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当我又一次去找小树玩的时候,他正帮要下地干活的爷爷奶奶往独轮胶车上扛一把剜地用的铁叉,不知是铁叉太长太大,还是小树长得太矮太瘦,扛着铁叉走动的小树显得很渺小,同时也显得很有力。
生活在蒙山腹地这个名叫黄汪的村庄里,十岁的张小树,正在村办小学读三年级的张小树,是一个既普通又特殊的孩子。说普通,是因为他和村子里的其他百余个小朋友一样,都属于留守儿童,几乎都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说特殊,是因为他还是个单亲孩子,在他两岁时爸爸妈妈就离异了。当然,对后一个原因,还懵懵懂懂的小树是不知晓的,他只知道在城里打工的爸爸,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和他拉呱,并在逢年过节时给他买回一堆堆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而思念中的妈妈,却一直也没打过电话,更没来这里看过他。有一年过春节,小树看到别的小朋友的妈妈都回来了,都跟在一个个穿着新衣服、留起新发型的新妈妈身后蹦蹦跳跳,他不由心生羡慕地又一次去问已白发鬓鬓的奶奶:“奶奶,你说俺妈一直在城里忙着挣钱,今年还不回来吗?”没想到他这一问,奶奶的眼圈又像以前问她这话时那样红了,她仿佛被泥土迷了眼似的边揉边喃喃地说:“她忙着挣钱给你花呢,快了……快了……”懂事的小树知道又惹奶奶伤心了,奶奶伤心或或生气时总揉眼睛,于是,为不让奶奶把眼睛揉得红彤彤的吓人,小树从此再也没提起过这事,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树在记忆之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之前,并不清楚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他只是记得,自己从蹒跚学步到学龄前的那段时光,似乎显得特别漫长。在他残缺不全的朦胧忆念中,那段日子是爷爷推在山路上“吱吱呀呀”乱叫的破旧独轮胶车,是奶奶那双抱着或牵着他、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是田间地头上空刮起来没完没了的大风和一束束白热得刺眼的强烈阳光。当然,他所能想起的,还有支撑着他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小小幸福。比如,春天到来时,他便终于可以脱去束缚了自己整整一冬的厚重的棉袄棉裤,像一只刚刚出壳的小鸟儿一样,在爷爷奶奶刚刚耕耘过的松软的田地里奔跑如飞,体验自由飞翔的乐趣;夏天,他不仅能捕捉到怎么也捉不尽,漫山遍野的蚂蚱、蝴蝶等五颜六色好看的虫儿,玩得不亦乐乎,而且还能常常大饱口福,品尝到爷爷奶奶或左邻右舍刚刚收割下的新鲜蔬菜、水果;特别是秋天到来时,五谷杂粮都成熟了,田野里一片片金黄,他闲不住的小手摸向哪里,在哪里都会摸到一串串沉甸甸的惊喜……多年后的今天,当十岁的小树在周末或寒暑假跟随爷爷奶奶下地,还总是在重复体验着幼童时代那一份份简单而又淳朴的快乐,所不同的是,以前小树做的那些事儿都是无意识的,而现在,则变成了随心所欲的了,反正只要不糟蹋庄稼,总是忙忙碌碌的爷爷奶奶才不管他干啥呢。
小树写在一篇篇作文里的这些琐碎的回忆,我从爷爷张大山和奶奶李兰花嘴里得到更为翔实的印证。张大山说,他们老两口是在儿子张大树和媳妇刚刚离婚后,孙子小树刚满两岁的时候开始抚养他的。记得当时,刚学会走路的小树还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幼儿:碗口大的小脸上挂满道道泪痕,玉米秆粗的小腿走起路来还是步履蹒跚的,更不用说一旦离开了人照顾,他便咧开小嘴“哇哇哇”大哭了……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到村子周围的田地里干活时,便不得不带上小树了。