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尘香 (上)河東魺西

发表于-2009年05月13日 中午12:18评论-0条

第一章

(一)

在关中道,这种蛇是极其少见的。它浑身透着凉嗖嗖的紫红的晶莹,像造型精湛的玉器,超然的打坐着,眼睛似闭非闭,如同一尊欲了尘缘的佛徒。烈日把空气点燃了,透明的流火借着风势,肆无忌惮横冲直闯。岑寂的乱坟滩里,疯狂的杂草们痛苦的低下脑袋,软绵绵的,有气无力,欲哭无泪。田鼠们用两只后腿站起来,警惕的四下张望,发出干涩的“吱吱”的叫声,他们一边忙碌着性事,一边寻觅着水源。野鸡卧着或者站在草荫里,眼帘一挑一挑,纤细的舌头垂下来,两腮煽动着,抵抗着烈日。

热浪一波又一波的掠过乱坟滩,掠过旷野,显示着它的强硬。奇怪的是,当它冲到一座老坟边时,立即就站住了,调头了。老坟边的草骄傲的昂着头,说,看看,这才是强硬,这才是不可进犯。它神采奕奕,举止优雅,就像惊涛骇浪中一个沉静从容的漩涡,就像一片世外桃源。草丛下,是一个洞。在洞口,那条紫晶蛇玻璃缸一样盘坐着,等待着,寻觅着,阴险着。

这是北方的七月,生命澎湃而灿烂,热闹而残酷。金色的麦浪退去了,退到了农民们的口袋和粮仓。烈日下,白花花的麦茬已经被包谷苗的碧绿淹没了,考完最后一门课,正好是下午四点半。刘乐然和同村的田小雨出了县城,沿小路徒步回家。对国人来说,每年七月的七八九日(前些年)是高考,是火车站,是人生的站台。孩子们长大了,他们拥挤着,趴在窗口,使尽十多年积蓄的力气,去买票,去抢购通向辉煌和并不辉煌的资格。

刘乐然的家在蛤蟆村,距县城只有几公里,走小路就更近。路旁没有树荫,刘乐然用柳条编织了一个绿茵茵的帽圈递给小雨,小雨一笑,摆摆手。刘乐然就戴到自己头上。两个人走着,谈论着考试的感受,谈论出那个题错了,刘乐然就很不在乎的笑笑,说,错就错了,没办法,反正尽力了!如果那道题是因为粗心错了,刘乐然也哈哈一笑,一点不往心里去。刘乐然乐观,很少有人看见他皱眉头的样子。小雨却不一样,她多愁善感。不过和刘乐然在一起却很快乐。十多年的学生生活,她很喜欢和刘乐然在一起。

路边站着一只鸟儿。它浑身金黄,嘴巴鲜红,双腿纯黑。翅膀耷拉着,翅翼上几个火红的花斑极其炫目。它是什么鸟,不知道。看起来它有一点站立不稳,翅膀一抽一抽,身子就一摇一摇。

田小雨一眼就看见了,她跑过去,伸手就抱。

刘乐然取下帽圈,给上面添加新折的柳枝。

田小雨刚刚抱起小鸟,那条紫晶蛇箭一般的射了过来!她尖叫一声,抬腿就跑。

紫晶蛇紧追不舍。

“蛇!有蛇!”田小雨扭曲的叫声在旷野上传得很远。

刘乐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手提树枝使劲追着,抽打着。

紫晶蛇钻进了路边的地里,腹背受敌是很危险的。

田小雨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坚持到跑不动了才噗通坐在地上。她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惊恐不堪,手中的金色小鸟早被捏死了!它还是没有逃脱死亡的宿命。

田小雨本来就胆小。这条紫晶蛇就像一把飞刀,闪着寒光,呼啸而来,突然而至。惊慌把她击倒了。恐惧伸出魔手,抽了她的筋,碎了她的骨。田小雨软作一团,难以站立。刘乐然只好背着她回家。

(二)

蛤蟆村东头靠南塬是一座砖厂。砖厂占地近百亩,土源广阔土质优良,烧出来的砖是最好的佐证。它吸纳了蛤蟆村相当一批劳动力。刘乐然背着小雨经过,村民们立即就发现了。这不是一件平常事,有人赶紧报告了砖厂厂长、蛤蟆村支书田冷春。砖机出了故障,老田正窝在土壕里修理。他扔下工具,抓一把土擦擦手上的油污,起身走了。

村路上没有看到刘乐然和田小雨的影子。田冷春大步进了村子。小雨是老田的小女儿,也是他唯一仅存的子嗣。小雨上边曾经有过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不幸的是这四个孩子都没有活过三岁就无痛无恙突然地莫名其妙的死去了,死的有些神秘,有些心惊肉跳。百思不得其解之后,田冷春曾悄悄地请来神婆巫师诊断。这些腋下长着翅膀的嘴子客们神秘江湖一番,吃了喝了拿了就走了,让老田两口慢慢用有限的逻辑去疏通他们留下的语录。在这种背景下,小雨来到了人世,小雨安全的渡过了三岁,六岁,九岁,...小雨自然就成了田冷春的最重,田家的希望,田家这一院子家产这一摊子基业的受益者。知道小雨是被蛇惊吓之后,田冷春的心就有了底。他对刘乐然说了一番感谢和表扬的话,然后就把注意力转向了他的砖厂。他把电话打到砖厂,询问砖机的工人们都在干什么,机油买回来没有,他很快就来了。刘乐然用绿帽圈扇着凉,仰脖饮了杯子里的啤酒,起身要走。小雨她妈赶紧劝阻,让他吃了饭再回去,田冷春偷偷瞪了女人一眼。

刘乐然把那绿帽圈戴到头上,到了大门口,田冷春突然叫住,压低声音说:“娃呀,回去叫你爸有空过来一下,我这还有一个低保的名额,你妈一直有病,你又上学,你们家里情况不是很好!”

刘乐然很感激的说:“没问题,回去马上给我爸说。”

刘乐然的绿帽圈在街道上一晃一晃去了。田冷春很是看不惯,他默默地盯了几秒钟回家去了。刘乐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自己的女儿他是很不感激的!两个娃都十八九、二十岁了,怎么能这样?小雨吓软了,你可以叫人呀,怎么背回来呢?在蛤蟆村田冷春可谓有钱有权有势啊,他是村支书,拿他的话来说,他就是党和国家的最低领导人!全村几千口人结婚嫁女,生老病死,上学当兵,盖房修路,计划生育,浇地饮水哪一样都得过他田冷春的关啊!他还有砖厂,这个占地上百亩固定资产上百万的砖厂!这个砖厂,吸纳了全村上百名闲散劳力,没有他这个砖厂,村子里那些小伙子买四轮拖拉机跑什么运输?拉什么呢?这些拖拉机哪一台一年不在他砖厂挣去几万元?按他的思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雨和刘乐然把同学关系深化下去!刘乐然怎么能配得上他家小雨呢?刘传统是个什么东西?一脚踢不出三个屁,不问三七二十一拉住领口打他两拳,他只会害怕而莫名其妙的看着你,后退几步,本能的捂住胸口,连问为什么打他的胆量都没有!而且这刘传统的老婆还是个药罐子,家里经济基础实在太差!特别要命的是刘乐然这小子,那一言一行怎么看都不顺眼,怎么看都让人讨厌,浮躁,张扬,花里胡哨!哎,现在这娃怎么是这样子?田冷春点上一支烟,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安排好家事,起身去了砖厂。

刘乐然的家的确很穷,他老子刘传统是一个勤劳而老好的有些软弱的男人。他不会做生意,他没有任何手艺,下苦挣钱是他唯一的生存手段。他挣的钱当然有限,有限的钱还要投入到老婆那无限的药罐子上。应该说,整个蛤蟆村,像他这样还住着土木结构的破椽房的恐怕没有几家,而他的房最老最烂,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爷爷手里建造的。在父亲手里几乎没有动过。整个院子破落颓废,从开始发朽的椽缝里墙根里瓦楞里,散发出一种陈旧的腐气。这种腐气只要你一推开大门就能闻到,就会扑面而来。特别是阴雨天,这种腐气会熏得你肠胃应激,甚至作呕发吐。刘乐然试图消除过几次,但仍然不能根除。他也清楚,要想根除就得把这破房扒了,重新盖一院新房。而对一个正上中学的他来说,这种想法太大胆太虚,有点超现实。现在,他的中学生活结束了,他应该比较认真的想这件事了,不光想,他可以为此做点什么了。首先,刘乐然拿出整整几天的时间,把家里从前门口到后门外,通通的仔细的打扫了一遍,特别是这三间椽房里里外外,脚下屋顶每一寸地方都不放过,把那些腐朽的垃圾、尘土、蛛网扫出来,运出去,扔到村外的土壕里。第二天,他挑来一缸子水,将窗台门板家具水洗了一遍。第三天,刘乐然把父母和他房间的墙壁用报刊书纸刷了一遍,他把行动不便的老妈搀下炕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他把烂鞋烂衣服烂纸箱子烂自行车零件,不用的旧书装进蛇皮袋子,用架子车拉着去了镇上。

这天,阳沟镇正好是集会日。天气很热,刘乐然带着一个绿帽圈,拉着一车废品沿大路走着。阳沟镇西头旁边有一片不大的空地,仍满了垃圾。刘乐然在垃圾堆里居然翻捡了一袋子有用的废品,比如小药纸盒,破饮料瓶等等。街上人很多,刘乐然拉着车子挤过去,明星似的,创造了很高的收视率,刚出了街道,有人突然喊了他一声。刘乐然听到了怕听错就继续朝前边的废品收购站走。“然然!”又传过来一声。“然然”是蛤蟆村那些伙伴们和同学们对他的叫法,刘乐然回过头,原来是同村的小伙同银马!

同银马嘴里叼着一支烟,提着一瓶啤酒走到了跟前:“你拉的啥?”

“破烂!”

“破烂?你拾破烂哩?”同银马头一歪,阳光下,那墨镜烁烁生辉。

“没有,这是我屋里的,把这卖了去!”

“走!跟下兄弟混!靠这破烂能弄几个钱!”同银马摸出一支烟扔过去。

“呀,高档烟抽的!”刘乐然把烟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盯着同银马的脖子看。

同银马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

“男戴观音女戴佛,你这个玉观音好看的很!”

“得是啊?知道不,我这要几百块钱哩!”

刘乐然一脸的羡慕。

“咋个向?跟上兄弟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比一天给人下苦强!小伙子一天不是砖瓦窑就是建筑队有啥出息?”

“那你现在弄啥呢?”

“咱县里群哥你知道不?我现在跟的是群哥!群哥是三秦房产开发公司的副总,专负责拆迁啦要账啦啥的!”

“我想想。”

“能行,这是我手机号你记下。”

“你都有手机啦?”

“那当然!我给你说,我这是翻盖的,咱村田书记拿的还是烂直板!”

刘乐然记下同银马的手机号,二人再说了一会话就散了。

卖了废品,刘乐然买了一桶花露水回蛤蟆村去了。

(三)

废品一共卖了三十二块钱,花露水就用去了十五块六,刘乐然还是有些心疼,他再给母亲买了几瓶软化血管的药,包了五块钱的油糕,拉着空车子回家了。他没有想到,这些破破烂烂的废物,竟然换了几十块钱!他决定走大路回家,虽然远一点,但行人多,沿路的村庄多,更重要的是镇子西头有一所初中,他知道学校一天可产生很多的垃圾。在这里,他拾到了几只啤酒瓶子十多个饮料桶。在一个大棚蔬菜附近,发现了一大堆报废的棉絮一般的塑料薄膜,刘乐然高兴坏了,他一下装了满满两蛇皮袋子。渠水清澈,他洗净手脸,顶上柳叶帽圈,快乐的上路了。

经过刘乐然几天的清理,老屋散发出的腐气淡的多了,推开院门几乎闻不到什么气味了,只有走到房间门口,只有进到屋内,这种气味才会钻到你的鼻子里,特别是天气异常闷热的时候。这种腐气吸足了水分又让湿度膨胀了,立即就变得很活跃,很浓烈,很凶猛。刘乐然进了院子,那种腐气汹涌而上,将他淹没。他放下架子车耸耸鼻子,皱皱眉,拿起花露水,脸上随即绽出得意地笑,花露水的香味是浓烈的刺鼻的,晶莹的细碎的花露水珠匆忙的奋不顾身的扑出去,爆炸开来,在院里屋内墙上椽缝和腐气展开了肉搏,展开了碰撞,展开了你死我活的空间争夺战。

从上世纪60年代到如今,40多年了,这座土木结构的房子真的老了,朽了,墙皮脱落了,瓦楞间已长出一代又一代的青苔。屋檐太低,窗门太小,通风太差。这房子也脏的不像样子了,这种脏不仅是视觉上的更是味觉上的,那就是这房子的腐气!刘乐然在院子里走着,闻着,吸进鼻孔的几乎全是花露水的芬芳了,他满意的笑了。

