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故为礼仪之邦,士大夫揖让进退,皆彬彬有礼;农工商重然诺、尚节气、实实枚枚、皇皇炳柄,为善唯恐人知”,这都是旧志上说的,相关的文字也散见《畿辅通志》和《京畿梦华录》等官方记载。因此,说我们那地方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是恰当的,并非当下各地那种廉价的鼓吹。就连我们老家的方言,都透着地方灵性,虽然土性十足,但不张扬、不龌龊、不卑俗,简单的说,就是骂起人来,让人听着也很温柔,不粗糙。比如骂人无聊叫闲地;骂人顽皮叫柴头;骂人轻狂叫亲近;骂人造谣叫编笆;骂人谄媚叫溜须;心术不端叫嘎古;怂恿教唆叫撺掇;厌恶其人叫膈应;没有骨气叫面筋;不讲道理叫梗哏儿;不讲信誉叫搅划猫子;摆布人叫拆兑;欺负人叫挤兑;琢磨人叫掂对;故意呕人叫起腻;事不遂叫褶子了;办事不成叫秃噜列……你看,这里可有一个尖酸刻薄的词儿么?这还是比较粗的一类,有更雅的,比如坏人遭惩叫报应;坏人死了叫天谴;坏人摊事叫天不佑;坏人干坏事叫嘬精……反正没有直接开骂的,都比较含蓄,用现在的话来讲,会做秀。做秀到什么程度呢?比方谁被苍蝇落了那叫餐了一下;谁被跳蚤骚扰那叫弹了一下;谁被蝎子蛰了那叫吻了一下,依此类推到毒虫咬了、蚊子叮了、蚂蛈钻了一律称作天吻,秀不?我们老家说话的腔调也忒好听,外乡人听我们说话就跟唱歌一样,有音乐掺乎着,就是民歌的原生态。
八百里燕山山脉绵延到我们那地方就成了余脉,余脉之南是一望无际的山前平原,平原的尽头是大海,故乡就横卧在这山海之间,既有大山的厚重,又有大海的灵动,古书上讲这种山仁水智之地,必有龙蛇出焉。果然不错,故乡那历史名人和历史名事多了去了,“自古名人多如鲫,从来大事振千秋”说的就是故乡。据说河北民歌《回娘家》就是我们那地方的产物,后来被朱明瑛演绎得家喻户晓人人喜欢。这些光彩他篇另述,我这里说的是天吻,确切的说,是小时候我被天吻的故事。
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小时候我们家经常迁徙,我五岁那年迁到了一个海边小镇,叫拉网铺。这里强烈的鱼腥味让我小小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特别是喝的那水,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加上水土不服,没出半个月,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眼瞅性命不保。妈妈受不了了,试探着跟爸爸商量,是不是跟组织上打个招呼,让我们娘两个先迁回老家,等童子恢复了再回来。我的小名童子。谁知爸爸急了,组织上是给你家开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开玩笑!童子就是死了你也得给我定在这里!妈妈知道跟爸爸商量不会有结果,办法还得自己想。情急之下,她趁爸爸到外地检查工作未归,连夜找了一辆毛驴车,逃回爷爷奶奶家。妈妈原意可能是叫爷爷奶奶带我一段时间,谁知到家就舍不得离开了,看着我那气息奄奄的样子,妈妈在爷爷奶奶面前哭成了泪人。这样到了第三天头上,爸爸派来的人赶着那辆毛驴车赶到,妈妈见状什么也没说,带上我就上了车,任爷爷奶奶在身后撕心裂肺。我至今不明白,当时我都病成了那个样子,妈妈为什么不敢把我放在爷爷奶奶那里。妈妈回去后挨了组织上一个什么处分,爸爸为此骂了妈妈,妈妈从此沉默寡言。但她坚持无论到哪里工作,必把我带在身边,不管什么场合。为这事父母曾经激烈争吵,一向对爸爸言听计从的妈妈这次我行我素,并不管爸爸说的什么影响不影响。