是就知道是位高手。可人多时反而很少下,甚至很少动嘴,只在一旁安静的观战,或知趣的往后躲开让出空间。这是他白天的事,晚上他就在杂货铺拐角处睡觉。平常他很少和人说话,但母亲例外,因母亲总愿硬塞给他几个钢镚,次数多也就熟了。母亲平常没什么事,就见他们在一起聊天。从母亲嘴里知道这乞丐有家,老伴死了多年。他为给儿子成家什么活都干,后来在工地上摔断了双腿。现在儿子结婚了,房子太逼仄,更听不惯儿媳整天指桑骂槐,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我和这瘫子不熟,真正近距离接触似乎只有一次,就是有一年除夕母亲捞一碗饺子让给他送去我跑了一趟。瘫子接了碗,也没客气,也不用筷子,很快就吃完了。回来后,知道手里拿去的蒜瓣还在,只是将那个搪瓷碗留下了。……
今天傍晚又在小巷里逗留很久。帮着杂货铺王大爷,挖出一棵挺大的茶花,听大爷絮絮叨叨的说不知这么大底盘是不是能活。也在烙大饼的李婶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她叹气说自己以后不烙饼了还干些什么。也在相熟的棋友旁看了一阵子下棋,听他们说以后这盘棋子以后要寂寞了,这帮人再聚一起怕是难了。整个小巷里,除了几个孩子在一堆沙土上努力挖山洞过家家,还一样高兴外,今晚弥漫着一阵阵叹息,没有多少平日的嘈杂。
也许就在明天醒来,这里就再也买不到吃惯了的油条豆浆了,这里就再也找不到熟悉了的大饼香肠了,这里就再也见不到很熟了的相亲邻里了。或许就在明天晚上,这里就会有一座崭新的高楼大厦,一片靓丽的花坛喷泉,一个现代化的新区,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这相伴了几十年的小巷的人们,明天会在哪里?那个靠手艺做家电维修的瘫子,在未来的城市里,会有一片让他摆他那块粗陋牌匾的地方吗?那个和母亲聊天的乞丐,还能找到有一处栖身的角落吗?
近处墙上,到处写满的“拆”字是那么刺眼。远处工地,轰隆隆的机器声,已经那么逼近。徘徊在家园最后一条小巷,似乎听到在现代化的阴影下有几声微弱的叹息。
于木鱼宅
2009-5-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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