但有人不满意!有人不满意的发怒了!他就是刘乐然的父亲——刘传统。刘传统发怒是极其少有的,蛤蟆村人从来没有见过他发怒的模样,连刘乐然也很少见。在他的印象里,他只见过父亲发愁,发愁的抱着头,唉声叹气。当然,刘传统发怒是有原因的,那就是儿子买的这瓶花露水,他并不觉得屋里有什么腐气,有难闻的异味。这几天,刘乐然打扫卫生的彻底劲,入木三分劲就让他很反感,农民嘛,整天和粪土打交道,干嘛弄那么干净?但他没有发怒,也不制止,毕竟,儿子才高考结束,玩一玩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这一年来,孩子连个礼拜天都没有,整天埋头复课也确实太紧张了,问题是,这娃不该买花露水,更不该花那么多钱买花露水!十多块钱,那需要他在砖厂流将近一天的汗啊,什么时候兑现还两说哩!在刘传统眼里,挣一分钱都不轻松,一分钱都是宝贵的,他的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太多太多!房没有盖,老婆的病是个无底洞,儿子要是考上大学还得一大把票子!不念了,问个媳妇就是几万元!刘传统一想起这些就头疼,就失眠,就恨不得白天黑夜去挣钱,气愤的是,刘乐然竟把这十多块钱买了花露水!刘传统瞪着儿子半天不语,嘴巴半张着,牙齿停止了工作,口腔里的一块蒸馍不上不下放在舌苔上发愣,犹豫,不知何去何从。

“爸,快吃啊!”刘乐然提醒到。

“你,你这个败家子!”刘传统很夸张的扬起巴掌。

刘乐然愣了。

刘传统的巴掌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刘乐然拾起脚下的筷子,洗净,放到父亲的碗沿上,一笑:“爸,不就是十多块钱嘛!你甭心疼了,我明天就给你挣回来,给,你打我!”刘乐然把脸伸过去。

(四)

刘传统的发怒,最终以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软弱而无奈的收场。这就是他的脾气,他的连火星也放不出来的肝火。老刘在田冷春的砖厂出窑。所谓出窑,就是把烧好的砖块从冷却的窑室里搬运出来,按标准放好,等待出售。现在的行情是出一万砖十五块钱,计件制。刘传统一天大约挣到十五六块钱,还得吃自己喝自己的。但这活自由,干多干少没人冲他指手画脚,刘传统喜欢这样,渴望这样。说实话,几十年了无论是务农打工,和别人一起干活,刘传统从来都是被人数落指责的对象。他一面听着,一面连忙去改正,由于领会得不正确,改正的就更错误。他天生笨拙,干活不动脑子,缺乏灵气,但他实在,一招一式都是踏实的有力的,不会投机取巧,不会弄虚作假。当然,刘传统不会反抗不会和人打口仗,并不代表他就心服口服。时间久了,他就有意无意的喜欢独自干活,干相对独立的活,尽量不与人合作。不合作就避免了别人对他的教训,他就不会紧张兮兮,他就反而干得好。现在,刘乐然高考毕了,也休息几天了,应该跟上自己出窑挣钱才是。但想起儿子的模样他就有些犹豫,刘乐然才从学校出来,细皮嫩肉受的了这么重的活?他很爱干净,愿意干这么脏这么累的活?他爱穿,爱打扮,三五天换一个发型,他乐意干这活?刘传统叹口气,使劲吐一口痰,把那满心的犹豫吐得远远地。他决定让儿子上砖厂,跟他出窑。儿子已经二十岁了,该锻炼锻炼了,该好好的锻炼锻炼了!刘传统看看三间破厦房,把烟屁股掐灭,撕开,将烟丝装进包里。身体使劲摇晃一下,做一个站起来的辅助动作,腰腿很痛,竟有些直不起来。他伸手扶住枣树,起身一颠一颠去了厨房。

知子莫如父,刘传统估计的不错,刘乐然当然不愿意去出窑,甚至不愿意去砖厂干活。这倒不是他吃不了苦,也不是嫌砖厂的活脏。他想干另一件事情,他想拉上架子车满世界转悠着去拾破烂。等有了本钱就收破烂,他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门道。刘传统却不同意,他心里没底,他觉得这事不稳当,是让瞎猫去碰死老鼠,一天拾多拾少,拾到拾不到全是一个谜,他不喜欢猜谜,只有踏踏实实流一天臭汗,稳稳就是十五六块,父子两个就是三十多块!这事就美得很。田小雨知道后,也很反对,一个年轻人,一个很帅气很阳光的小伙儿,怎么能去拾破烂?她认为这很别扭,错位的太厉害,太好笑!总之一句话,她认为这不妥。

刘乐然到底还是去了砖厂。去砖厂干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他那一头长发。记得踏进高中的大门,他就再也没有剪过发,这一头长发乌黑闪亮,飘逸洒脱,足足有四十公分长,一年四季,天热天冷刘乐然从来是用冷水洗头,什么洗头膏、亮发油也不用,甚至连香皂都很少用,可他的头发却不见发干、发涩、分叉,看上去任何时候都是舒服的,顺溜的,更有意思的是局部头发太长了,他就找一把剪子和梳子对这镜子自行解决,比如刘海,他这一次是剪成齐眉的,下一次又剪成波浪或锯齿式的,再一次又剪成一边长一边短的,长发压到耳后。他的长发在母校是出了名的,一则是很长,二则是很新很另类很别致,看了总使人眼前一亮,心里一动。起初,许多老师同学看不惯,但很快大家都接受了,认可了,欣赏了。去年进入高三,学校调来一位新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校长首先从学生们的穿戴抓起。他不准穿奇装异服,不准留长发,不准留胡须,那天,刘乐然从街上回来,和几个同学刚走到校门口,这位新校长突然出现了,他用手一指刘乐然:“你过来!”刘乐然站住,旁边的几位同学也站住,校长问:“你是哪个班的?”田小雨紧张的看着刘乐然,一旁的同银芳忙道:“报告老师,他不是咱校的学生!”校长回过头:“不是?”同银芳紧接道:“他是我弟弟,给我送书来了。”校长把目光落在刘乐然的脸上,刘乐然低下头。田小雨也连忙说:“对对对,他不是咱学校的。”校长迟疑的看看,背着手走了。刘乐然脱险了,总算保住了他那一头长发。他伸出手,悄悄从耳垂上抠下闪闪发光的耳钉。从此,为了保住那头长发,刘乐然在学校里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寻找一下校长的影子。现在,总算不用顾忌了,可他老子却很顾忌!刘传统说,要出窑,先把你长头发剪了去!刘乐然自然不乐意,说,这根本不影响做活!刘传统很不耐烦:你是农民,是下苦的!装龙像龙,装狗像狗!

“咋?农民咋哩?农民就不能留一个自己喜欢的发型?”刘乐然笑着问父亲。

刘传统无话可说,把头转向一边,不看儿子。

到了砖厂,刘乐然把长发在头顶一盘,在手提袋里拿出一顶早备好的帽子,扣在头上,换上干活的脏衣服,刘传统扔给儿子一双手套,两个人大步钻进了窑室。刚刚冷却的窑室,温度至少在60度左右,烁热的空气干燥而刺鼻,划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着,鼻尖、眼帘、耳朵有一种烧烫的疼痛。刘传统吐一口烟,刘乐然被呛得剧烈咳嗽,终于忍不住了,跑出窑来。他大口呼吸了一会,擦擦眼泪,又钻进了砖窑。新鲜出炉的发红的黄砖块棱角锋利,通身滚烫,不一会,刘乐然那双隔着手套的指头蛋就烧起了泡。三天下来,双手就全起了泡,肩膀头也肿了,胳膊疼的抬不起来,特别是晚上浑身又困又疼,最要命的是,疼的难以入睡,疼的浑身沉重。刘乐然实在睡不着就坐起来,找了一本小说去看。刘传统的确没有想到儿子竟然吃得了苦,干活那么泼辣,那双手也快,第一天,两个人就出了两万块,第二天,儿子一个人就出了一万块!今天已经赶上了自己,达到了一万一!刘传统靠在院子的枣树上,一面吸着烟,一面喝着茶,满意地看刘乐然在院子当间稀里哗啦洗头洗身子,心里很有一种成就感,儿子成人了,儿子长大了,儿子是小伙子啊!你听,他又唱开了,不错,这家伙的嗓子不错!声音又高又亮,太好听了!那调儿也好,我看一点都不比电视里的差。

三天过后,刘乐然的四肢以及浑身的疼痛开始减轻,肿也塌下去了。但另一个症状必然的如期到来了:他上火了!两眼发黏,二目赤红,口腔还烂了,溃疡了,别说吃饭,喝水都疼,坐在饭桌旁,看着一大碗面条香喷喷的,牙根酸的直流水,但却很不容易过了口腔这一关。平常一顿饭十分钟就结束战斗了,现在却需要40分钟,刘传统有些心疼儿子,就劝他别干出窑的活了,刘乐然说,刚刚学会了装车,学会了出窑,上火无所谓,他有的是办法。刘乐然所说的办法就是利用业余时间,到半涧上去挖芦苇根。他挖了一大笼芦苇根,很甜,个个都有筷子粗。刘乐然就切成半寸长的节,用滚烫的煎水泼了,使劲喝。到砖厂去,他就用十斤重的铝壶提上一大壶。

(五)

在蛤蟆村大多数人的眼中,刘传统有一个喜欢发神经的儿子。有些人认为,这孩子有点像小混混,头发长的有点怪,花里胡哨奇装异服,家里穷成那样了,还有心思打扮,简直不可思议;有的人直接认为这孩子有神经病,一天神神叨叨难以琢磨!刘乐然好像没听见,要怎样就怎样,我行我素。他到砖厂去干活,头戴绿帽圈,提一只大铝壶,背一袋脏衣服,特别是,这年头了,竟还拿着一台用透明胶布贴了又贴的收录机!然而,几天过去,蛤蟆村许多人就改变了看法,这小伙很能干,很泼辣!每班出的砖比他老子还要多!这也正好应验了田小雨、同银芳几个人的看法。几天来,田小雨的心头虽然没有彻底消除那条紫晶蛇的阴影,但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坐在家里看电视书报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当她听说刘乐然到砖厂干活去了,就心里一动,也想去。母亲说,那是流汗干活的地方,你去能弄啥?还是一心一意好好念书。田小雨却坚决的摇摇头。母亲就说,那你给你爸说去!田冷春平常在家里时间不多,这么大的砖厂,他一手掌管着,很难离开,又是蛤蟆村的支书,杂七杂八的村务也不少,三天两头就要到镇上去。要想见父亲最好就是吃饭时候,然而这几天,父亲很少按时回来吃饭,田小雨就去了村头的砖厂。

田冷春恰好在砖厂里,他刚刚送走了镇上的两名包村干部。收奶员吕哈定终于等到没人了,便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田书记,我刚才交奶回来,听了一句闲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说!有啥话你说,没人!”田冷春一口喝了杯里的啤酒。吕哈定连忙倒上,伸手将茶几边的几只空酒瓶拾了放到门后:“我听说黄会计给人盖一个章子收两块钱,开一个介绍信五块钱外带一包烟。”田冷春白一眼吕哈定:“你一天没事好好收你羊奶,在秤上少给人挂档,与自己无关的事少管。”“不是,问题是有人把电话打到电视台去了!投诉哩!我听说了就赶紧给你汇报来了!”“电视台?几时?谁打的?”

“还能有谁,张运动么!”“张运动不是跟黄木泥好着哩么!”“听说张运动他老婆办二代身份证去了,黄木泥收了五块钱。”田冷春听了,半天没说话。

关中道是全国有名的奶山羊基地,盛产羊奶,蛤蟆村家家都养羊卖奶,吕哈定从他老子手里就收奶,如今他又是收奶员。其实,收奶这活也不是很好干的,老实人干不成,老好人也干不成。从上世纪70年代初至今几十年了,蛤蟆村奶农早已卖出技巧了,卖出科技含量了,这种技巧就是给奶里掺假。至于这种掺假,是由收奶人先做的还是奶农先做的很难说清楚,反正如今已经形成了一个相互“推拿”和解决的办法,你奶稀密度低,我就在秤上做文章,一斤奶一上我收奶员的秤就成了七两。反过来,你秤能大秤小,我奶就能少变多,至于最终谁吃了亏那就比较复杂了,一句话两句话很难说清楚。但吕哈定眼亮,脑子灵活,书记老婆提来的羊奶,他从来不用表量连看也不看,就收了,田冷春他是得罪不起的,想当年他老子在世时,曾因得罪了田冷春,老田给县里奶厂打了个电话,让他立即就停了,幸亏觉醒早,才保住了收奶的差事。吕哈定深深知道和田书记搞好关系的重要性,他也做到了这一点,他一天并不是很忙,早晨五点起床收奶,中午十二点就从奶厂回来了。他一肚子心眼,从县城交奶回来时就隔三差五的给田书记家稍点时令鲜菜。钱一分都不要。他有空就去书记家或砖厂,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就报告给田书记。

田冷春点上一支烟:“黄木泥当了十多年村会计,这人本质没问题,咱这是穷村,办公又没有经费,老黄也不过是收几个笔墨纸砚钱。”吕哈定一听连忙点头:“田书记说的是,黄会计人没问题,不过电视台真的播出来就不好说了!”“我知道!”书记有点不高兴。吕哈定看看老田的脸色说:“要不我去给黄会计说说,就说是你让我来的。”“你?对了,你在甭伸爪子了!,我亲自去说,你抽空见见张运动,侧面劝一劝,我让黄会计转个弯子,把那五个元给张运动退了!”吕哈定连连点头。吊扇的风太大,含在嘴角的烟没及时抽,灭了,田书记拿起打火机刚要点,吕哈定用手罩着火苗已递到老田嘴边。老田猛吸两口,蓝色的烟丝刚一叹出嘴巴,就让风扇打得稀巴烂,卷走了。吕哈定讥笑道:“田书记,你猜谁来出窑了?”“谁?”“刘传统的宝贝儿子!”“是刘乐然?刘乐然能下的了那苦?一天穿的像清风鬼子一样!”“就是的,这碎怂还是个怪货!”“咋哩?”“出窑就出窑,这货把长头发在头上一盘就跟过去挽发髻的女人一样,最可笑的是,不戴草帽,用柳树条编一个帽圈扣在头上,简直滑稽的很!”说着,吕哈定不屑的笑了。这些话,田小雨全听见了,她就站在砖厂办公室的门外。她本来就反感吕哈定这种人,哈巴狗似的,扑扑的摇着尾巴。现在就更让人反感,但她不好说什么,她只是直截了当的向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田冷春沉吟着没有立即表态,吕哈定却说:“对了对了,高考毕了,叫娃也该放松放松!一天光学习就成书呆子了!”田冷春一想也对,就爽快的答应了。

