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与骄傲,遗忘与落寞,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题记
夏日的夜,仍然没有一丝风,一所被称为县级高中的学校就坐落集镇东侧,一片即将缘花灌浆的麦田环绕着,院内一棵棵一人合抱粗泡桐,在夜色中,把一座座校舍染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校园内教室前的树下,一群学生围着一台电视,眼晴盯着银屏。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理解,是否明白
如是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歌声在校园里回荡着。
同学们的眼睛里映射着火箭炮发射时的闪光,一发发,带着火焰腾空而起,这场战争尽管已经过去,但在学生们心中依然激起千层浪花。
后排两个学生悄悄地挤出人群,走到厕所的墙角,屈身四下张望着,从裤兜里掏出两支烟,叼在嘴里,熟练地递给同伴一支,回手接过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这些动作一气哈成,熟练得并不适合他们的身份,一个人低下头,神秘地对另一个说,
你知道不,咱们班主任的那一口子,昨天有消息了。
那个叫李小兵的?!
对,胡老师这两天课都不上了?
教务主任不是说了吗,病了!
病?哼!
昨天民政上给胡老师送烈士通知书,顺道还办理军烈属的手续,你小子脑子里成天想得都是啥?一点也不关心国家大事。
我没在意,明天考试!李小兵的蓝球打得还真不懒。
别打岔,还没说完,胡老师眼都哭肿了,还能上课,上次开班会,你没看出来,她点心神不宁。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回事。
还有个消息,你可记住了,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胡老师的大哥,是咱们教育局长!
啊?局¬¬¬---长!
嗯,你真不知道啊?
真不知道!
唉,你啊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啊。
还是快走吧,烟都抽完了,被教务主任逮着,又要罚打扫厕所。
走!再看会。
“他们侵占我领土,杀害我边民……”电视机里的解说显得慷慨激昂。
李胜利和王百勇回到坐位上,小心地用手掌来回扇着烟味,学校这是怎么了,在高考前夕,看南疆作战的录像片,战争已经结束,学校报栏上,已经看不到整版关于前方战事的报到,偶尔听到的是,哪个村的谁谁民政上送去了烈属光荣的牌子,还有立功的证书,不是结束了吗?
模拟考试如期进行,考试过后的种种迹象,让老师们大跌眼镜,以往对答案的,请主课老师讲解试卷的,为没复习深入细致,感到后悔的,为感到不尽如人意的分数而流泪的,为没认真审题填错答案而垂头丧气的……
全然被昨晚的战斗冲谈了,一石激起千重浪!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谈论的最多的词汇,是南疆、猫耳洞,高三的小伙子们甚至叫嚷着,上什么大学?当兵去!就去南疆!
“争做名师争考名校”的活动在教育战线轰轰烈烈展开。
做为烈士的妻子,局长的亲属,胡老师成为争做名师报告会的典型,早出晚归,为县区各个学校讲自已先进事迹,做报告。毕业班的授课、班主任,忍着失去亲人的巨痛,仍孜孜不倦,伏案工作,她不是典型,谁是典型,她为全县教师可望而不可及的标杆也是名符其实。
然而,有些现实总是与人的愿望相悖,甚至于让人措手不及。
就在轰轰烈烈报告活动告以段落,胡老师演讲也由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多次经高人指点,渐渐升华为单纯、麻木的层次,最终演变成催人泪下的境界之时,胡老师又走向讲台时,她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夜深人静的时侯,她常在梦中哭湿枕巾,她开始时走上讲台,提及丈夫,说起李小兵参战后为他生死担忧的挂念之情,总是禁不住潸然泪下,一幕幕就象在眼前,常常在抽泣中讲不下去,讲一次,犹如一次次揭着自已的内心深处的伤疤,大有用自已的痛苦换取大家的同情之嫌,领导们对这种无情的做法,竟然那么乐些不疲。当然这些都是李胜利听别的老师说的。胡老师背上了英雄家属的光环,县表彰的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都接踵而至。
“胡老师的爱人没有牺牲,李小兵回来了!”消息象长了翅膀,一下子飞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让当天的优秀教师授奖大会办得非常之尴尬。同学们为胡老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高兴之余,又不免深深地为她将要面对一切担心。
另一个消息又让全校师生震惊,“李小兵不是英雄,是战俘,说白了就是俘虏,俘虏!”这个弯拐得未免太陡了。
命运多舛,实事弄人!
