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童年》,写我的少年也是酝酿已久的事了。严格地讲少年应该是从上小学开始到十六、七岁吧。少年时期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的积淀,或许是如同白驹过隙,或许只是百年后的回眸一瞬。然而它太珍贵了!我的少年就好像一个单纯的、还不知晓什么是猜疑的女孩,先是蹦蹦跳跳,然后款款地擦肩而去了。竟没有仔细地端详,更谈不上是怎样的滋味了。现在只有一个矇眬的背景。
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埋藏在那里——松嫩平原上的小村庄,这里在三十里内看不到火车、汽车,如果夏天站在村头高处,可隐约看见如蛇爬行般的东西,大人们告诉孩子那是火车,那是真的希望他能停下来,让我们看一看。小村稀稀拉拉的土坯房子散盖在田野、丛林、河流的缝隙中,像是镶嵌在五线谱上的音符。大自然的美丽本来是诗情画意的,可是,贫穷和饥饿就像一条恶狼紧紧地跟着我们。
那年冬天,漫天大雪。母亲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是肺气肿病这条恶魔纠缠着她,也震撼着我的心灵。特别是春秋两季,母亲都要犯两场大病,这是我的哥哥要用牛车,去几十里外,将一个跛足的中医接到家里,在大夫到来之前,母亲气喘吁吁地一声声痛苦的哀叫,而此时,我只能紧紧握着母亲的双手,用无奈的目光注视着她,情急之下倒一杯温水递一条湿润的毛巾,试图以此来减少母亲的痛苦。我想我十一岁了,我是一个男子汉,应该能为母亲做点事情。于是,在母亲有片刻缓解时,我走出家门奔向村头,盼着哥哥和牛车的到来。站在冰天雪地里,我感觉到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也许是身上无衣怨天寒。曾经泥泞的小路被雪覆盖了,北风呼啸着,雪花滚成球从模模糊糊的小路的这边刮向那边。望着茫茫雪原,望着两条深深的车辙印痕,我幻想着能在小路上出现快速奔驰的汽车,在村头矗立一所救治疾病的医院。其实,很多如我一样的朋友,在那段少年的岁月中,的确没有绚烂的故事,甚至于觉得内心空荡荡的。虽然不是烟花七色放尽只是“眼前”的绚烂,繁华盛事终归空的那一种,但也不是出世的空灵、空净的那一种,更不是一段需要补填的空白。似乎用文字很难形容。那只是一种难言的感觉,的确只是一种感觉。
如果成长是一个无法阻挡的过程,那么回忆与留恋也同样是无法阻挡的。那些少年的光景,如同我们小心翼翼地夹在书中的花瓣,在匆忙的青春里见证,然后被遗忘。偶尔有一天将书翻开,那些已然枯干的花瓣就象是重新回到了枝上和我们的指间,艳丽地疼痛,并且绽放,残酷地挥霍,或者流逝,而这些都成了如今纸页间渺远的香味,或者花瓣上寂寞的折痕。因为时光的消逝,不在你也不在我,只是某些时候,经意与不经意间就已被烙上一些印迹,而旅途却总是非自己把握的。那年那月的那一天,当你抱着一颗无可明状的心在喧嚣中走过时,你是什么滋味?是苦闷吗,是欢愉还是迷茫吗?或者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平淡。而那段岁月对你来说是漫长还是短暂呢?恐怕只有自己知道,至少我是刚刚从此间走过的。我想那份感觉是大同小异的,并不相差许多的,然而,那份纯真质朴之心还能保留多久?