第二章

(一)

田小雨再也不用坐牢似的呆在家里等高考分数下来了,父亲总算答应她来砖厂了。她是自由的,想怎样就怎样。田冷春根本不指望女儿干什么,指望的是她放松心情,养好身体,指望的是她高考的分数。按理,放松身心的方式很多,比如走亲访友,比如上县逛商场,田小雨却偏偏喜欢来砖厂。起初,连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过了几天,见了刘乐然,才明白是因为老同学在砖厂的缘故。十几年来,从小学到高中,两个人一直在一块上学,天天见面,并不觉得。现在,中学生活结束了,几天不见,却有点想。她相信,刘乐然能吃得了苦,能干得了出窑的活。但真正的见到出窑这种活,她还是吃惊不小。她一个人绕过窑背,悄悄来到出窑的地方。烈日下,砖窑是一个散发着热浪的活火山。发红的黄砖块整齐的码放在那里,强烈而滚烫的硫磺味让人鼻子很难受。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窑室里小跑着闪了出来,脚步声有力而轻快。他推着特制的架子车,眨眼就到了下货的地方。他摸一把头上的汗,双手快速而熟练的卸着砖块。他的长头发缠在后脑勺之上,用一根细绳子管理着,活像扣了一个黑底的缸盅锅。他光着身子,下身穿一条大裤衩,一双破旧的皮鞋让人怀疑很可能就是他拾破烂的收获。脖子上搭一挑湿毛巾,汗水顺脸颊淌下去,冲出几道河床般的沟壑,干燥的红而黄的砖沫吸了汗水,紧紧附在他的皮肤上,倒成了一层抵御热浪的铠甲。他偶尔一抬头,碰上了田小雨的目光。砖尘挂在他的眉毛上胡须上,田小雨扑哧笑了。刘乐然看见小雨有点意外,也咧嘴跟着笑了。笑过,还不知道笑什么。“想不到这苦你也能吃得下,赶紧把脸洗洗!”田小雨递过一瓶矿泉水。“我喝这个!”刘乐然一指砖旁的大铝壶,擦擦脸。“给,这是冰镇的!”“不不不,我这有药用价值!”刘乐然倒一杯黄橙橙的水。“这是啥水?”田小雨不明白。“我这是用甜甘草和芦苇根泡的!败火,降温!”“这法子能行?”“没问题,你看,我这溃疡都好的差不多了!”刘乐然张开嘴。

第二天出窑,事情就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半晌休息,刘乐然来到砖堆后边的阴凉处,一杯芦苇根水下肚,他觉得水味有些不对,再倒一杯,喝了一口,就问:“今儿这水咋这么甜的?”刘传统喝了一大口:“真的,咋这么甜?”刘乐然揭开铝壶盖,让刺眼的阳光斜射进去,看了看:“爸,这壶里好像搁糖了!是不是我妈搁的?”“你妈?不可能,你妈哪来的糖?”父子二人有些莫名其妙。

临近黄昏,一天的活按计划干完了。刘乐然放好架子车,提起铝壶,发现砖旁的衬衣上放着一大包白糖,足足有五六斤重。“白糖?”“谁把白糖搁这儿咋哩?”刘传统问儿子。“不知道么。”刘乐然琢磨着。“对了,不是咱的,咱不要,去,给田书记送去!”“这合适不?”刘乐然看老子一眼,他已经估计到这可能是谁放的了。“咋不合适?这不是咱的咱不能要!”“我知道,一会到厂子大门口了我问问。”

砖厂大门的右首就是办公室,上下班必须经过。刘乐然还没到大门跟前,田小雨就从办公室出来了。刘乐然并不像他老子那样笨,他想这白糖一定和田小雨有关系,但他从不会无辜接受人的东西,更不要说拾了。而小雨猜想刘乐然肯定不收她的东西,就悄悄放到他衣服上走了。刘乐然问:“这糖真不是你?”“不是。”“那我就在大门口问呀!再不行我爸让交给田书记哩!”“那你说是不是?”小雨想不到这父子俩更不会拾物而昧。刘乐然挠挠头。“去去去,拿回去,再甭喊叫!”小雨转身走了。

(二)

这场大雨来的特别的意外和突然,没有一点先兆,没有一点暗示。就连天气预报说的也是晴天、微风和继续的高温。天空高阔而深远,几缕像棉絮一样的白云有意无意的游荡着,很低调很平凡的样子。刘乐然仍然出他的砖,推土机冒着黑烟,很卖力的 吼叫着给砖机喂着土。田冷春没在砖厂,好像到镇政府参加什么防汛会议去了。田小雨刚进了砖厂,她站在窑背子上看看了刘乐然就进了办公室。砖厂里的一切都笼罩在巨大的按部就班的平常里,都笼罩在人的习惯的毫无戒备的意识里。

问题是,今天的确有些不同,很大的不同。整整一个夏天还没有下过一星雨,人们好像把下雨忘了。但雨自己没有忘记,此时,有云悄悄在北山后面聚集着,积蓄着,翻滚着。野心勃勃,不怀好意。云头红红的,火烧了似的,而且太快了,一翻过北山就猛虎下山似的扑了过来。短短一二十分钟,天色就暗了,暗的像傍晚,乌云满天,疾风呼啸。高大的梧桐树都背过头去,发出筋断骨折得劈啪声。小一点的树不是腰断就是被连根拔起,火蛇在云丛里强硬的扭动着。时机成熟了,雨们乘风而下,砸出一片密集的响声。响声相互重叠交叉终于汇成巨大的没有界限的轰鸣。雷声异常尖利,就像一把把闪着寒光的飞刀利剑,豁天划地、前刺后劈。

砖厂和天气有着很大的关系。砖厂没有砖坯,就像一张没钱的空卡。风雨把砖坯一瞬间化成了泥水,化成了巨大的亏空,这种损失比卡上莫名其妙丢了钱还严重,雨不光粉碎了你的一大场子砖坯,让你无米下锅,还给你扔下一堆制造砖坯的费用让你去清偿。经营砖厂的人没有不注意天气的,田冷春也不例外,他的库房里,砖坯场附近就预备着大量的草帘子、塑料篷布等雨具。

吕哈定是第一个对天气变化做出反应的。他赶紧给田书记打电话,然后快步来到砖厂,他刚向田小雨通报了情况,抬眼一看窗外,那云就到砖厂上空了。田小雨没有经过这种阵势,找出库房的钥匙交给吕哈定。砖机停止工作了,烧窑师傅从小房子里跑出来,几个粉煤工关了电闸,工人们不约而同的奔向了砖坯区。距离土壕大约200米就是开阔的砖坯区,这地方看上去至少有20多亩大,那一排排一行行少说也有七八百万砖坯。此刻,大家手忙脚乱的遮盖着,吕哈定的声音都喊哑了。问题是,风太大,只有两三个人合作才能将塑料盖到砖坯上,尽管这样,一点配合不好,风就把塑料揭跑了。

雨太猛太大,几分钟后,整个砖厂就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苍茫之中。有人大喊,下冰雹了!球状的、椭圆状的、清亮的冰疙瘩砸下来,人们受不了了,纷纷跑向有房子的地方。浑浊的泥水在脚下急切的流动着,冲刷着,汇聚着。刘乐然没有走,那一头厚实的长发,遮挡着乱砸乱打的冰雹,使他终于盖好最后一块篷布。雨幕中,他看见砖机房那边好像有个人影,穿着粉红色的上衣,田小雨!暴雨冲刷着他的视线,扭曲着他的视线,模糊着他的视线,他使劲擦一下眼部的雨水。刚一睁眼,急切的雨水就迫使他再一次眯起眼帘低下头。刘乐然走出砖坯区,一脚就踩进了洪水里。砖坯区比较高,道路比较低,滚滚的泥水早已淹没了道路,淹没了他的脚腕。水面上漂来一张草帘子,刘乐然一把抓住,甩甩雨水,顶到头上,向砖机房艰难的走去。到处都是水,找不到路,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原来真是田小雨!当人们都撤回去的时候,有人大喊砖机房还没有遮盖,田小雨就掉头去了。水往低处流,遍地的泥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土壕,砖机就在大土壕的中央,推土机已将它周围的土全推走了,推的喂了砖机,制了砖坯,砖机房就像在一个岛上,在一个高高的土台台上。刘乐然终于到了砖机房,北风如刀,冰雹就像有一串疙瘩的皮鞭子,疯狂的抽击着大地,抽击着砖厂。机房门朝西,田小雨和刘乐然费了好大劲才挡住北窗,雨水从窗缝快速的灌进来,顺墙流下去,刘乐然用铁锨铲出一个小沟,将水排出去。盖好砖机、电机,一切就绪,刘乐然伸头一看,砖机房成了一叶小舟,四周全成了浑浊的泥水,通往机房的小路已经找不见了,土壕成了河。没有离开的路,没有退路,刘乐然看看门外,刚迈出一只脚,田小雨就一把拉住了他。土壕有多深,这水就有多深!两个人只好呆在机房里。刘乐然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一条大裤衩,脖子上的毛巾早没影了,大裤衩湿漉漉的,膏药似的紧紧贴在大腿上、屁股上。野风突然撞进来,刘乐然又一个冷颤,他真感到冷了,上下牙直碰,刘乐然赶忙咬紧牙关。田小雨没淋多少雨,但她的短袖上衣却不能脱,贴身子只剩乳罩了,田小雨犹豫一下,抓起短袖的衣襟,去擦刘乐然背上肩上的雨水:“你说,这咋办呀?”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发愁的情绪,“白雨就是一阵子,它就小呀!”刘乐然把长头发理顺,拧去上边的水分。天渐渐变亮,雷声好像走远了,刘乐然来到机房门口,侧着头,将长发拉直,让房檐水落在上面,然后又及时的揉揉头发。“快进来,你不冷?”小雨一拉他胳膊。“头发太脏,我洗一洗!”“算了算了,快进来!看你嘴唇都冻成青的了!”

雨小了,两个人坐在砖机旁的塑料篷布上,被风掀进来的冰雹开始融化了,白色的冷气挥发着。田小雨往刘乐然身边靠靠,低声说:“冷得很!”她抱紧双肘。“你看我头发咋样?净了没有?”刘乐然话音刚落,田小雨突然尖叫一声,扑到刘乐然怀里,浑身发抖:“蛇,蛇,蛇!”

“蛇?在哪?”刘乐然一惊,连忙抬头四下寻找。

“门,门框上头!”田小雨紧紧抱住刘乐然。

刘乐然看见了,在门框上边与土墙的接茬处,果然伏着一条蛇。它浑身紫红晶莹,和那日高考回来遇到的蛇一模一样!这条蛇,估计也是被雷电和遍地洪水赶到这里的。刘乐然四下打量着,积极地思考着处置办法,气温骤降,他的四肢有些麻木。刘乐然从电机旁抽出一节一米长的粗壮的枕木,放到门口的水边,拿起门后的铁锨,慢慢伸向紫晶蛇,蛇不动,它好像也被冻的有些僵硬了,刘乐然把紫晶蛇拨拉到锨上,蛇木然蠕动了一下,又蜷缩紧了。田小雨扶在砖机上,几乎摒住了呼吸,她惊恐的看着。刘乐然把那节枕木踢到水里,枕木浮在水中,晃了晃不动了。刘乐然端起铁锨,伸出去,突然扣在浮木上,蛇落在浮木上,悬即掉到水里,冰冷的雨水把它刺醒了,紫晶蛇在水里翻滚着,很快找到了枕木,爬上了枕木,刘乐然放心了,用锨使劲一推,那枕木嗖一下射向水壕的中央,然后,随着刘乐然的视线一晃一晃的飘远了,两个人这才放下心来。

雨又下开了,水面被砸出越来越密的水坑。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依偎在一起,拥抱在一起。温暖产生了,在相握的手间产生了,在相拥的肌肤间产生了。你的鼻尖真凉!你的嘴唇抖得好厉害!你的脸颊热了,你的脸颊滚烫的热!目光燃烧了!熊熊火焰烤的人喘不过气来!咚!咚!咚!两颗心使劲敲打着心房,胸脯是万恶的墙,心推着墙,砸着墙,心寻找着出口,心寻找着另一颗心,心要和心在一起!两个胸脯挤着、擦着、压着,空气被挤扁了,挤爆炸了。桃花开了,美丽的蜜蜂落在花蕊上,吸吮着。阳光明媚,百灵鸟欢快的歌唱着。

(三)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就蓝天白云了,太阳看上去异常温柔,鸟雀们又跳上枝头,嘹亮的鸣叫起来。吕哈定没有让工人们走,雨一停,他们就出去寻找田小雨,并且很快寻见了。砖机所处的这个土壕至少有二十米深,砖厂里大部分水都流向这里,水中央的砖机房看起来很脆弱,有人认为,土壕里的水,如果不尽快排走,砖机房就会陷下去,不要说砖机和价值几千元的电机,更重要的是上面有人!田冷春没有回来,吕哈定觉得这是他表现的最好机会,经过一番努力,他把潜水泵下到土壕里,加大马力开始排水。大雨之后,还没来电,吕哈定就把自家送羊奶的三轮车开过来当电机用,但水太多,仅靠泵抽实在太慢。田冷春赶回来,不顾满身泥污,立即让司机开动推土机,向北边的低洼地开出一条三四米宽的水渠,土壕的水这才明显回落。通往砖机房的小路露出来了,田冷春不顾众人劝阻硬要过去接女儿。刘乐然摆摆手,用铁锨铲去路面上光滑的泥浆,然后,护着田小雨出了砖机房。“这雨咋不多下一会儿?”田小雨一捏刘乐然的手低声道。“再下,天就黑了!咱就难出去了!”“过夜才好!”