李小兵走进学校大门的那天,胡老师没有顾忌围上来的同学和老师,她先是楞了一下,狠狠地咬了自已的手臂,猛地扑了过去,抱着李小兵哭诉着说,你――你?怎么回来了……
胡老师哭得没有一丝当班主任的衿持,简真象个孩子,在场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忍不住抹着眼泪,悄悄地走开,谁还忍心问他是不是战俘,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李胜利约了班上的同学,凑了点钱,准备慰问他们班蓝球队友李小兵,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他们是球友,慰问李小兵,李胜利几个的真正目的道不如说是想听听战场上的事,那才能身临其境,回头和同学们吹起来,才能让他们有另眼相看,才能讲得身临其境。
李大哥,这样称你行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给我们讲讲呗!
闷在心里不好,这样对胡老师也不公平!
李小兵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环视着一个扬溢着青春的脸,你们真想听,信吗?
信!
那我就说说。
天气闷热,我们的衣服已潮得不能贴身,反正阵地上没有女性,我们索性光着身子,脑海中只有一个信念,坚守!
我们坚守的阵地和连里失去联系快一天了,没有增援,没有给养,我真的有点恼火,牺牲战友的尸体泡在积水的猫耳洞里,能出气的仅剩下我一个人,我明白今天晚上我将独自在十八号猫耳洞里过夜,将独自在满是污水和战友尸体的猫耳洞里,将独自面对越南人不知疲倦地“掏洞”,以及为今天死难者的复仇。
我将罐头盒子收集起来,扔在“掏洞者”必须经过的两条小路上,这是我构建的第一道防线,漆黑的晚上,越南人要偷袭我的哨位就肯定会碰响罐头盒,只要罐头盒响起来,我就将赢得至少一、两分钟的时间,战场里一、两分钟,你们知道吗?这点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如果班长他们早一、两分钟察觉越南人的偷袭,结果就一定不是牺牲在猫耳洞口,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傍晚时分,我打退了越南人的一次掏洞行动后,找到了两箱手榴弹,一枝还可以用的冲锋枪,几百发子弹。把一颗手榴弹紧紧地绑在自己胸前,它在前线叫“光荣弹”,也许东方人特别痛恨俘虏和被人俘虏,不管是我们还是越南人都无一例外地给自己绑上,以备在特殊的时候将它引爆,炸死自己也和敌人同归于尽。
做完这些事情我反到平静下来,我把冲锋枪高高地举起,靠着石头眯上了眼睛,我明白我需要恢复体力,也预感到了那天的夜将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我感到突然一凉,然后呛着了。喝下去的不是醇香的酒,我抬不起头,一只或者几只强有力的手摁住了我的头、反剪着我的两臂。我大口大口的呛进泡着尸体、蟒蛇和大便的污水。
越南人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偷袭了我!我挣扎着把手往胸口上挪,期盼的是拉响胸前的“光荣弹”炸死自己也炸死敌人。对方的手强壮有力,我听到了脚在水里用劲蹬搓的声音,接着我的头部遭沉重的击打,一定是越南人用枪托给了我重重一下。
李小兵看几个同学紧张而兴奋地望着他,眼晴里充满了惊恐和好奇,又呷了口水,接着说。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个角落里,房间很大,正中吊了一个巨大的灯泡在摇晃着。墙壁被石灰水刷白,墙根处因渗水而泛着肮脏的黄颜色。我的视线一时还不是很清晰,头象要裂了一样的疼,我看到有三个晃动的人影朝我走来,越南人要审我了。他们把我提到凳子上,叽里呱啦的朝我吼了几句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茫然地看着他们。心里很懊丧,我为什么睡着呢?
很快,我就做出了决定,既然自己做了俘虏就一定不能再当叛徒,无论如何绝不向敌人屈服!我咬着牙。有个高个子向我走来,抬手就是一耳光,他的手掌很大很厚实,我的左耳朵霎时响成一片,鼻子流血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大概过了好几秒钟我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眼泪、鼻涕往外流。我急促的喘着粗气,极力地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坚强一点。
他们又问话了,还是叽里呱啦的那几句。我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眼睛已经肿成一条缝隙,抬眼看着问我话的那个人。那个人黝黑硕大,赤luo着上身,胸口有浓密的胸毛,他似乎很享受折磨人的事情,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神。另外的两个人左右把我架了起来,大个子一步一步的朝我走来,我看到他的手里已经多了根皮带,那还是我们支援越南人的武装带。他两手一下一下的扯着皮带的两端,皮带发出清脆尖锐的声音。一寸半宽的武装带抽在身上,不仅仅是疼,内脏也跟着震动着,每抽一下,就带起一块皮肉,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可以数着他抽了我多少下,到后来我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了起来。
惨叫绝对能让人减少痛苦,这次我真的体会到了,不惨叫还能做什么?反抗是不可能的,架着我的两个人,当我惨叫时,架我双臂的手会抓得更紧,他每抽一下,我就惨叫一声,感觉没有前面咬牙坚持时候的那么疼痛。拷打终于停止了,又有人开口问我。我还是没有听懂,依旧低头不语。那大个子的表情越来越阴沉,让我不敢与他对视,他点上了一枝香烟,居然抽的是我们国产的红塔山。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我想:要接受香烟头的考验了。他把烟头扔掉,用左手卡住我的脖子,把我从坐位上提起来,然后就一拳一拳的击打在我的腹部、软肋,每一拳都很重,每一拳都把我打得至少有一条腿因疼痛而卷缩一下。
内脏在翻腾,来不及惨叫另一拳就已经到了,我听到了自己肋骨折裂的声音,错位的肋骨插在内脏器官上,那种剧痛足以令人窒息、痉挛。一股腥味从喉咙里涌上来,我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最后的时刻里我看到另外两个人架住了大个子的双手。
我颓然倒地,人事不省。等我又有了意识,真不愿意自己醒过来。我剧烈的抽搐,脑海里画面闪动很快,我被俘前的扫过去的一个连射,怎么没有把他干掉!夜战的枪火灿烂、在岩石上贱起蹦飞的火花……
我猛的睁开了眼睛!