镇政府有个食堂,食堂有个肥头大耳的胖师傅,胖师傅有个小巧的女人,走路袅袅的好看。食堂忙不过来的时候常来给打个下手。慢慢发现了我的问题,就跟妈妈说你要放心就把小童交给我吧,管保给你带出个大胖小子。妈妈当时已经身心俱疲,但还想坚持,看到爸爸瞪眼,将信将疑的就把我寄封给了那位阿姨。奇怪,到了阿姨家里,水也好喝了,饭也好吃了,觉也好睡了,玩也好玩了,那些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好像也没有了,我的身体奇迹般健壮了起来。闲暇的时候,妈妈向阿姨请教经验,阿姨说,熟了。什么是熟了,我至今不懂,我估计妈妈也不会懂。现在分析,可能是习惯或适应的意思。很快,我对阿姨的依赖超过了妈妈,以致常常把阿姨叫成妈妈,阿姨总是高高兴兴的答应,从不纠正我。一次阿姨说带我去赶海,实际是去海边挖海蛎子。阿姨说叫我在海边上看,我哪里肯,就学着阿姨的样子拉了袜子下到水里,一个一个挖得高兴。忽然觉得大腿上有些疼,低头一瞅,一条黑蚯蚓样的东西已经钻到小腿上。我小时候很野,并不怕这东西,伸手一揪,就把那东西揪了下来,扔到远处去。阿姨大概发现了我的异常,跑了过来,问了问我,就跑去看那蚯蚓,回来喊着坏了,掉你腿里半截!一阵风似的把我拎到海滩上,让我躺在那里,伸出手就在我挨吻的地方下死劲的拍,并不管我疼得冒汗。这样折腾了好半天,大概不见效果,她忽然俯下身来,把嘴贴在我那脏兮兮的小腿上,双手捏住痛处,开始狠劲的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满头大汗的离开了我那条脏腿,一屁股坐在那里,从嘴边拿下半条蚯蚓,对我说,坏小子算你命大,要不这家伙一直能吻你心里去,把你活活吻死。后来我才知道,吻我的就是声名狼藉的海蚂蝗,那留在腿内的半截,慢慢也会把人折腾死。阿姨还告诉我,挨海蚂蝗吻的时候千万不能揪,揪断了就麻烦了,闹不好还得开刀,最好的办法是一手轻轻提住那物,一手用力的拍,那物受不了刺激,慢慢会自己退出来。几天后父母才得知了这件事情,特意买了点礼物来看阿姨,阿姨笑着说,挨天吻的都命大,天都吻不死,将来我们小童是要成精的!妈妈说,什么呀,我看阿姨才是天吻那,要不是你把那秽物给吸出来,童子危险啦!
我对阿姨的依赖日深,后来故意管妈妈叫阿姨,管阿姨叫妈妈。妈妈嘴上说不在意,可聪明的阿姨却看出来妈妈心里不是滋味,一次她很认真的对我说,小童,你要是再跟娘(她娘家想必管妈妈叫娘)叫阿姨,阿姨就不管你了!我看阿姨很当回事,这才罢休。
父母在那里工作了很少的一段时间,就调离了那里。我不走,之后又在阿姨那里赖了两个多月。父母接了三次,最后才把我死活拽上了车。看着阿姨渐渐变得模糊的身影,我的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我拼命忍住不让它掉下来。阿姨说过,成事的孩子从来不哭。但我知道,自从知道父母要调走的消息,阿姨就偷偷哭了好几次,每次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喃喃着说小童不走小童不走哭成个泪人。我不是个很乖的孩子,可唯独对阿姨言听计从,可能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知道那是给了我二次生命的人。直到今天,我常常在想,那时我的眼泪流给阿姨,父母看得到;阿姨的眼泪流给我,谁看得到呢?
天吻啊,我的亲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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