由于工人们都在厂里,也多亏吕哈定发现早,砖厂的损失并不算大,只是田冷春又一次很不情愿的欠了刘乐然一个大人情。女儿好像真对刘乐然有点意思,这让老田很忧虑。有恩报恩,要刘乐然做他的女婿,田冷春可是一万个不答应。刘乐然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他田冷春的女儿!他田家是蛤蟆村的大户,刘家不过是解放前逃荒要饭到蛤蟆村的一个难民!刘传统这个窝囊废就更不用说!吕哈定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田小雨对刘乐然有意。这几天,他也对刘乐然改变了从前的看法,他告诉自己,今后绝对不能在田书记跟前说刘乐然的缺点了!那样,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但他知道,田冷春比较讨厌刘乐然的爱穿爱戴爱张扬这一点,特别是,刘乐然那一头长发,另田书记很不爱,他要找个机会给刘乐然点一点,提醒提醒,最好是给刘传统说说!如果时机成熟,他想给这两个娃保媒。

大雨之后,窑背子需要维修,暂时不能出窑,刘乐然突然闲下来还有些不习惯,运输队的张运动就说:走,跟我拉砖去!刘乐然知道跟车送砖当然比出窑强,问了工钱,就去了。张运动有一台四轮拖拉机,常年在砖厂为人送砖。这几年,蛤蟆村砖厂生意不错,张运动组织了七八台车,成立了一个车队,整天呆在砖厂为人送砖挣运费。这行当也不错,几年下来,他盖了房,娶了妻,生了子。从最早的一台十二马力的手扶拖拉机,换成十五马力的小四轮。去年,有筹集几万元买了一台三十马力的拖拉机。平常拉砖挣脚费,农忙旋地播种做庄稼,那小日子过的倒也从容。张运动能吃苦,干活有一股子狠劲,这几年,他种的地越来越多,他觉得种地有利润,但要多种。多了,就有利了。他生活简朴,一年四季,只有逢年过节来客人才割二斤肉,在平常,想都别想!他儿子上小学一年级了,上学路上,拾了一个方便面袋子,把那里面的余渣舔了又舔,回家给他要方便面,没吃上反而让他在屁股上抽了两巴掌。

刘乐然跟车送砖,主要的任务就是装卸。张运动性急,装车的时候,他一边拼命装着,一边催刘乐然加快速度,卸的时候也一样。一天下来,人家跑四趟五趟,他的车却在七趟八趟。刘乐然年轻,吃的消,反正是计件制,也谈不上吃亏占便宜。但令刘乐然吃不消的是今天这趟拉砖!

盖房建筑离不了砖,蛤蟆村砖厂的产品是闻名方圆几十里的,谁家需要砖就到田冷春那儿去交钱,然后把提货的票交给运输队就不用管了。运输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给谁家送砖,主人必得无偿的管饭,免费提供烟茶,谁出门也没有背锅嘛!这样,一天下来既挣了钱又省了家里的粮,空里还落一盒烟,刘乐然挺满足。可是,今天却有点奇怪,已经送了两趟砖了,还不见主人露面,有问题全是通过电话联系,好处是,刘乐然没有烟瘾,张运动却受不了了,他每天出工,身上只带 两三支烟,最多维持到第一趟砖送到主人家门口。现在,张运动没烟了,搓着手,着急的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主人终于骑着摩托车来了,他好像很忙,说了两句客气话,看看放砖的地方,就说,我正忙着哩,家里也没人做饭,也不知道你两喜欢抽啥烟,给,这五十块钱拿上,你两到食堂看着吃去,下剩的一人买一盒烟。说话间,他又穿插的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把五十块钱递给张运动。

张运动点点头,答应了,二人继续拉砖。已经早过了吃饭时间,刘乐然肚子咕咕直叫,张运动却不吭声,不说休息也不说吃饭。干体力活,肚子一空就没劲了,刘乐然四肢有些发软,头上直冒虚汗,但也只能忍着。终于到了午饭时间,张运动在砖厂转转,看前边还排了几个空车,砖少车多,张运动就说,兄弟,你先回去吃饭,我到村南王麻子那电焊部把拖拉机拾掇一下。刘乐然一愣,点点头,他还没走,张运动就开着他的拖拉机出了砖厂。吃了饭,刘乐然心里有些郁闷,便不想去了,刚躺在床上,翻开一本书,张运动就匆匆跑来了,他一拉刘乐然,快快快,走,我把车装满了!

这一家开得砖少,两天就拉完了。张运动帐一结,立即跑过来给刘乐然送工钱,但却少给三块钱,他说,一趟六块,其中有一趟,全是他装的!刘乐然想提主人给的那顿饭钱,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忍了。之后,二人又合作了几次,张运动觉得刘乐然不错,别看爱穿爱打扮,干活实在,吃的亏。刘乐然也有些佩服张运动,他勤快能吃苦,虽然抠门,吝啬,但会赚钱,有心眼。

(四)

刘传统的智力一点也不比别人差,逐渐上升为心头一件重要事的,是儿子的婚姻问题。最近不断出现了一些好兆头,大雨把两个娃困在砖机房这件事他知道,在他心里,兴奋比担心多。而更令他激动的是,村民们半开玩笑的议论,要不是田书记亲自登门,说了一大堆夸奖儿子的话,刘传统还根本不知道,儿子曾把田小雨背回家,刘乐然至今对他都只字未提。一个小伙子背着一个大姑娘从街上走过,人们会怎么说呢?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大姑娘单独呆在一起,人们又会怎么说呢?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看见。但人的思想却是个智慧无边的东西,很伟大的东西,它能想到,感觉到,预测到!经验能让人想的很丰富,很生动,很迷人!那条蛇是什么样子的?他肯定是个神虫虫!它是通神性的!不然,为什么两次都出现在他俩面前呢?吕哈定很快知道了田书记主动给刘传统办低保的事,接下来他还知道了,老田亲自登门去刘传统家的举动。吕哈定上门了,他说他给刘乐然瞅了一房媳妇,这媳妇保证你们刘家百分之百的满意。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你刘家就要改换门庭了,光宗耀祖了!这可是前世修来的呀!这媳妇就是田书记的宝贝女儿田小雨!刘传统听着激动地浑身发抖,划了几次火柴都没有点着烟。嘴唇也抖了,说出来的话,抖得像热锅里噼噼啪啪乱跳的豆子:他叔,是不是田书记让你来的?吕哈定喝一口茶说,差不多,你知道我和田书记的关系,再说这种事,女方不可能太主动,还有,田书记是啥身份,不过,我估计这俩娃的事十之八九没问题,不过,田书记——,“咋?是不是嫌咱家穷?”吕哈定摇摇头:“我估计田书记对你娃不是很满意。”“呀!那那那咋办?”“咋办?改么!”吕哈定看一眼刘传统。“到到底咋里?你你说!”刘传统紧张的不行,那嘴巴使劲抽着,脸憋的通红。“这个,你娃这以后呀,要沉实一些,田书记最见不得那些华而不实的年轻人!你看你娃那一头长发,唉!”吕哈定表现出无限的担忧。

刘乐然刚走到村口,被同银芳叫住:“听说那天大雨把你困到砖机房房里了!”“恩。”“幸福不?”“啥幸福不,再甭胡说!”刘乐然的脸有些红,他摸了田小雨的身子,他心虚。“啥时候发喜糖哩?”刘乐然连忙摇摇头,把话题岔开:“你不是在县里饭馆里么,咋回来了?”“我想歇了,想回来把你看看,得成啊?”“你又不想我,看我咋哩?”“我就是想你了,你看这是啥!”同银芳麻利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物件。“mp3?是你兄弟的?”“胡说,我买的!”“我咋看着和银马拿的一模一样?”“谁说一样?你看这都不是一个牌子!”同银芳递过来,刘乐然听着曲子连连点头:“不错,这外置喇叭声还大得很!”“你不是想要一个哩么,给,送给你!这上边下载的全是好歌,还有我唱的几首歌哩!”“给我?真的?”刘乐然一惊:“算了算了,我咋能要你东西呢!”“我知道你不敢要,你是不是害怕小雨说啥?”“田小雨和我的关系就跟你一样,我俩啥都没有,你甭胡想!那是这,把你mp3借我听听过几天还你!”“能行,给。”同银芳一把塞到刘乐然的大裤兜里。“对,我好好听听你唱的歌!”刘乐然掏出mp3。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同银芳一直是文艺队的活跃分子,她的嗓子铿锵嘹亮,把一些明星们唱的歌演绎的惟妙惟肖。她也爱跳舞,爱表演,她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歌星或影视明星,哪怕是三流四流,能上电视就行。可惜命运不济,家境不好,去年,老爸突然心梗去世了,两个月前,母亲又改了嫁,弟弟同银马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勉强上完高中,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就去了县城一家饭馆打工。所幸的是,弟弟现在不给她要钱了,甚至有时还问她需要钱不,她就劝弟弟别乱花钱,好好攒着,一定要争口气,有一天在蛤蟆村把平房盖起来,让村里人正眼看看!再就是,注意安全,更不要干违法乱纪的事。同银马说,姐,你放心,别看我抽好烟哩,我不掏钱买,谁把我甭想套住!其实,这同银马从小就心眼多,脑子活泛,真的有人想把他陷进违法乱纪的套里,还真不容易,这一点,同银芳最清楚。

从砖厂回来吃了喝了,把一头长发洗了,刘乐然仔细照了一会镜子,就上床睡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去串串门。“这娃可能乏了,窑上的活到底不是当干部坐办公室!”刘传统偷偷向屋内看一眼,心里说。他张张口,也想回房睡觉,进去又出来了。刘传统给院里铺了两个化肥袋子,轻轻躺下来,看天上的星星。有蚊子在耳边哼哼,刘传统伸出巴掌虚张声势的抽过去。没有月亮,院子里黑黑的,蛐蛐们使劲抒着情,视线在黑夜里四处碰壁哪儿也落不住,就上了天,落到了星星上。星星不语,只是一眨一眨用眼挑逗他。刘传统的心思却没有随视线去,他现在关注的是儿子,是儿子的房间。刘乐然上床早入睡迟,他在享受mp3,他很惊奇,同银芳的声音从mp3里放出来,竟这么好听,这么有韵味,吐字、音色、语气、节奏的把握真可谓以假乱真。当然这是他的水平,但他自认为自己的欣赏水平不低,他也喜爱音乐,他更喜爱文学,从初中开始他就进行文学创作,他的作文是同学老师公认的范文,他的几篇文章都上过市级报刊呢!艺术是相通的,所以他觉得他的音乐欣赏水平并不低。只可惜银芳家庭条件不好,这样的人才真浪费了!刘乐然听着想着,突然听见父亲喊他的名字,这才知道父亲还在院子里乘凉,并没有回房休息。刘传统很意外,只当儿子睡着了,原来还醒着,是不是想他和小雨的事哩?刘传统暗想,他吸一口烟,立即就催促儿子快睡,明天还要干活呢!这一次,刘乐然听了,他关了mp3,理理长发,调整好睡姿,休息了。

刘传统听到儿子的鼾声后,就把视线从星星上收回来,又等了一会儿,穿上鞋,悄悄去了儿子的房间,随后屋里的灯亮了,他就干了一件大事,一件很有爱心的事。

刘乐然一大早起来,就遇到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一头骄傲的长发没有了!剩下的是二三寸长的乱慥慥的短发。刘乐然拿起镜子,照着照着,发起呆来,他摸着头,仔细的想来想去,他不可能得啥病,这也绝不是什么“鬼剃头”病!如果是,那就成和尚的脑袋了!可我那头发咋了?是父亲?他一直都看不惯我这头发!肯定是!那又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会这样做吗?刘乐然真想摔了镜子,摔了一切!他太气愤了,太伤心,他放下门帘,坐在窗前,双手托腮,泪流满面,不知不觉,他的右手掌流血了,血掉到了桌子上,血流到了手腕子上,那是他气愤和伤心的结果。他的嘴巴咬住托腮的手掌,咬住大拇指,大拇指受不了了,大拇指充当了箭靶子,大拇指做了出气筒,大拇指以它的鲜血化解了主人的痛苦。

刘传统突然闯了进来:“娃呀,你手破了!”刘乐然使劲一扭身,给父亲一个后背。

这一天,刘乐然没有去砖厂上班。刘传统什么也没说,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多了。说实话,他早已经做好了儿子质问、斥责他的心理准备,如果需要,如果能让儿子消气,他还做好了打自己几个耳光的准备。尽管偷偷剪掉儿子的长发是好意,但他的双手仍抖得厉害,心脏咚咚直跳,甚至一夜都没有睡好,而且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把儿子杀了,血流如注,然后,警察把他抓去了,啪的一枪,他醒了,看看天色还早,就躺下,却再也睡不着。老婆一遍又一遍的问,他终于说了,老婆并没有责怪他。“你娃明早起来咋办?他肯定要问头发哩?”刘传统不安的说。老婆说:“那就实话实说,反正也是为他好的,他成人了,应该能想来好歹!”两个人设计着下一步的棋路。