有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这话多少也有些偏颇之嫌,至少是人生阅历还没到位。没有一个人的少年单单就是一本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也没有一个人的少年仅仅就是温和的歌谣和灿烂的脸庞,特别是中老年人的少年时代,大多是伴随着悲苦和贫穷度过的,无论我们最后会归落到这个尘世的哪一个角落,慢慢地成熟,慢慢地老去,也抹不去这块心灵上的深深的烙印。
记得十三岁那年深秋,按着东北农村的习惯,家家户户都要用大缸积酸菜,当把白菜用开水焯好,积菜的大缸也刷洗完毕,在等待把白菜凉凉的时候,我的父亲却蹲坐在那里,只听见我的姐姐拼命地喊着爸爸。然而,父亲却不省人事,双目紧紧闭着,只能听见微薄的呼吸声音,那种与这个世界不舍而又顽强挣扎的表情,到今天仍然清晰可见。那时农村的医疗条件是可想而知的,情急之下我的哥哥,请生产队里的几个人,用担架抬着父亲,去往二十里外的黑龙江省矿山机械厂(其实是黑龙江省第一监狱)就诊。走了没多少时间,就把父亲抬回了家里,放在炕上,上面覆盖上了白布。这时我便知道是咋回事了。
我沉默了。我也在想,假如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所有的亲人,我该怎么办,一定都会如我失去亲人而撕心裂肺的,又有谁知道离开我们的亲人们到哪里去了,他们现在又将怎样呢?此时我又仔细端详了父亲一眼,他并没有最初的痛苦,似乎很安详。我想父亲发病时有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亲人的断肠之痛苦。而现在的他,已经摆脱了贫穷愚昧落后,也远离了以小小权术给朴实善良以囹圄的某些人,所以他走得很安详。如果唯一的牵挂,也许就是我这个还未成人的孩子。一转眼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也不想再去想,过去那些令人伤痛人和事。因为那样会让人更加的心痛,不管生活中发生什么事,生活还得继续。人生只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没有憾遗也算是人生成功的一半,也算是对故人的一种尊重和慰籍,今天写这些文字,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未能得到的一切。
贫穷的少年无知己,所以孤独;
胆小的少年无大志,所以只求随遇而安;
荒漠的少年不奢望,所以只能在梦中以幻想来满足自己;
无奈的少年不无奈,所以只希望走出阴霾笼罩的穷乡僻壤。
在我十五的那年,给了我人生转折的机会。由哥哥姐姐决定和几个远亲家的孩子搭伴,去从未谋面的姨母家,一来是知道一下外面的世界,也好对我以后脱离农村环境有个基础,我在迷迷茫茫之中,离开了人生旅途之中不可逾越的少年时代,经历令我终身难忘,那时的大兴安岭是农村孩子羡慕向往的天堂,有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有高楼,有汽车,还有白面馒头,更有可能会改变一个农村孩子生活和命运的机会。且不说一路上经过多少小偷和大盗的洗劫,就是亲眼所见足以使你大开眼界。当时我们都没买车票,他们说根本没问题(如果买票至少我没这个机会),结果在火车上还好,能一路同行,等到了牙克石车站把我们几个抓着个正着。当路警们询问我们时,机灵的伙伴会说,我家在几道接在什么什么地方,这时铁路警察会无休止地询问你,一直无恶意地询问到让你的接头亲人来领取你为止。人们本身就是这样戏剧性,只知道去年才回老家,也未曾见到这一面。时代进步了,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我想愚昧的昨天不会再见了吧 。
少年感触最深的是内蒙古大兴安林区,同时也是我最不喜欢写,而且是我人生最尴尬的时期。因为我最美好的少年梦想,是在这段岁月里做起,又是在这里破灭的。潮起潮落的往复是自然规律,然而,人生的起伏却很难说了,有时恶劣的环境可以葬送一个人的一生。当我如饥似渴地攫取知识的时候,便开始了复课闹革命,因此,我的初中和高中提前了两年,随着上山下乡的大军,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一个大兴安岭林区最偏僻的小山沟——巴升河农场)劳动锻炼了。然而,和其他下乡的时龄人相比较,我至少提前了三年。记得那时除了有农场的书记、主任,还有带着孩子和家属的老知青,我只知道他们在爱护着我,因为我年龄很小,他们会时常把我带到家里,有时也竟然和他们一起吸烟喝酒,这是最大的开心事和娱乐活动了,无奈呀,这里电灯、电话、商店什么都没有。要莫就是摸着黑听老知青讲一些林区小工队的文化(有时是不堪入耳的荤话)。当时从五湖四海来的人们都能接受,而且现在听起来还蛮开心的。为什么,那也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影响着今天的一代林区人。至于影响之深远姑且勿论,我从来到林区,从从事教师,到当环节干部,以致到中年成为一名务林人,始终刻意遵从着对所经历过的人生感悟的认知。我想不管少年时代是怎样的苦闷迷茫,还是有着怎样无知的欢愉,那段岁月给了我很多,给了我在书本里找不到的东西。岁月不居,旅苦途长,慢慢地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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