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个很贤惠的农村小脚女人,比外公大了十岁。那时,外公家境殷实,读了不少书。后来,外公和他双胞胎的弟弟一起参加革命。解放后,兄弟俩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离婚。
据说是两人都做了干部,和外婆这样不识字的农村老婆没有共同语言。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情况。大多是男人出去后遇到了前卫大胆的洋学生,于是纷纷抛弃发妻,谈起轰轰烈烈的恋爱。而家里的老婆,一个个都是旧社会走来的女子,三从四德的观念根深蒂固,没有几个再婚的。所以我的外婆和表舅的母亲都是守了一辈子的活寡,孤孤单单地熬过了一生。
离婚后,外公就走了,娶了一个年轻博学的女子为妻,去了大西南。外婆带着大姨和我妈妈在家种地,后来我善良的外婆又收养了个女儿,也就是我小姨。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女孩,在那个需要劳力耕作的年代过的异常艰辛。但是外婆从来没有发过牢骚,勤勤恳恳地做着农活,艰难地把三个女儿带大了。
后来,大姨出嫁到隔壁的村子里。大姨父是个很善良的男人,总是在农忙的时候来家里帮忙。再后来我爸爸也入赘来到外婆家里,当了上门女婿。爸爸实际上配不上妈妈的,但是为了能给外婆养老她把兄弟较多而又十分贫穷的爸爸娶了回来。看着姨父和爸爸在家忙活,外婆常常是激动地流泪,家里总算是有男人了。
外公走后一直没有任何音讯,对大姨和妈妈没有尽过一丁点的义务。这也致使大姨和妈妈在人生的道路上更加努力的奋斗。恢复高考的时候年近三十的大姨和姨父双双考进大学,而妈妈因为要照顾外婆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后来大姨一家住进城里,姨父分到政府机关工作。外婆激动地满眼是泪。
外婆喜欢孩子,大姨生了两个,而妈妈在生了我之后又生了两对双胞胎。小姨因为年龄小,结婚的时候正好赶上计划生育,只生了一个男孩子。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混在一起时,外婆满足地看着,幸福地笑,眼睛里满是激动的泪。
我们八个孩子,都是外婆带大的。外婆会织毛衣,给我们每个人都织好看的花毛衣。虽然那时贫穷,但我们穿的却比同龄人洋气。外婆也从来不对我们恼,即使我们把它的线团藏起,即使我们一次次把她刚做好被子拆开,外婆也不生气,只是笑,完了再重新缝。
我们不知道外公去了哪里,也从来不问。只是外婆偶尔和妈妈她们说起外公时我们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那时,我们不懂,只知道不能再惹外婆生气,因为觉得外婆可怜。
小时候,我常常看见外婆在幽暗的煤油灯下独自抹泪。问她怎么了,她说眼病又犯了。那时只知道外婆有眼疾,却不知道这眼疾是如何得的。直到长大后才逐渐明白,外婆的眼睛是在夜里哭的。外婆的寂寞,外婆的无奈,外婆的悲哀,外婆一生的青春除了在漫漫长夜中用眼泪来祭奠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后来我长大,讲起外公的不是,外婆看着我,认真地说,小孩子不要有恨,要善良。我委屈地替她打抱不平她却让我不要有恨。她一直用宽大的胸怀来包容着外公,即使他对她造成一生的伤害她也不恨他。外婆一生贤惠,从不和人争吵,甚至连说话都没有大声过。外婆就是这么善良,一生如此。因为外婆不曾恨,所以妈妈对外公也没有恨过,家里一直都平静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外婆用她的善良,她的勤奋,她的宽容,她的隐忍教我们爱。在外婆的世界里没有恨,只有宽容。
外公离家四十多年后,终于想起了他还有两个女儿,回家来探亲了。
外婆在见到外公的那一刹那,在确定眼前这个老头就是当年的那个帅小伙时,眼泪就流下来了。而妈妈根本就不记得外公的样子,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外婆把身边的妈妈推到外公面前,说:“这个是老二,老大在城里,一会叫她来。”
外公哆哆嗦嗦拉着外婆的手地说:“大姐,我,我对不起你啊!”一句话说完就哭得泣不成声。又拉过妈妈老泪纵横地要她原谅,妈妈只是说:“爸,我从来就没恨过你。”
后来大姨也从遥远的市里赶来,外公见到大姨一家的时候哭得更厉害了。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外公在外面生的儿女不孝顺,到晚年妻子死去后,儿女们都不和他搭腔,他才猛然想起老家的女儿们。
外婆也陪着掉眼泪,她对外公说:“你别伤心,如果你没地儿去,叫老大老二养着你就是了。你放心,她们都很孝顺。”
但外公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对外婆说了抱歉的话,外婆说当年的事不提了吧,你自己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外公大概是无颜面对外婆吧,所以才执意回南方。走的时候要给我们几个孩子留下教育费,可妈妈和大姨都没收。
也许做小辈的我,根本没资格对那段非常时代的过往做任何评判。但是,我真的觉外婆很伟大,她一个字的怨言都没有,一生的青春就在孤寂中逝去了。她的宿命论总是让我觉得难过的同时也觉得安慰,如果不认命,这样的日子外婆该如何面对。
外公刚走一个月,外婆就让大姨和妈妈去南方看望外公,并说,随时欢迎他回家来养老。外公却没有回来,只是给外婆捎回很多衣物,还有他的忏悔,也让妈妈带回来了。
后来不久,外婆去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外婆留下一句话,就是要我们八个好好读书。
打电话给外公,他回来,一个人在外婆的坟前站了好久,谁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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