刘乐然睡了一天,下午,他拿着镜子,照着一份画报上的明星图,自己理起发来。后脑勺那一部分,他就用两个镜子来折照进行。他向来都是这样,干什么都为了自己满意,自己高兴,从来不考虑别人说什么怎么说。他心灵手巧,还别说,自理的发型看上去不错,像一回事,只是细节方面还有点粗,观念多元化的年代,这种粗也是一种风格。田小雨见了很高兴,问他在哪儿理的?你真就把那一头长发剪了?同银马在村口碰见了,缠住他问在哪儿理的,他也想理一个!说着,还把好烟亲自递到手上,无意中他看到了刘乐然的mp3“咦?你这mp3啥时候买的?”“我拿别人的!”“别人?我知道了,是不是我姐的?”同银马拿过来看看。“凭啥说是你姐的?”刘乐然笑问。“凭啥?我能认得!这是我给我姐挑下的!”刘乐然点点头,同银马瞅着很有意味的笑笑。

刘乐然成功的头发改型,让他自己很高兴,但还是不能忘记他那一头长发。吃着饭,他问父亲把头发放哪儿了?刘传统就连忙从后屋里取出一个化肥袋子,“你咋能放到这里边?”刘乐然取出头发,“你妈说,门口来收头发的让卖了,这么长至少买一百多块钱哩!”刘乐然没有立即说话,他把自己的头发梳理好,找一个塑料袋装起来,很有感情的说:“这不能卖,这是我从初一到高三六年生活的见证!”刘乐然进了屋子,收藏好头发,然后,唱着刚刚从mp3里学的《东风破》上砖厂去了。

第三章

(一)

无论多大伤心事、烦恼事在刘乐然心里都不会过夜。夜晚对他来说,是个很好很奇妙的东西,夜晚是他的收容所,收容他的悲伤,他的痛苦,他的疲惫。夜晚是一张老天爷用神手编制的网,这张网从头到脚拉一遍,他就又回到了从前,他就又精神饱满、神采飞扬了。他最为钟爱的那一头飘逸的长发让老子剪掉了,但他很快就从痛苦里走了出来,并且制造出另一种快乐。他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小镜子、小木梳仍然带着,不论干什么,不论有多忙,他仍然还像留长头发时一样,抽空掏出小镜子照照,掏出小木梳梳梳。当然,这些举动他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万一被人看见了,也不躲不避,是很磊落很光明的那种。他把自己那一缕长发用红毛线绳子系好,小心翼翼的放进桌下的木箱子里,和他当年在市级报刊里发表的那几篇文章放在一起。

忙碌的日子总显得很短。高考成绩下来了,田小雨叫刘乐然一块去学校看成绩。刘乐然不去,他说出窑的活不能耽搁。看那一脸的沉静,田小雨非常诧异。“真的,高考分数下来了!”田小雨再重复一遍,她以为刘乐然当她在开玩笑,刘乐然依旧沉静的说出自己的理由。“出窑比看成绩重要?”田小雨心里想,她张张嘴,没有问出口。

是的,干活比看高考分数重要。其实,在刘乐然心里,早已有了打算,高考只是一个手续,一个对自己学业的检测,他根本就没有打算上大学,照目前上大学的行情,照他家的经济状况,想也是白搭,所以最好不要去想,条条大路通北京,天底下没有上大学照样干出惊天动地之事的人多的是,再说人要活得快乐,与其被幻想或者远大理想折磨,不如多干些能干的事,自己愿意并且能使自己快乐的事。

田小雨从学校回来,第一个见的人就是刘乐然。她没有回村,直接去了砖厂,她站在窑背子上高兴的说:“刘乐然,你分数上二本线了!超线十多分呢!”刘乐然听了也非常高兴:“你哩?”他一面卸砖一面问。“我,没有,离二本线还差几分。”刘传统听的一清二楚,他兴奋的问:“我乐然考上了?这可是真的?!”

刘乐然并不大关心考上考不上,高兴的是自己的成绩,自己高中三年还学了些东西,还对得住老子,对得住这个贫穷的家,就是不上大学,往后,蛤蟆村的人也不会小瞧他了!这种压抑已经欺负他们刘家几代人了!刘传统激动地是儿子争了光,但他很快又心情沉重了,考上了就该大把要钱了!这钱怎么办呢?田小雨高兴的是刘乐然考上了,他们以后的发展就顺利了。至于自己,无所谓,她可以上三本,她家有的是钱,托托关系上一个好专科,两年就工作了,也不错!问题是,刘乐然没钱上怎么办,他不上了怎么办,想到这里,田小雨就有些烦恼,有些坐卧不安,她摇摇头,不愿在想下去。

不愿想的偏偏变成了事实!刘乐然在全村人面前宣布他不去上大学!他也不出窑了,他要去拾破烂!等条件成熟了,就去收破烂,他的目标是办一个废品公司,当一个破烂王!

那天,刘乐然从砖厂回来,晚上好久都没有睡着。父母的心情也很振奋。第二天他没有去砖厂,破例提了一捆啤酒,弄了几个凉菜,叫来田小雨、同银芳姐弟,村里的张运动等人,好好热闹了一番。他们唱歌跳舞喝酒划拳。同银马挎着他的吉他,同银芳亮开嗓子,姐弟合奏了几首歌,一下就把气氛推向了高[chao]。惹得村里不少人跑来看热闹,开眼界。没想到村会计黄木泥也跑来了,喝几杯啤酒,竟扯开嗓门吼了几折秦腔。《打镇台》激昂的他满脸涨红,气壮山河,《状元媒》又扮一个青衣,婀婀娜娜,极尽风情。细一想,原来老会计曾是县剧团的演员,多生孩子给计划回来了。老会计天生爱戏,农忙之余,他就四处赶场子,给人家的红白喜事凑兴。开始只是为了过把戏瘾,享个口服,混个肚圆。时代渐渐的变了,唱一天或一个晚上还能挣个三二十块钱,黄木泥于是更来了兴趣,他不光唱秦腔,还有意识的学了不少流行歌曲,他庆幸自己居然有先见之明,那年从剧团回来,顺手牵羊的那几件龙袍、武钾的戏衣很有用场,为他赶场子添了很大的风采!兴至酣处,黄木泥主动邀请谁和他合作一首周杰伦的《千里之外》,同银马立马站了起来。没想到这小子竞和他姐姐一样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那声音优雅含伤,简直和黄木泥悠远清亮形成一种绝妙的组合与映衬,两条声带,就像两条绸缎,一黄一绿,凸然飘起,枣树叶一颤一颤,炊烟被拦腰砍断,几只麻雀坐在墙头喳喳着点头。哗——一片掌声,一片惊呼,热烈的气氛爆开了花,花香四溢,众人皆醉。刘乐然没醉,他站到高处,大声说,他考大学是玩呢,他本来就不爱念书,他决定从明天开始去拾破烂!他要办一个废品公司,他要当一名破烂王!

一语未了,老会计开腔了,他快速反应,坚决赞成!他认为拾破烂是个好门道,社会发展了,人们生活的新陈代谢也加快了,产生的废品也比原来多了、快了,废旧利用,变废为宝,投资小,见效快,利润高!张运动也认为这个行业不错,这个选择绝不是刘乐然喝了几杯酒荒唐做出的,应该是动了脑子的!同银芳也赞成,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上大学照样把事能干成!同银马却说,不上大学没啥,一个大小伙子,高中毕业,以拾破烂为职业有些滑稽!社会大了,行当多了,干嘛偏要去拾破烂?算了,然然哥,走,跟兄弟混去!万一不行了,在建筑公司学个预算看个图纸多美!田小雨不同意,田小雨听了皱了好久眉头,考不上没办法,考上了偏偏不去上,现在不是有上大学的绿色通道吗?可以贷款啊!令她最为忧虑和不安的是,他和刘乐然的关系走向,他两以后怎么办?这样下去,父母就更不会同意了!的确,田冷春听说刘乐然放弃上大学之后,嘴里不停地惋惜摇头,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现在,排除了干扰,他就可以专心的很好的设置女儿的美好前途了!他省公安厅有熟人,那人早答应了孩子的事,他花了钱,就顺利的把女儿送到了省警察学校。如果没有万一,没有重大的特殊变故,田小雨就是一名警察了!那时候,女儿穿着警服,坐着警车回家,光宗耀祖,风光无限!要是再找一个当官的警察女婿那就更好了!他田家在蛤蟆村的势力影响就更大了!请问,谁还敢在找他田家的麻烦?他这个书记 ,他这个砖厂,要一直坐下去,要一直办下去!

(二)

儿子的这个决定,应该说是重大的,刘传统的反应却意外而低调,他只是走了个过程,他没有底气,没有让儿子上大学的能力,没有钱,他感到惭愧和内疚,他没脸向儿子吆五喝六,以至于刘乐然做出拾破烂他都没有反对。但他在心里反对了,悲哀了,他当然还是渴望儿子跨进大学门槛里,拾破烂算个什么工作?这样一来,直接就影响到他和田小雨的关系。可以说,田小雨这一上大学,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不在一个路上了,特别是当他听说田小雨被省警察学校录取的消息之后,他的心情沉重极了,难受极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只一闪就破灭了,展现在儿子面前的是土地,是庄稼,是哗哗的汗水,展现在他刘家面前的仍然是弯腰夹尾,一步一步默默无闻小草般寂寞冷落的日子,也许这就是命。真不知道他姓刘的到哪一代才能扬眉吐气,才能被蛤蟆沟人瞧得起啊!

田小雨非常清楚刘乐然的性格,他要去拾破烂,谁说也白搭,但她还是怀着一线希望,一次又一次的徒劳的耐心的去找刘乐然。刘乐然拉上架子车上路了,走村串户去了,她留下了绝望的秘密的几滴泪水。她痛苦了几天,她的思想在两难境地,一会靠前,一会靠后,一会乱蜂蜇头 ,一会鸟语花香。火山爆发了,熔岩淹没了一切,世界没有了,海隆山陷,万物灭顶,旭日东升,云开雾散,一棵草,一朵花,新的世界风光无限,突然乌云满天,电闪雷鸣。田小雨疲惫的思想,在沼泽中力不从心的犹豫的挣扎着。

就要开学了,田小雨偷偷去见刘乐然,人却不在家。天黑了,她亲眼看见刘乐然进村了,进家门了,一架子车的废品还没有卸啊!刘传统正给羊圈垫土,田小雨走过去:“叔,乐然到底咋去了?不是才回来么?”“我,我还没注意,”刘传统神情不安,这就更证实了田小雨的判断,刘乐然肯定在!他这是有意躲着我!他不愿意见我了!她心里有些难受,她已经看到了,刘乐然离开了她,踏上了另一条路。第二天一早,田小雨再次来到刘家,刘乐然却早她一步上路了。这次,刘传统没哄她,架子车不见了!明天她就要上学走了,不管怎么样,总该见一面才是!就是看在几年的同学情分上也该见一面的!这是礼节问题!她给刘传统留下话,就回家去了。下午,同学、亲友、邻居都陆陆续续来到田家,看望田小雨,祝贺田小雨,送别田小雨。田冷春两口非常兴奋,摆了几桌子,隆重招待。田小雨总是心神不宁的回头去瞅大门口,刘乐然竟然没有来,最该来的人没有来!田小雨很是伤心,是不是他老子没有把话传到,刘乐然并不知道她明天走?现在还早,也许晚上就会过来。刘乐然到底没有过来!这个晚上,她一直等着,谛听着大门的响动,渴望着熟悉的脚步声。第二天,田小雨默默上路了,她徒步去县城。她不死心,她相信刘乐然就在村外路口等她,田冷春不解:“小雨,快上车吧,爸专门给你雇了一辆出租!”“我不坐车,我走着,时间早着哩!”田冷春只好 依了女儿,却塞给司机一包好烟,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出租车这才不大情愿的走了,幸亏这司机是本村人,不然至少得给人家几个油钱才行。

汽车终于启动了,田小雨突然有点想哭,她看着窗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却找不见刘乐然的影子。客车出了站,出了大街,上了环城路,她还痴痴地望着窗外。车速加快了,清凉的夏风变锋利了,刀子一样,从窗外射进来,她猛然鼻子一耸,几乎喘不上气起来,她绝望的关上车窗。车子拐上了310国道,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口,默默的瞅着每一辆从身旁开过的客车。在他旁边,放着一辆架子车,车上堆放着不少的烂纸箱烂塑料等废品,这是刘乐然!尽管一闪而过,她还是认出了他!田小雨一把拉开车窗,伸出头,刘乐然也看见了她,使劲向她招手!没想到两个人竟是这么见面,一闪而过,连句话都说不上,老天爷有些太残忍,太绝情!

