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同父亲联系,今天拿起电话,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后,赶紧又挂下。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先前想好的那些问候语，像一只刚刚在风浪上起锚的小船，来不及张开风帆却意外搁浅了……

无法描述我此刻的心情。很想跑到外面大街上，让五月的阳光、那些灿烂得有些荼毒的阳光彻彻底底地爆晒一下，然后，痛痛快快地让思想里持续的潮湿蒸发掉。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又听人说贫贱夫妻百日恩。

我无法知晓，在别人眼里我的父母亲究竟属于“百事哀”，还是“百日恩”，也不怎么明白父母亲之间相互在心里占了多重的分量，只知道一生大大咧咧的母亲在她弥留之际，压根儿也没有向日夜守候在她身边的父亲交待什么，有些遗憾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

母亲走后，仅仅几个月时间，父亲明显老了很多。仿佛一瞬间，一个坚强、豁达、善良而慈祥的老人一下子蜕变成一个古怪、任性而偏执的小孩。他几乎无法倾听我们任何一人的劝说，并执意孤身一人回到老家去。于是，打电话成了与他交流的唯一方式。

有时听到他在电话里自相矛盾的叙说、以及道听途说的人言，我竟至于生气地同他吵起来……每每这时我的心隐隐作痛，与他的沟通变得艰难起来，心底里自小形成的那份对他敬慕的情感，现在不知为什么也变得复杂而微妙。如此反复，现在竟至于连电话都怕打了。

偶尔从舅舅或是姑妈的来电里，知道他的一些近况，谈及他依旧很少言语，除了忙于装修去年因地震受损的老屋，剩下的时光便是打理靠近母亲墓地的那片菜园。

呵，那片青青的菜园！曾经，不知多少个风霜雨雪的日子，年轻的母亲总是伴着身体瘦弱的父亲不知疲倦地在那儿劳作。菜园里，一年四季总是瓜果飘香，吃不完的蔬菜除了送给街坊邻舍外，还会去集市上换回一些菲薄的收入，以添补我们姐弟俩上学的费用。

那样的年月，农村的日子无疑是艰辛的，繁重的，苦涩的，甚至曾经好长一段时间,我对陶渊明解甲归田生活的闲适和恬淡深深反感：那些当官的又怎能真正体味咱小老百姓啊！

但或许有母亲相伴，间以我和弟弟在学校里经常的好消息（读书用功）作支撑，父亲脸上也总是溢满笑容，似乎从未听他发过什么怨言；虽然，因政治的原因，当年他一次次被命运推到风口浪尖上，虽然他满腹经论却还是不得不“脸朝黄土，背朝天”，不得不铁着心要树立一辈子“修理地球”的“远大理想”。

几乎不记得母亲给过父亲怎样的安慰。记忆中，母亲敦厚、淳朴，善良、简单。或许读得书少，她性格里面有一种永远与年龄及性别不相称的大大咧咧。所以，在那片菜园上，有丰收的喜悦，有我和弟弟少年时代的欢乐歌声，但也少不了父母亲常为琐屑之事而发生的争吵。

依稀记得那菜园中央有两棵广柑树，矮矮的，秋天虽不大结果，但却枝长叶茂。每每盛夏中午，在菜园里干活累了，父亲会招呼满头大汗的母亲，一块躲进那两棵树荫下，然后满满点燃一袋旱烟，哧溜哧溜地吸起来。这时候，如果逢节假日，我与弟弟定然也会在菜园帮手，会在那树荫下听父亲绘声绘色地谈《三国》，说《水浒》，评讲那些我们当时还不怎样明白的历史：什么洪秀权的太平天国运动啦、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啦、毛泽东的秋收起义啦……而那时，母亲总会局促不安地望望我们，再望望父亲，然后不屑地说：

“你怎样教娃的，按我说考上大学脱掉农皮才是正经，别的说什么都没意义“！

“你有意义，成天只知道像牛一样埋头干活！”

“你读那么多书，现在还不是一样只能教牛下沟！”

“怎么说话的,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就没文化,怎么了-------“

“你------！”

……

不知因为母亲的话揭疼了父亲的伤疤,从而气得他无言以对,还是因为急于完成当天的劳动让母亲无暇顾及生气,一场菜园柑树下刚刚拉开序幕的争吵眼看就要升级，却又很意外地在我和弟弟紧张的呼吸里戛然而止。但是不知为什么，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父亲都很沉默，不与母亲讲话，也不给我们讲故事，只是一次次狠命叭嗒叭嗒地抽烟……

那个夏天，在我懵懂的孩子世界里,我第一次很伤心地作了一个当时自认明智、现在看来却很可笑的判断，那就是：我的父母婚姻很失败，他们的感情不好。

直到后来弟弟上大学去，我也先后在城里参加工作并成家立业。当我满怀憧憬、信心百倍地去经营自己的婚姻，最终因频繁的争吵不得不面临危机时候，当我为自己精心编织的浪漫爱情转瞬间成了空中楼阁的时候，当我带着伤痕累累的心疲惫地回到老屋，看到吵了几十年的父母仍然在那片菜园里相依为命，并手把手地医治我心灵的创伤，听着那些朴实的有关爱的话语时，我这才恍然大悟：父母亲原来还是相爱的，那个年代，缺衣少食，能相互扶持着一路走来，并义不容辞地供我姐弟俩完成学业，是何等不易啊！

再后来弟弟也结了婚，父母亲离开那片菜园，双双去到城里。看着他们经常一块儿逛街，一块儿买菜，一块儿煮饭,一块儿搞卫生，一块儿看电视，一块儿逗着他们的孙女玩……那些幸福的细节，总是在夜阑人静时,强有力地激发着我内心最柔软的部位：真是“贫贱夫妻百日恩”哪。

尤其去年四月，母亲突然被诊断身患绝症，在那从手术到离世的一百多个日子里，没有人能体会日夜守候在床前的父亲他的心里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和煎熬，也无法忘记母亲在生命垂危时，久久盯着父亲说不出话，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对亲人的不舍和对生命的无限留恋……

如今，我亲爱的妈妈静静地躺在那片菜地里，那些在菜园里喋喋不休的争吵也永远遗憾地划上了句号。真不知道孤独的父亲，在历经了多年优裕的城市生活后毅然返回家乡，望着那块日渐荒芜的熟悉菜园，他该有怎样的感慨！当他除完菜园里最后一棵草，摘下菜苗上最后一条小虫，踏着菜叶上星星点点的夜露荷锄而归，并习惯性地望一眼母亲坟上渐长的杂草时，我想,在天堂的妈妈，一辈子大大咧咧，而那时，大约只有她才会理解父亲内心深处的寂寥和无助罢。

5月10日于广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