每一天吃过早饭,他们便推起那辆绑着两个大藤条筐的独轮胶车,里面一边盛放着农具、化肥、农药、种子等杂物,另一边坐着小树和他的奶粉、奶瓶、饼干、开水等用品,“吱吱呀呀”地往外走。到了地里,张大山卸下农具就心急火燎地干起活来,而李兰花则需要先在田间地头上找一处阴凉的地方,把小树安顿妥善她才能干。干着干着,看到小树耐不住寂寞地爬远了,或者不知什么原因咧开小嘴“哇哇哇”地大哭起来,李兰花还得放下手中正干的活儿,要么走过去冲一瓶奶粉给他喝下去,要么捉一只蚂蚱什么的虫儿逗他一会儿,彻底将小树哄笑了,她才又能干活。记得有一天割麦子,老两口像往常一样把小树放在地头就开始干活了,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等他们割罢两垄地,直起弯了一个多时辰的腰来时,小树竟不见了!他们慌忙沿周围的田地,一边询问其他割麦子的邻居们,一边沟沟坎坎地找呀找呀,可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在他们急得互相埋怨、全身冒汗,回到自家地头就要打起来时,突然听见地头的麦垛底下传来小树熟悉的哭声。原来,在张大山、李兰花埋头割麦时,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坐卧不宁的小树,竟爬到了麦垛遮掩下的一个墙坝洞里。从那以后,夫妇俩再下地干活,就变得小心了许多,条件反射似的总是埋头干一会儿活,就直起腰来看看地头上的小树,唯恐他出现什么不测。
结束了一天繁重的田间劳动,已六十出头的张大山和李兰花都觉得全身如同散了架一样的酸痛。可等傍晚时分回到家,还有一大堆家务活等着他们去做。刚刚卸下满满当当的独轮胶车,张大山就一边揉着老寒腿,一边忙着找东西去喂那一只只嗷嗷待哺的牛、猪、羊、狗、鸡等家畜,而李兰花,则一手搂抱着小树、一手拉着风箱烧火做饭。这时,橘红色的阳光越过左邻右舍高高低低的院墙,丝丝缕缕地照射进来,和升腾的袅袅炊烟一起,将这农家小院里的一切都渲染得如梦如诗,仿佛都在如水的余晖里漂浮。
就这样过了四、五年,小树渐渐长大了,他们便把他送到了村里的幼儿园,终于又像以前那样可以放开手脚地在田地里忙活了,只是养成了总爱往地头上看看的习惯,以致很长时间也改不过来……
也许过早地饱尝到了人世间的风霜雪雨,小树从小就特别懂事儿,除了看到别的孩子吃零食吃得津津有味,实在馋得慌了才开口问爷爷奶奶要点零钱,去村里的小商店买一些,他在平时是很不在乎吃穿的。吃,就和爷爷奶奶吃一样的粗茶淡饭,有时奶奶看他胃口不好,额外在烧稀饭时给他煮上几个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穿,虽然爸爸从城里给他买回一大摞花花绿绿的衣服,但由于奶奶总是忙着干农活忘了洗,上面经常布满一片片的泥巴或油污,即便如此,小树也从不开口给奶奶说,直到有一天被老眼昏花的奶奶发现……总是不爱说话的小树,沉默如山的小树对这些好像都是很不在乎的,那他在乎什么呢?李兰花告诉我,好几个晚上的夜深人静时分,她都偶然发现蹑手蹑脚的小树,从他那个小书箱的最底层,在翻看那本依然崭新的相册,那里面,有小树的相片,也有他爸爸妈妈的相片……
思念的闸门一旦打开,情感的潮水便与日俱增。后来,表面看来静若处子,其实内心丰富善感的小树,对妈妈的追寻便愈加强烈。每当听到周围的小朋友喊“妈妈”,他会羞怯地低下头;看到与母亲有关的电视剧,他不管爷爷奶奶是否看得出来,就远远地躲开……二零零九年除夕夜,在外漂泊了又一年的爸爸终于又回来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一家人吃罢年夜饭,兴致勃勃地看春晚,大家本来一直都有说有笑的,可当毛阿敏一出场,唱起那首《天之大》——“妈妈,妈妈,月光之下,静静地,我想你了……”时,大家忽然听到小树压抑而又清晰的低泣,顿时,都不由随着他的心情沉重起来。因为大家都明白,小树的哭,不是对爸爸妈妈抚育之爱感动的喜极而泣,而是对缺乏父爱母爱的惆怅伤怀。