(三)

刘乐然确实有意躲避田小雨,并不是因为他们已经不是同路人的缘故。他不喜欢烦恼,不想想起田小雨。说实话,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田小雨,更不知道他两的关系能走到哪一步?他捏了一把汗,就像黑暗中从熟悉的桌面上拿过一只玻璃杯,喝了,又摸索着,凭直觉和经验又放回桌面,第二天起来,发现水杯就放在桌子的边缘上,而且有一半还悬在空里,如果窗开了,一阵并不大的夜风都会吹落杯子,击碎杯子,或者有一只老鼠,刚好从桌面上兴奋地走过,水杯都会经受不住震动而跌碎在地板上,碎成八瓣,碎成一朵忧伤的白莲花。路还长,他们的感情经得住夜风,鼠动或者别的意想不到的外力吗?随着那辆“金龙”客车的绝尘而去,刘乐然慢慢放下了挥舞的手臂,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她走了,也许一去不返了!刘乐然看看车上的破烂,走到渠边洗洗手,掏出小圆镜照照,用小木梳理一下头型,拉起架子车上路了。

这一天,刘乐然的收获并不理想,几次他都想踏上回家的路,尽管天色尚早。他有点麻木,想好好睡一觉,但最终还是坚持到了天黑,坚持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不过第二天,他把什么都忘了,他拉起架子车又兴致勃勃走乡串户了。日复一日,他从不间断,除非下雨了,下大雨了,就是这样的日子他也不闲着,他把捡回来的废品,分门归类,重新打包装好 ,到了月底,掐指一算,父子两都瞪大了眼睛,他净净挣了一千八百块!这一下,更增加了他对捡破烂的热情,甚至连他老子刘传统也动了心!这一点,刘乐然看出来了,但他没有说,他想干干再说。

这一干,又是几个月,效益确实得到了肯定,刘乐然就让老子不去出窑了,再买了一辆旧架子车,父子二人兵分两路,开始拾破烂。

夏天和秋天很快过去了,冬天即将过去,刘家的日子终于发生了变化。蛤蟆村有人开始悄悄议论刘乐然了,同银芳回过几次家,她腰里别上手机了,她让刘乐然也买一个,刘乐然说这东西当然买,一定得买,只是得过一段时间才行。 他买了一个mp3,花180块钱装一部电话。进入腊月,刘乐然三千多块钱买了一台摩托三轮车,从此正式开始收破烂 !他老子刘传统也不去拾破烂了,他呆在家专门整理、归类儿子收回来的破烂。

这些破烂或者废品们,在主人家里从来是不被关心的,不被管理的,他们总是被随意的、无序的扔在那里,冷落在那里,呈现着多余,防碍着主人的眼球,可到了刘乐然家里就大不相同了,他擦去它们满脸、满身的灰尘,抚平他们的皱纹,让它们干净的、体面的、有序的站着或坐着,很有成就感的等待着刘乐然把它们流转上路,走向社会,重新发光发热,重新为人民服务。

有一天晚上,刘乐然刚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乐然吗?”“是啊,你是谁?”那边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刘乐然下意识的看看话筒,又放到耳边,通着,却没有声音,“请问你是谁?”刘乐然又问了一句,他回味了一下,突然感到那声音好熟悉,“你不说话我就挂了,”刘乐然又攻了一步卒,对方马上说话了:“你为啥不给我回信?”“回信,你,你是田小雨?!”刘乐然听出来了,他不由坐起身:“我不知道你说的啥意思?”“我问你为啥不给我回信?”“回信?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收到你的信啊!”“我不信!”“你见过我说假话吗?”“人在不断变化,你做开生意了,你能不说假话?”“我真的没接到你的信。”“一封都没有?”“没有。”

这个夜晚,刘乐然失眠了,黑夜这张过滤烦恼的网好像哪儿破了,或者把网没有撒好。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电话是田小雨打过来的,但他猜出来了,田小雨知道他电话号码的两个途径。其一,可能是从她家那儿知道的,田书记两口子都知道他的电话号码,田家的废品,砖厂的废品,一般都是书记打电话让他去收,但田书记会把他刘乐然的电话告诉给女儿?他不相信。其二,同银芳知道他的电话,田小雨有可能从同银芳那儿得到电话。这件事并不复杂,复杂的是田小雨在电话里质问他的那几句话!小雨给他写信了,而且写了不止一封!可他却一封都没有收到,蛤蟆村到省城也不过三百华里,邮局的安全投递是没有任何悬念的,田小雨写信的地址更不会有差错,问题到底会出在哪儿?黎明时分,刘乐然终于睡着了,就那么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度过了两个小时的夜晚,他觉得头胀胀的,眼帘沉重,双眼发酸。一夜雪花纷飞,世界就疙疙瘩瘩的臃肿笨拙的白了。刘传统不让儿子出去了,雪太厚,也该歇歇。刘乐然抱起扫帚就清理积雪,吃了早饭,看看雪小了,刘乐然开起三摩上路了。三轮车也有好处,不怕道路积雪,更不怕雨水泥泞,这家伙 公路土路通吃。

一年的腊月就是这样,什么生意都好做,都兴旺,刘乐然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六才强行停业。下来的时间就是准备过年。这是刘乐然走向社会自食其力的第一个春节,应该说这半年经营不错了,钱没有积攒下,规模却在不断扩大,要说经营不好的,应该是他和田小雨的关系,从小雨九月开学至今,将近五个月他几乎没有得到她任何消息,终于得到了却是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根本没有见到的什么来信。离过年还有三四天时间,刘乐然有好多事要做,近期所收回的各类废品已经全部卖掉了,父亲按照他的意见将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现在的问题是,父亲所喂养的这十多只鸡,这些鸡是在后院放养的,自由散漫却长得快,就是太脏,风吹鸡毛飞,下脚是鸡屎,刘乐然很是看不惯,废品味、老房味、鸡屎味相互撕咬、纠缠、交融、渗透、发酵,刘乐然一闻到就想吐!现在有时间了,刘乐然打开后门,彻底凶狠的清理了一遍。这些大红公鸡们,个个身材魁梧,羽翼丰满,火红的鸡翎子迎风抖动,一副强壮、成熟、渴望征服的气派。遗憾的是它们的羽毛很脏,挂满灰尘,沾染鸡粪,特别是那一双金黄的大脚,粗大、锋利、肮脏,还有屁股淌着粪便,更是不雅!

刘乐然连连摇头,他利用鸡吃食的机会,将一个个抓住绑好,热了一大锅温水,亲自给大公鸡们洗澡。关于使用什么洗涤用品,倒还犹豫了好久,开始他用透明皂,在鸡翎子上,鸡翅膀上,鸡爪子上,特别是鸡屁股上使劲的、反复的磋磨,这样洗出来的鸡羽毛鲜亮、干净,缺点是太慢,水不能太热,太热鸡受不了,也不能偏凉,就像这一只鸡,等到洗完澡,盆子里的水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别说他的双手感到冷,大公鸡们更冷,天气阴沉,北风如刀,大公鸡们冻的直打哆嗦,把小脑袋插在墙角,缩成一只刺猬,细看翅膀、尾巴已经冻硬成冰了!刘乐然就改用带有漂白功效的洗衣粉。盆子成了澡堂,刘乐然抓一大把洗衣粉扔进去,搅出五颜六色的水泡,让大公鸡鸭子般戏水洗澡,这样一来快了很多,跳出盆子,个个却成了落汤鸡。

刘传统的大公鸡们没有想到,在他儿子的爱心里,异想天开的享受了一次鸭子的待遇,享受了一次鸭子也难享受到的温水浴。可惜时候不对,天气太过寒冷,到了夜晚,这些大公鸡们就开始感冒发烧,跑肚拉稀。最要命的是,刘乐然没有发现没有观察出来,他站在那里只是很诗意的欣赏大公鸡们鲜亮的羽毛,洁净的双足和嘴巴,他还让刚刚赶集回来的父亲看。但他也发现了两三只鸡屁股让稀粪糊着,他在心里骂道,这几个东西真不是东西,跟碎娃一样,拉屎不知道脱裤子!

两天之后,有三只鸡突然死在了架下。刘传统紧张了,他跑过来问儿子给鸡喂得啥?他叼着烟坐在后门边一遍又一遍的想鸡死的原因,他打算下一个集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九卖掉呢!像这鸡一只少说也卖二十多块呢!刘乐然也很感意外,最后父子两都把原因落在了洗澡上。好心办成了一件坏事,又是在新年的门上,刘乐然拍拍自己的头。

(四)

寒假一放,田小雨就归心似箭的回到了蛤蟆村。她挺拔高挑的身材配上英气勃发的警服,让村民们羡慕不已。她还特意理了短发,有意识的淡淡的化了妆,这一切元素组合起来就更像一朵铿锵玫瑰了。几个月来,她不断的有意识的强迫自己去淡忘刘乐然,用学习用大量的活动来摆脱刘乐然,结果适得其反,偏偏更想了!田小雨最终放弃了,感情这东西只能疏不能堵,积聚在一起,就会溃堤,就会爆炸!她给他写信,等待回声。等待这种感情是最会折磨人的,它总是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挑逗你,它逼得你发急,逼得你坐立不安,逼得你苦思冥想,逼得你发痴发癫,逼得你想喊喊不出,想睡睡不着。等待是被动的,特别是恋人间的等待,你得自控,你得矜持,你很急,却不能毫无顾忌的显露出来,一句话,你得等。田小雨很急很急了,就又写了一封信,等待就像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田小雨伸手推了推,谛听院子里的脚步声,没有动静,田小雨很急很急很急了,再写去了一封信,门仍然紧紧关着,她继续和等待苦苦博弈,她走上前再次推门,发现门外边还有一把锁!她这才犹豫了,外边锁着,里边关着,原来一切都是枉然,主人在与不在,她其实并不清楚!田小雨需要弄清的正是这个!

回到蛤蟆村之后,她悄悄去了刘乐然家。那是一个很突然的夜晚,刘乐然没有回避的余地,他刚刚整理完今天收回来的破烂。看见田小雨,他还是手忙脚乱和心慌意乱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想一想,也就坦然了。他取出一次性纸杯,把一杯热茶递过去。两个人开始有嘴没心的说一些客套的不痛不痒的废话,心里却充满着一种甜蜜的疼痛和激动地期待。特别是田小雨,再次看见刘乐然,她的手微微抖动着,嘴唇微微抖动着,目光火辣辣的。“我真的没有收到你的信!”刘乐然终于向实质和敏感地带进发了。“嗯,我知道了。”“你知道了?你没写信?”“我,我,”田小雨点点头。“那你说我咋能接到你的信?”“我,我写了!”“那就是没发!”田小雨低下头,“笑话,好我的大学生哩!咋犯这号低级错误哩?咋还问我不回信哩?”刘乐然笑道。田小雨没有笑,她说:“我写了!我发了!就给你发了!”“那我为啥没收到呢?”“我爸把信压了!”刘乐然看着田小雨的脸半天不语。“听说,你拾破烂还可以?”“嗯,我现在是收破烂!”“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也相信你会成功,”田小雨往刘乐然身边靠靠:“事在人为,不上大学一样能把事干成!”刘乐然却说:“也许你爸的做法是对的,咱两不能走的太近!不过,你爸有点太敏感!”“你失去信心了?”田小雨盯着刘乐然的眼睛,刘乐然不语,对着手里的小镜子,揪腮边的青春美丽痘。“你不相信我?”田小雨又问。她抓住刘乐然的手,把头靠过去,枕到刘乐然的肩上,半闭着眼睛,胸脯一起一伏。

两个人缠绕了一会儿,刘乐然说他很想看看她穿警服的样子。田小雨说,她现在是学生,在家里偶然穿穿可以,没必要天天穿,那样不合适,所以才穿成这样。接下来的一天,刘乐然刚收破烂回来,田小雨就穿着一身警服进了院子。她帮忙卸完废品,刘传统很有用意的说剩下的活他来,两个人对视一笑,进了房子。

刘乐然天生喜欢漂亮的衣服,对田小雨他一边欣赏一边称赞。那目光看的田小雨都不好意思了,心动了,手痒了。她渴望刘乐然能扑过来,很野蛮的抱她,抱起她,然后放到床上,搂到怀里,把嘴巴凑过来,就像下大雨那次!那么猛烈,那么硝烟弥漫,那么气喘吁吁!刘乐然突然开口了,他问:“小雨,相机带回来没有?”“回来了!”

这个下午,田小雨跑回家去来相机,刘乐然说:“人家都说我长得像女娃,咱俩个子胖瘦差不多,我化妆一下,穿上你的警服照张相咋样?”田小雨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咋?你不同意?”“同意同意!”

刘乐然连忙洗了洗,描眉的时候,田小雨说:“那你这胡子咋办?”“我一刮,擦些粉!”刘乐然一化妆,一打扮,竟比许多美女还漂亮!丹凤眼,柳叶眉,瓜子脸,一言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真和美女没有两样!再一穿警服,柔中有刚,飒爽英姿,销魂迷人!对着镜子,刘乐然也笑了,他都认不出镜子里的他了,他想不到自己还是一个大美女!要是做了变性手术,追他的男人肯定能拉几汽车!可惜他不想当女人。两个人说笑着来到院里,院里光线好,视野宽敞,刘乐然就摆出各种造型,让相机去固定,他展现出各种肢体语言去dv,这台数码相机不错,能照相能录影,倒回去一放,惊得他目瞪口呆。我的天,一上屏幕他的男扮女装竟美艳的惊人,他一连欣赏了几遍,他说有一天他要专门上县把这刻成光碟,没事了可以欣赏欣赏,也给子孙后代留个纪念。

(五)

腊月二十九赶集回来,刘乐然硬拽着父亲来到砖厂的浴池。社会不断走向文明,这二年,农村人也开始讲究洗澡了,赤luo的身体,开始对配偶或父母之外的人开放了。害羞是保守,是无知,是少见多怪。坦然的赤身luo体的走进哗哗的水里和唰唰的目光里,是一种进步,如果心里不平衡,你就看看别人,大家千篇一律,一模一样,平起平坐,没有贫富,没有善恶,没有一切身体之外的附属和概念,于是,你就安然了,坦然了,无耻了。在农村,应该纪念第一次洗澡和第一个洗澡的人,它是一个文化意味很浓的分水岭,他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真正的自我的洗澡,人老几辈甚至多少辈,第一个开始洗澡,真正意义上的洗澡。洗澡也有许多好处,它可以提醒你,帮助你,督促你关注自己,欣赏自己,爱护自己,认识自己,发现自己。洗澡是一种蜕变,一种整理,一种逃亡,一种摆脱,一种享受,你身体的许多部位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怎么这么美呢?或者这么丑陋呢? 