我不怕死,真的!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给我一枪,我想我一定是个光荣勇敢的烈士,我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相反觉得那是多么的享受。可我真的再也受不了那样的折磨,我豁出去了!我站不起来,用双手撑着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旁边的人大声吼了一句:“有会说中国话的吗”
对我的折磨,因为我最后关键的那一句怒吼而结束。
回来后他们对我说了我才知道,我们的部队已换防撤回了,十八号猫耳洞被掏后与上级失去一切联系,连里以为驻守的官兵全部遇难,团作战参谋因为其位置重要,把它列为必须尽快收复阵地,并对换防的部队提出了特别要求,一定要拿下来!而对我的坚守一无所知。坚守这块阵地的连长狠狠的拍了我一巴掌:“你小子不赖!那天晚上你打退了两拨越南人和我们特务连的进攻!”我疼得真咧嘴,闹了半天:越南人算计我,自已人俘虏了我。连长说我输得不冤,傍晚的那次进攻,是我们特务连的人,我的一阵狂射,送走了他们两个自已的兄弟,这也是那个黑大个对我这么凶的原因,那天凌晨,特务连三个最好的战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我。
“你是说我挨自己人打也不冤枉对吧!”我知道我不该对连长发火,刚燃起的火苗被两个兄弟的生命和身上的伤疼昏了过去。
连长四处看看,没有发现其他人,塞给我一包红塔山,走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后来,住在后方医院,伤得可真不轻,一住就是几个月。
再后来,接到上级让我退伍的通知,因为我的档案里有份战俘的审问记录,那档案里的每一份材料都被盖上了“战俘”的印章,蓝色的那种字,蓝色或许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后半生,不管以前你是多么的英勇顽强,不管你在战斗中是多么的出生入死,也不管你在战场是经历了多少的枪林弹雨!
李小兵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仿佛仍然在回味着什么。
那你就没找找组织解释解释?
找了,等我出院后,当时审问我的人换防的换防,就连那个黑大个在一次捕俘时也牺牲了。
那你就这么下去啊,以后的日子还长啊
想想那两个无辜的兄弟,我还有什么要求,
只要没有猫耳洞,只要没有战争,那就是天堂!!
李小兵那天喝得真多,李胜利和几个哥们也是醉得一踏湖涂,醉在人生第一次喝酒,自从那天醉了以后,他们一夜间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高考过去了,每个同学考前都在冲刺,勤奋得如同树上的蝉,不畏酷夏的炎热知知地叫着,一个个发奋苦读,对于地处乡村一隅的这样一个学校,升学率并没有对农家孩子们有一丝的怜悯,不管理科班和文科班,不管你班上有多少人,更不管你学校有多少个班,能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总上不了两位数,有些时侯,应届、复读的班级加到一块,竟连一份通知书也没有,同学们戏称这是“剃了光头”。
李胜利没有拿到大学录取的通知书,秋天,他拿到的是入伍通知书,部队在南方,入伍前,他来到学校,向班主任胡老师告别,恰巧碰到买菜的李小兵,他正认真地拿着用塑料瓶做成的洒水器,娴熟地在黄瓜和菠菜上洒着水,水能让菜显得新鲜,也能增加点份量,他也熟悉了此道。
李胜利到部队后,新兵连搞教育,专门到陵园缅怀烈士们,那天,阳光明媚,漫山遍野的墓碑尽收眼底,场面显得不悲不戚,只有悲壮。就好像他们的死一样,一句怨言也没有。
没有猫耳洞!
没有有战争!
就是天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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