与遥不可及的妈妈不同,小树对爸爸张大树是有印象的。当然,所谓印象也不过是爸爸一年当中逢年过节回来那么三、五次的表面印象而已。他记得,爸爸每次回家,都会带来大包、小包吃的、玩的东西给他。爸爸见到他总忘不了说:“你在家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别调皮,等我在外面挣了钱给你买更多好吃、好玩的。”爸爸还说:“你要好好上学,长大了就到城里去,呆在这山沟里没出息。”只是,他从没有陪着小树好好玩一玩、好好说说话。倒是小树,不但从未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不跟他要钱、要东西,而且在他回家时总显得谨小慎微的,全然没有了在爷爷奶奶面前的自然与娇气,唯恐做错了什么招惹得爸爸不高兴。
有一些事情,出门在外的爸爸是不知道的。比如,他还在蹒跚学步时,爷爷是如何用一根粗布条拴在他腰上,看着他、纠正着他挪动着小脚学会的;比如,有时候爷爷奶奶干活很晚了还不回来,他是如何害怕得抱住院子里那条大黑狗瑟瑟发抖的;比如,他生病时不想打针,奶奶是如何把他骗到村里的那个小诊所的……
走在初夏灿烂阳光下的小树,就像一个小大人,帮爷爷奶奶收拾好农具,目送他们走向田野深处,然后风一样快的蹦蹦跳跳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和小树相处时间长了,我们便彼此一天比一天熟悉,渐渐的,这个看起来沉默且羞涩的小男孩开始接受我,并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对我丝丝缕缕的关爱,充满了难得的感激和理解。比如,我再去找小树的时候,无论他正在做什么,只要听见我的脚步声,他都会来到我面前站立得笔直,然后既懂礼貌又怯怯地打一声招呼,说:“眼镜叔叔来了!”比如,当我想看看他的学习情况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东躲西藏,而是主动地从他的大书包里,掏出一本本显然已被他用厚书压过的工整作业,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递到我手上;比如,自从我夸奖了几句小树总帮爷爷奶奶干活的行为,每次去他家,只要爷爷奶奶正在院子里干着什么活,总会看见小树低伏起小小的身躯帮他们打下手,哪管爷爷奶奶有时候怕累着这孩子,高声大嗓地嚷嚷着要将他撵开,他也倔强地坚持着不离半步……我为小树这些可喜的变化感到欣慰的同时,更感受到了肩膀上扛着的沉甸甸的动力,特别是有一天,当李兰花给我送来一塑料袋自己舍不得吃的草鸡蛋,还这样对我说:“自打你从城里回来,三天两头地照顾我们家小树,他几天不见你就想得慌哩,还对俺说长大了也要戴眼镜,因为他觉得戴眼镜的叔叔心眼好……”我更觉得有一些愧疚,自己只不过是做了点举手之劳的小事,竟得到他们如此高的评价。记得当时我虽然嘴上说着:“小树的爸爸大树和我是从小一起光腚长大的好朋友,我在城里做生意时他也没少帮过我,现在小树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既没父爱又缺母爱的,我替大树尽点义务不是应该的吗,今后千万别客气!”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毕竟得到人家的敬重,是一件令人最快乐的事情。
这天下午,跟爹娘从田野里干罢农活回到家,看看天色还早,我又往村东头的小树家走去,并随手带上了从城里返回时拿来的一个相机——我想给小树照几张相片,以便让他将来长大后留作纪念,这孩子长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还有轮廓分明的清秀脸庞,大大的额头,照起相来准好看!谁知,我挪动着干了一天农活酸痛的脚板,还没走到他家门口呢,远远地就听见小树“呜呜呜”凄厉的哭声。这孩子怎么了?这几天不是一直好好的很乖巧吗,怎么真像古谚里说的小孩脸、六月天说变就变?不容多想,我急忙加快了脚步。对于小树的哭,我是领教过的,甭说还真邪性,他恸哭时不但“呜呜呜”地扯开了嗓门,而且还不断用头“咚咚咚”地撞墙,若不是有人在一边拉扯着抱住,他非得把自己的脑袋撞得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疙瘩不可……就因为这个缘故,难怪兰花大娘事后经常心有余悸,并给人家说什么“我这辈子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小树没完没了的哭”了。