田冷春就看到了这步棋。大约在秋收之后,老田投资几万元,在砖厂东侧靠大路建了一排两层楼,装了一台锅炉,上了一套洗澡设备,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就敲锣打鼓的开业了。老会计黄木泥组织了一帮民间艺人,唱了一天大戏。蛤蟆村八个组的人都跑来了,人山人海,赶庙会似的。田冷春免费三天不管大池小房,大间小间通通爆满。收了秋,种了麦,那身上积了一层垢痂,汗干了湿,湿了干,早发酸了,遇上不掏钱的好事,一个比一个积极。人是凡夫俗子,谁都爱占便宜,哪怕再不合适,也要去占,不去,好像自己就吃亏了!吕哈定当然也去洗了,洗了三天,他彻底的痛快的洗去了一身的羊奶味。他围着田冷春不断地献媚,嘴巴像一个蜂蜜罐,那一大堆话就像粘稠的蜜从罐子里倒出来。这蜜不像花,看上去黄傻傻的,最可恼的是,田冷春还发现一只蜂死在蜜上,它不劳动偏偏贪蜜,落上去,吃饱了,却走不了,就像陷进了沼泽地,它奋力挣扎,沼泽就奋力把它拖下去。田冷春摆出一个躲避的姿势,鼻子却闻到了蜜的香,那蜜是有魔力的,立即就缚住了他,拖住了他,他尝到了甜头,他就成了那只贪蜜的蜂,但他没有死,他知道吃饱搁碗,适可而止。他觉得吕哈定这个建议非常好,这家伙虽说善于察言观色,善于拍马,但也有能力。是的,他应该让记者拍拍,采访采访,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堂而皇之的上上电视,露露他的英雄形象,乡上县上的领导们不可能也不会犯感。

吕哈定及时的准确的捕捉到了田书记脸上掠过的那丝微笑,他立即跑回去,拿来一张名片递给老田,“田书记,你看这是《北山晨报》的记者鲁真,你不知道,这个记者可厉害了,上次我去奶厂交奶碰见的就是他,他还采访了我,给了我这一张名片,他说,不管有啥好事难事烦事感人事就去找他,打个电话他马上就过来!你看看,人家还是首席记者哩!”

《北山晨报》是一家贴近百姓生活的晚报,在省内外影响很大,它的知名度公信力都很高,那上边的新闻不论官方还是老百姓都爱看。田冷春不知道这么多,但他却知道这家报社,如果能上这家报纸当然很好,可他怎么好意思主动去找人家呢?吕哈定马上看出了老田的心事,他立即就给鲁真打了电话,并说明了他和鲁记者一面之缘的事,为了让对方想起他,吕哈定赶紧说出了那次他们相见的时间地点和原因。田书记仔细的听吕哈定打完电话,并且得到鲁记者近日就来的答复之后,顺手打开一瓶啤酒:“对对对不说了,老吕,来,喝酒!”书记满意了,吕哈定自然更高兴。等吕哈定走了,老田拿起那个记者的名片,掏出手机刚拨了一个号就停了,他摇摇头,回了卧室。时间太晚了,这个时候打过去不合适。

第二天,老田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砖厂大,闲事多,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的总是不断线。田冷春去了砖厂的生产区,他转到晾晒砖坯的场子里,这里没有人,他躲在砖坯后面,拨通了鲁记者的电话,以一个村民的身份爆料了村支书为村民着想,免费洗澡的这件好人好事。记者问他贵姓,他就信口说了一个名字,再问他住址,他就说是第七组,终于挂了电话,那头上竟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水。田冷春感到两个耳朵让冷风掠了,一阵一阵的发烧。

回到办公室之后,老田立即叫来灶房的两个妇女,对办公室进行彻底的卫生,又让粉煤的两个工人停了机子,专门收拾厂区卫生,比如地上的落叶,凌乱的靠在树上的那些玉米杆等。他找出这几年所得的各类奖牌,一一分列上墙。吕哈定交奶回来,也马上跑过来帮忙。

村民们很快知道了记者即将来采访田书记的重大新闻。

扫兴的是,几天过去了,《北山晨报》的记者却没有来!田书记沉下脸了,吕哈定就不安了,他赶紧当着书记的面给鲁记者打电话。原来,鲁记者不来了,他们认为这件事的新闻性不足以上到《北山晨报》上,建议他们可以去找县报或县电视台。田冷春听罢,把刚刚吸了一口的烟掐灭,起身走到门外,吕哈定忙打114,问县电视台的电话,田冷春回过身:“对了,你忙你的去!”

这句话是一耳光,重重的耳光,吕哈定头被打歪了,他愣在那里,好久,才悄悄去了。

田书记的浴池就这么晴天多云的开业了。几个月来,倒还经营的不错,特别是跌入腊月初十以后,生意慢慢就火爆起来了。因为第一次洗澡,刘乐然等了好久,终于包了一个双人间,他怕父亲在大澡堂子不好意思,害羞。尽管是双人间,面对儿子,刘传统仍不愿脱衣服,裤头是身上最后道掩体,刘乐然说了几次他都不脱,看见儿子赤身luo体,他忙把视线移到墙角。

第四章

(一)

几个月来,刘乐然的确挣了些钱,但在过年买衣服这方面还是花的有点多。这一点,刘传统老俩口也很有意见,但这意见从来是放在心里的,提出来等于风过耳,他们深知儿子的脾性。刘乐然看不上县城的衣服,并不是质量,而是款式和色彩。他悄悄去了市里。在人车都如潮水的大街上,先转了几个小时,就像一位风水大师,手持罗盘观察山水走向似的。他在大超市,在政府广场,在最繁华的东风大街,在火车汽车站,用双眼当罗盘,认真的观察着人们的穿戴,色彩的搭配,琢磨流行的趋势,同时从自己的最爱出发,看街上的少男少女,看哪一个人的穿戴能让他心动。他心动了,就固定下来,嫁接到他观察出的流行趋势上,然后再在这个范围内选择衣服,选择穿戴。至于价格和价格有关的质量都是第二位的,原则是花钱少,穿开心。实际上,这天他虽说买了两身衣服,但花钱连三百块钱都不到。穿出来之后,却把蛤蟆村的年轻人震了!把蛤蟆村的中老年人看的乱争乱吵,有说好的,有说根本没有人样的!如此等等。从除夕到正月初五,刘乐然每天的着装都不一样,有时候引人注目的是一条围巾,有时候是扎在腰间的一条皮带,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你看了,第一次也许反感,第二次你就会沉默,第三次你就会琢磨,你觉得围巾不光是护脖子,皮带不仅仅是系裤子,你觉得这种穿戴法也是一种美!有意思,耐看,看了兴奋,看了高兴,看了人好像也年轻了!总之,整个春节期间,刘乐然就像是蛤蟆村的衣服架子,时装模特,衣服的搭配,春光的映衬,让你感到他很阳光,很热烈。春风拂面,他淡使粉黛,桃花树下,侧脸看去,他身材窈窕,红白分明,极像一位远眺等归的少女!谁人看了都会心动,动一下小小的邪念。感慨老天爷给了人间这么一位美人!蛤蟆村的青年男女们都把他当成了中心,他的着装点缀成了这群男女们追随效仿的目标。同银芳硬让刘乐然领她去买衣服,张运动老婆玉女拦住刘乐然,让给参谋参谋他儿子穿啥样的衣服好看。这个春节,应该说是刘乐然长到二十一岁记忆中最幸福最快乐的一个春节。

但也不是所有的方面都感觉良好。从田书记的浴池洗澡回来,皮肤就开始发痒。先是秘密的从四肢起痒,轻微的,不动声色的,就像深夜落雪。几天之后,不由自主得就抓挠的频繁了,就突然发现小腿胳膊脚面手背都在发痒,细细查看,什么也没有。刘乐然就有些奇怪。痒在蔓延,在发展,几天之后,大约是农历正月初二初三的样子,这痒就已经遍布全身了。刘乐然详细查看,翻书比对,还是找不出原因。快乐的春节,遭遇皮痒之痒,心情也很有些发痒了。父亲给猪倒上食,不由伸手极困难的去抓挠背上的某一个部位。一问,刘乐然才知道他老子也是浑身发痒。 刘乐然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他询问了父亲发痒的经过感受,然后就出了门。蛤蟆村大多数人都是在田书记的澡堂子泡的,他突然想,是不是浴池有啥问题?消毒不到位?张运动开着他的拖拉机过来了,他热情洋溢的挥手给刘乐然打招呼,“今儿该不是拉砖去吧?”刘乐然笑问。“那当然不是!走丈人家去!”坐在车厢里的老婆玉女笑道:“兄弟,嫂子给你说个媳妇咋个向?人没问题,保证你能看上!”还没等刘乐然回答,拖拉机就起步开走了。没有熄火,站在那里,嘟嘟叫着空烧油,张运动心疼。刘乐然没有来得及问洗澡的事,又一想,张运动不可能去洗。他抬脚去了老会计黄木泥家。黄木泥别看五十多岁了,和刘乐然却谈得来,两个人倒有不少共同语言。他喜欢刘乐然,他觉得刘乐然真实,单纯,表里如一。他的一言一行都真实,他的思想他的心灵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他很自然,不矫揉不做作,任何复杂的事情都能简单化,而且他永远是快乐的,烦恼和痛苦对他只是一阵风,很小的一阵风。刘乐然喜欢老会计的嗓子,他唱戏唱歌都很好听,还有他的思想,虽然和刘乐然的老子一样年纪,可那思想却超前,想问题比一般农村人强多了!两个人高喉咙大嗓门,声震屋瓦。说到戏剧黄木泥的兴致更高,他还拿出收藏的戏衣,一件件展开来让刘乐然欣赏。刘乐然说他很喜欢戏台子上那些文官们优雅的走步,武将们健步腾挪舞刀挥枪的彪悍,还有轻移莲步的小娘子,一颦一笑的眉目传情,特别是少年天子龙袍金冠甩袖回身的潇洒。黄木泥就挪开桌椅,要给刘乐然传授这些人物在舞台上的走法造型,刘乐然听了极是高兴,就提出他想先学少年天子康熙。到了最后,黄木泥稀里糊涂厚颜无耻的成了师傅,刘乐然天真无知的做了徒弟!临走,他才想起要问的话没问。谁知,这一问黄木泥一怔:“咋,你也痒?”“是啊!”“怪了,我也是!”“你年前没洗澡?”刘乐然问。“洗了。”“是在田书记那儿?”“你说是澡洗的?”黄木泥睁大眼睛:“对了,我老婆子咋不痒哩?他没洗澡啊!”黄木泥一边想一边自语,“我也是猜测。”刘乐然谨慎的说。黄木泥踱着步说:“这件事千万别说出去。”“我知道。”“你不知道,田书记这个人不是好惹的,再说咱也没有证据。”“如果不是洗澡那你说为啥?”刘乐然问。黄木泥看一脸刘乐然继续踱着步:“是啊,世上也不能巧成这样,凡是洗澡的人都发痒,”黄木泥坐下,摆摆手:“算了,以后别到老田那儿洗了。”“那身上这痒咋办?”“没事,我昨天走亲戚,让我表弟看了,他说这可能是皮肤过敏引起的,抹些皮炎平过一段时间就对了。”“你表弟?”“对,我表弟是咱县医院的皮肤专家哩!他说的话没错!”刘乐然有些不赞成:“我想应该弄清这到底是咋回事,要不对谁都不好!”“没事,现在这人灵得很,谁还让一块石头绊倒两回啊!”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是盼望老田的澡堂子赶快关门。

在这个问题上,师徒两个没有共同语言了。整整一个下午,刘乐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想出了两个办法,一个是,马上去找田小雨,让小雨告诉她老子。如果真是洗澡的问题,赶快采取补救措施,这里面也有两种可能,一则是无意识,经营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再是有意,为了某种目的故意让人洗了发痒,这个理由似乎有些荒唐了,越想越复杂,这也正是刘乐然不愿意直接去找田书记说明的原因;二则就是暗中取些洗澡的水拿去化验,如果是洗澡池的问题,造成人发痒的最大可能就是水,洗澡的水,即使锅炉房间池子管道等等的问题,也是通过洗澡水来让人发痒的。现在是春节期间,都放了假,化验水并不现实,刘乐然决定去找田小雨。

刘乐然清楚,田书记两口是不欢迎他去的,但要见田小雨也并不困难,田小雨经常过来看他。当他把这件事说了之后,田小雨很是吃惊,然后极力的否定,刘乐然就立即亮出胳膊让她看,举出老父亲老会计等人发痒的例证和黄木泥老婆因为没洗澡而不发痒的例证。田小雨沉默了,她一个人跑到砖厂,跑到洗澡堂子,仔细的全面的察看,就像接到了一个很严重的案子,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刑警,她正在侦查破案。特别是洗澡的主要东西——水,她查水源查水经过的路径,水的去处,去处的设置,处理的办法。整整用了两天时间,她终于对水提出了疑问,然后在大门口挡住了父亲,田小雨并没有提刘乐然,一个字也没有,只说是自己偶然听人说的,至于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重要的是这洗澡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田冷春是个极聪明的人,当他听到身体发痒就马上紧张了起来,要真是水的原因,他的澡堂子就该关门大吉了!完蛋了!他不由分说,推开女儿大步去了澡堂,田小雨也跟了去。

田冷春直接去了澡堂子后边,那里有一个较粗的pv管子,所有洗过澡的污水,都从这个管子流出来,流向哪里呢?田冷春掀开一个小水泥盖板,原来这是一个葫芦形的水窖,污水汇集到这窖中沉淀,里边插着一个单相水泵将沉淀的清水又抽了上来,通向了给锅炉上水的接口。一切不言自明了,污水沉淀清了,但水中所含的各种病菌并没有沉下来,那些看不见的六条腿八条腿两个翅膀四个翅膀的比空气还小的你眼睛根本捕捉不到的虫子们,小恶魔们混进了锅炉,混进了温室,它们更兴奋了更活跃了更忘情了更繁殖的快了更广大了众多了,它们依依不舍的告别坚固的铜墙铁壁的温室,顺管道坐地铁似的奔向各个洗澡间,奔向池子奔向喷洒的淋头,它们扑向一个个软乎乎香呼呼的肉山肉海,开始定居,开始占地盘,开始正式的娶妻生子过日子。人本能的反应就是痒,挠痒,再痒,再挠,受罪的却还是自己,那些小恶魔们却发出无声的嘲讽的阵阵冷笑。

“好我的丑女哩,你这个问题提的太好了!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非关门不可!”田冷春点上一支烟,感激的看着女儿,自言道:“我娃长大了,会给爸操心了!”“这是刘乐然发现的!”“刘乐然?”田冷春看一眼女儿,没有再说什么,他暗暗感慨,这伙娃长大了,不再是娃了!也不能再当娃看了!特别是这个刘乐然!

