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晶莹在弯瘦的田埂。麻雀们躲在季节深处，研究五谷的年龄：小麦是否古老，玉米是否年轻，杂交高粱是否招摇陇上，向狼尾巴谷子偷情。有鹞子锐利着媚眼，看老山口张起大网，打捞匆匆。候鸟相约到南方去了，呼哨着掠过荒原，洒一片啄掉的碎屑，在大地上投影。

层层老化的日子纷纷剥落，纷纷剥落，如汤汤的流水，走得出长长的流向，洗不净高远的天空。星罗棋布的村落万年不语，看眼前荼靡花开荼靡花落，也无风雨也无晴。

老水车旋转着史前情绪，窸窣了一天燕子呢喃如语，任昨日黄花堆积成陈年的垃圾。看青冢青青，孤茔萦萦，累死了多少鬼怪神灵，任后人在头上开犁下种。一把把头掘进深埋的历史，挖几只兵马俑补充现代风景，求证古今的果子是否真实，或者有用。沿书脊望去，隐约可见汉唐女子折花，宋元小令们骑驴，早吟成一茎瘦瘦的胡须，被风雨草庐嘲拒柴扉之外，怏怏离去。剑门微雨泥泞，柳岸晓风凉薄，大江东去落寞，天姥之梦伶艼，有一种叫做千古佳句的东西周而复始百无一用，雪泥鸿爪，金钩铁画，何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这种脚踏实地的忙碌让人类延续。农人常常荷锄而笑，天上快掉馅饼啦，君不见酸雨重重。

暮色凄迷，烟笼四野。古原上没有离离春草，穹窿下不见老牛飞蠓。布衣荆履簑笠不归，不是寒江独钓，多为雪意初萌，打坐处禅机藏锋，不过藏些奸巧豪猾的创意，揪住自己的头发妄想离开引力。有关庄稼的话题早扔到大山深处，杏花春雨也访不到准确的地址，一任缠绵的山歌踩进文字，在线装的七沟八梁上栽植。问有梦花期可否如约而来，种瞎了年景还看什么云月朦胧。厚厚史册，薄薄人情，疲惫的汗花浇湿了很深的梦境。很深的梦境需要很高的修为和机括，大师们说，比命运还要菲薄的，就是农民身上流动的血液阿！

当庄稼长成黄皮肤时，这里充满了太阳的香味。耕尽了所有的日子，毕生的幻想在黄土地下集中。馒头丘盖着颗颗饥饿的灵魂饱胀的灵魂，点点萤火鬼眨着黑色的眼睛蓝色的眼睛。那时有一轮缥缈的月亮，正穿梭在可有可无中间，编织历史。

大地起雾了，云彩也变成了蓝色精灵。青纱帐里，梯田深处，三千垅上，十万民工，统统潇洒成九月的杜鹃，滴滴血珠凝成梅花样惨红，绣一片纯情的秋花，点缀长城内外，白山黑水，只不见豆粒、饲草和进仓的东西。

一条空虚的根深入到今天明天后天，罩满苔藓的颓垣早就其绿茸茸。残荷浮一朵洁白的微笑迎雨，断茬的高粱地里响遍紫色的笑声。五指皴裂着，身躯匍匐着，沉重的喘息牛一样喷吐，化作美丽的骷髅在空气中流动。从这一端，到那一端，脉动的两脚间是一段没有终点的距离。生也不拢，死也不拢，如野马狂嘶般山长水远、故履层层。面对那轮黑色的太阳，丰收使多少农人吐血。雨过后天不一定放晴，正如晴朗的天空不会响起尖啸的雷鸣，结尾，充满无望的悲怆！

泥土，没有温柔。

耕熟的土地，十面埋伏，一朝破题，物阜年丰。春笋样长出的希冀高擎着手臂，祈祷稷神吝啬的给予。红蟋蟀的歌吟，拉长了满地的影子，醉蜻蜓芦头弄苇，调戏得秋风孤雁化作两行白鹭一池蛙声。抖寒枝料峭，冰冻所有的鸟巢，连雀卵也不放过，割谷样扫荡得干干净净，顷刻间白满山原秋无踪影，落叶潇潇，荻花瑟瑟，冬日苦短，北口成行。

梦者们还大梦未醒。

天地循环，不断繁殖柔韧清芬的女人，繁殖阴盛阳衰的世风。当孑孓也跳起非洲舞的时候，有一些光头汉子在田垅间仰天太息：装满腰葫芦的蚂蚱蹦跶成精了，山鸡们还光吃草籽作甚!

牛羊未哺，插进犁头就要劳作一辈子。牧放畜群也牧放日子的时候，牧者的嘴里常常嚼满没完没了的歌声。茁壮的思想，无时不在抚摸秋天，不管乳羔的哭声撕心裂肺！干瘪的种子还来不及下地就已经歉收了，傻兮兮的盼望、痴呆呆的妄想，原本没什么意义，有意义的只是半瓮清水一把收成，闲下来嗙嗙影视歌星们的三围，实在比常人也神秘不了许多，嘲笑造星者的秘密就在于总是把星们打扮得神神秘秘，比不得秋风过后暑退河清，遍地响满大地的摇铃。

好长时间芦笛未响了，芦芽还没拱出地皮便被吃光了。这被认作是道德的氛围。只有那个水边捉蝌蚪的孩子，掬一捧眼泪，出神。远方发生的绯色事情，在大山的皱褶里溅不起半点涟漪。

蓝苜蓿开不出花朵，达子香没法子落英，农民的命运轻如草芥，没有人会怜惜下脚的轻重。黄沙连京城都可以吞没，一尾小鱼的牺牲不过地头歇歇的情形。只有在花头巾被折叠成伞的时候，农家院里早晚一片春日，并不比城市缺少斑斓。

太阳有黑子，大地有污泥，思维有空洞。空洞的地方一片冰封。死死活活纠缠不休的时候，四野的镰声已经开始，开始收割丢弃的东西。而早在亿万年前，上帝已长成一棵常青树，硕大无朋！

不能把天空飞得更高的是鸟雀；不能把大地走得更远的是人生。

上下五千年已经沉重，纵横数万里也不轻松。柴禾垛上已经搭满鸟巢，白杨林下早就细雨蒙蒙。我的思维前路坎坷，我的创意世道难容！秋水无奈，春山无奈。万丈红尘，谁在那里隔帘弄箫，竟把长歌当哭，泪飞作雨，扯一片风景成绢，擦尽世态炎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