走进小树家,看到他已被奶奶抱起,只是瘦削的肩膀还在抖动着恸哭不止,站在一边的张大山,则烦躁不安地大口大口地吞吐着自卷的“大喇叭”旱烟。看到我,张大山仿佛满腹委屈,他说:“大侄子,你是文化人,你给评评理,你说‘张宝贵’这名好听,还是‘张小树’这名好听……”原来,因为小树在出生时,他粗心的妈妈属未婚先孕,最近张大山才交上了一万多块钱,刚刚要给小树落户口,“小树”这名是爸爸张大树给起的,因嫌儿子一直在外面瞎混的张大山,这次决定给孙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没想到小树坚决不同意,这才哭起来没完没了的。
被奶奶抱住的小树听着爷爷给我解释,哭得更起劲了,一边哭还一边嘟哝着:“不改,不改,就是不改……”看到这样子,我不由对总疑神疑鬼、好迷信阴阳风水的张大山劝道:“大爷,我看小树没错,这名是不能随便改,他老师同学都叫‘张小树’习惯了,你突然弄出个‘张宝贵’安在小树身上,这不是让他在老师同学面前变成陌生人吗?”张大山听我这样说,忙解释道:“习惯了不一样嘛,我总觉得‘小树’像长不大似的,听着不响亮。”听他说这个,我不由笑了,继续劝他:“大爷呀,你就不想想,‘大树’这名好听吧,可我这老兄还不是像我一样,在城里三天两头地换着工种在打工?‘小树’这名字虽然没‘大树’响亮,但隐喻性很强,至少代表着谦虚谨慎什么的,再说小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听着也亲切啊。若是人家小树将来找女朋友,对方一口一个‘小树、小树’地叫着,让人听了多羡慕!”张大山听我这么一番贫嘴,也不由“噗哧”乐了,忙边点头边应和道:“大侄子分析得有道理,明天我就到派出所去办,就叫‘张小树’了!”
把张大山的问题解决掉,我又走过去拉住小树的手,想解决他的问题,可无论怎么劝,这孩子总是止不住的哭。他的哭声悲壮、苍凉,不像其他孩子的哭,有着牵扯不断的连续性,而且每一声都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呜——呜——呜!”——中间隔着一小段寂静。这样的哭声不是装出来的,不是,是扯着心脏吼出来的。如果仔细听,这哭声似乎又不是在吼哭,而是呕吐。呕吐什么?把满肚子的辛酸委屈都吐出来吗?把对缺乏父母之爱的惆怅吐出来吗?把对这越来越空旷的村庄的悲伤吐出来吗?……我想不出,但却懂得小树持续不断的哭声里,肯定不仅仅是因为改名这件小事,而里面有着许许多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个体秘密。听着听着,李兰花大娘早已泪流满面了,而我,也不由眼窝湿湿的……我想,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徒增他们过于悲伤的气氛。于是,我慌忙告别了小树一家人,逃一般地跑了出去,我知道,无论如何,小树的哭泣终究会停止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心里对小树默默地说:小树,别哭,你看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会生长起来的一棵棵小树,不管环境多么恶劣、生存多么艰难,不也慢慢地都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吗?
小树不哭,留守儿不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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