(二)

田小雨很快把洗澡水问题反馈给刘乐然,刘乐然也就放了心,但田书记的这种做法却是让他没有想到的。老会计说的不错,田书记的确是一个肚子里长着牙的人物,以后无论干什么多动动脑筋才是。那么和小雨的关系该如何处理呢?随缘,任其发展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是一种无能的无奈的甚至有些令人讥笑的做法,刘乐然已经开始感觉到障碍了,这障碍就是田冷春,强大的高深莫测的无从下手的田书记,他敢伸手吗?接招吗?田小雨能承受的了?这个胆小多愁敏感的女人能行吗?不过,从这件事来看,小雨还是挺有头脑的,挺让他欣赏的。

春暖花开。年过完了,田小雨要去学校了,傍晚,两个人相约来到村外的小河边。这条河人称蛤蟆河,蛤蟆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两岸碧绿迷人的芦苇早绝迹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层一层的梯田,小河已经解冻了,静静的河面在微风中打着皱纹,河水清的发暗,西天那道火红的晚霞映在水里,是一种模糊的模棱两可的火红,遥远的难以捕捉的火红。田野里清冷而寂静,小河有一种甜甜的凉凉的腥味,淡淡的白色的烟雾从村子里散发开来,升腾着扩大着,村子就更模糊了,似幻似梦,恍如隔世。就要分别了,田小雨心里痛痛的,往前的路她也有些担心,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光线越来越模糊了,模糊的光线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他们看不清对方了,陌生了,捉摸不定了。“到了学校,啥也不要想,好好念书!”“我知道,你还继续收破烂?”“那当然,等条件成熟了我还要成立废品公司哩!”“好,我支持你!”“我也支持你好好念书!”村子里传出一声又一声的猫叫,那声音深切急迫,又好像软软的。春天了,那是猫儿在发情,在叫春,在等待,在渴望!野鸡的叫声悠远绵长,舒服的很有历史感的滑过涧头,滑过静静的河面。“我最近听到一首歌,好像叫啥穷开心!”“那就叫《穷开心》!”“是吗?这歌好听,我给你唱两句,你看音准不准!”刘乐然说罢,快乐的动情的哼了两句:“唉,可惜我没记下歌词!”“不错,音准着哩,你mp3哩?我晚上给你下载!”“你家电脑装好了?”“好了!”“那好的很,将来我也要买一台!”

田小雨给刘乐然说第二天中午走,其实她一大早就走了。这次是她有意要错过他。临走,她看着刘乐然开着三摩出了村子,这才悄悄来见刘传统。他把mp3交给老汉,又拿出一个崭新的手机递过去,她说这是刘乐然买的,让她昨晚给手机下载歌曲,现在她回学校去呀,不等刘乐然了。刘传统当然不知道内情,但他信了,他认得儿子那个什么3。

可想而知,刘乐然赶中午收破烂回来,田小雨早已经走了,也许这会儿都快到学校了。这部手机让他既兴奋又有些不大心安理得。刘乐然打开手机,立即就有音乐和文字提示有新短信,打开提示是一段话:乐然,这部手机送给你,它是我们联系的信鸽,以后就在也没有人扣押我的信件了,我也愿它代替我成为你工作的好帮手! 记住,我一直看着你,想着你,牵挂着你!田小雨。

这是春天,在风暖花香里,又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刘乐然高兴坏了。皮肤的痒早忘了,他把那短信一遍又一遍的看,激动从眼睛里掀起,从手机的屏幕里掀起,像潮水一波又一波翻滚着,汹涌过他的全身,心在波浪里嬉戏,游弋,奔突,伸展,发光放彩。他吃着饭,都摸出手机去看,走几步路都站住去看,晚上睡觉他把手机搂在被窝里。刘乐然很亢奋,他的生命深处有一种用不完的澎湃的所向披靡的力量!

(三)

刘乐然虽说是收破烂的,但他的三轮摩托车却不破,就像他的人一样,车子总是一尘不染的干干净净的,无论有多忙,无论吹风下雨,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这样子。他给车旁插一枝小红旗,上写收废品几个字,车行风吹,红旗招展,“收废品”就激动的醒目的显摆着,很有趣,很壮观。车头的中间,固定一个电喇叭,到了村子跟前,他就打开电源,喇叭就高亢的,洪亮的,穿透力极强的播出他收废品的吆喝声,他不用方言而是普通话,那声音不粗不细,调儿标准,简直和电视主持人的声音没有区别,而他却一天一身不相同的漂亮而干净的衣服,尤其那领带,鲜艳夺目,很不一般。与众不同的是,他把收破烂和娱乐结合到了一块,车子开进一个村子,除过吆喝他就放音乐,农村留守人员大多是老人和妇女,他放秦腔,他让他们点,他们愿意听什么他就放什么,没有的节目他就记下来,想方设法去借或买,下次过来再播放。如果是礼拜天,孩子多,他就放流行歌曲,他还唱还模仿歌星唱。那些留守妇女们,年龄大约都在三十多岁以上,她们既爱听秦腔又爱听流行歌曲,刘乐然就满足他们既唱戏又唱歌,他还邀请这些妇女们唱,气氛很是热烈。刘乐然还特别有眼色,无论路上或村头,老人或妇女磨面回来的架子车陷到坑里或水渠里了,他就马上跑过去帮忙。谁家的羊脱了跑了,他就赶紧去撵去逮,重新拴好。他走到哪里就娱乐到那里,快乐到那里,村民只要有破烂就主动给他送过来,甚至专门等这他去收,他收一车废品从不费劲。他把蛤蟆村方圆三十里以内的村子,分别做了规划和安排,每一个村子,都是在十多天以后去一趟,这时候去,既娱乐了又有不少废品,是一种双赢。

这是一项事业,日子久了,刘乐然也在里边不断地动脑筋,他跑到黄木泥那里学秦腔,学一些群众喜欢的折子戏,他还花钱做了几套戏衣,经常装在车旁的小箱子里,同银芳流行歌曲唱的好,他就去找她,请教她,总之他把一天忙过的闲时间,全用在了学戏学歌上。他的生意也在不断的扩大,实力不断的增强,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他终于要成立“刘乐然废品回收公司”了,消息传出去,在蛤蟆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蛤蟆村的年轻人不用说都服了!这次,连一些上了年纪的能人,有本事人,日子过得滋润的人都服了,黄木泥逢人便夸,吕哈定是连连点头,就连支书田冷春也暗暗竖大拇指,只是他不表露出来,他一直避而不谈或者保持沉默。刘乐然举行了一个挂牌仪式,蛤蟆村大多数人都提着啤酒鞭炮前来庆贺。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相距二十八华里的美人村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老婆、几个三十多岁的留守妇女合伙雇了一辆微面也前来庆贺了!大家把支书田冷春推到主[xi]台上让讲几句话,老田推辞了一下,就大步走了上去。他说,他看到“刘乐然废品回收公司”成立了,心里非常高兴,青年人自主创业,这是一件很值得肯定的事,他认为蛤蟆村大有希望,蛤蟆村的年轻人后来居上!一句话,他双手赞成,热烈祝贺!说着,田书记带头鼓起了掌。正在这时,吕哈定忙跑上去,附耳说:“田书记,王镇长来了,在砖厂大门口哩!”老田一听忙结束了讲话,匆匆离去了。刘乐然不认得王镇长,这事好像与王镇长关系也不大,他接着就让同银马几个人去放炮。噼噼啪啪声中酒瓶子就打开了,杯盘叮当,笑声四起。吃罢,刘乐然举办了一场热闹非凡的文艺大联欢。他首先跑到台上,清唱了一段《三滴血》中的虎口缘,那捏细了的翠音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随后,黄木泥穿上戏衣提袍甩袖的唱了折《金沙滩》,台下一片掌声,同银马姐弟合唱了几首流行歌曲,刘乐然接着宣布自由清唱,美人村那位张老汉抖抖衣服,放开嗓子很激越豪迈的吼了一折《铡美案》。总之,刘乐然的挂牌仪式,整整折腾了一天才算完。

按照计划,第二天刘乐然该去阳沟镇北村收破烂。北村,在镇政府北二三里。他到了那里,电喇叭一开,稀里哗啦老汉婆娘女子娃就围了一大堆,大家嚷嚷着质问他公司挂牌咋不请他们?不行,今天得补上,不然车和人通通别想走!刘乐然早就料到这一手,他把大家拿过来的废品一一收了,他从小木箱子里取出一套戏衣,带上一个黑脸谱,放上伴奏音很卖力的唱了一出《小包公》,众人听了拍手称赞,有几个人围上来不解的问,他这本事是从哪学来的,小小年纪还真有两下子!咋不到省电视台参加《戏迷大叫板》去?刘乐然哈哈一笑,说自己全是为了热闹,只要热闹就对了!目的就达到了!有人早做好了饭,沏好了茶,热闹完了马上就拉到他家院子去了。平日里农闲了,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孩子们都上学去了,一天到晚,若大个村子静悄悄的,空荡荡的,只有羊叫猪哼哼,村民乏味的很,无聊的发慌,一天天就指望刘乐然过来热闹一回哩!

离开北村时间已经不早了,刘乐然也收了满满一大车废品。照他目前发展的速度,他家的空院子已经不够用了。老会计有一院老房闲置着,离大路也不远,如果能盘下来或承包下来,维修一下倒还不错。不过,他现在周转资金相当大,最近又换了一辆大车,买了彩电,装了电脑,资金确实有些紧张。刘乐然开着车,思想悄悄溜号了。突然,他发现前边有一个黑色手提包,刘乐然连忙停住车。皮包的提手断了,里边鼓鼓的,刘乐然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一沓百元人民币厚厚的,号码都没有乱。他数了数,整整一万五。刘乐然坐到车上,拔下车钥匙看看天色尚早,就打开手机听歌。丢了钱的人肯定着急,一旦发现很快就会来找,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等人来找,等真正找钱的人来问他,但他不能去问过路的陌生人,社会复杂,什么人都有!冒领失物的人也会有的。时间慢慢的过去,不觉已等了四十多分钟了,这丢钱的人不急吗?怎么还不来找,刘乐然有些急了,因为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呢!这些钱如果是他的那该多好啊!他现在急需的就是买一台数码相机,每次出去收破烂可以有选择的录一些唱戏唱歌的精彩节目,然后在下一次播出来,如果有必要,可以制成光碟赠送给那些戏迷们!还有,他就立即可以去租或买老会计的房子,他就不必为此事头疼了!问题是,这钱是人家的,不是他的,他不能随便拿走人家的钱,不知道丢钱的人都急成什么样了!但话又说回来,这是他拾得,钱上也没有写谁的名字,拿回去不是照样用吗?刘乐然摇摇头,点上一支烟,继续等着。

再有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太阳炎热的光芒开始泛红,刘乐然走下车,在路边慢慢踱步。

这时,有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 那车很慢,那人四处乱看,这显然是在寻找什么。刘乐然看了一眼,蹲下身,假装观察自己的车轮子。那人到了他跟前,停住了摩托:“喂,兄弟,请问你没拾一个包包么?”“啥包?”那人留着整齐的平头,月白的衬衣装在裤子里,方脸大眼,看上去很精神,而且有点面熟。“黑的!”“多大?”那人用双手比划了一下,“是你丢的?”“对对对,我有些急事,在信用社取了些钱,包包挂在车头上,这路不好,骑的又快,包包就没见了!”“里边有多钱?还有啥?”“有一万五,还有一个信用卡。”刘乐然从车旁的小木箱子里取出皮包:“你清点一下!”

那人一愣,连忙接过去,双手发抖,他拉开皮包看看说:“兄弟,真谢谢你了!”“你点点,钱财当面点清!”“不用不用,我相信,你能给我,我就相信不会少!对了,我咋看你面熟熟的?”“我也看你面熟熟的!”“我是阳沟镇政府的王经书!”“王镇长!我是蛤蟆村的刘乐然!”“是你办了一个回收公司?”“对,是我。”“好好好,我早听说,早准备到你家看看去哩!只是最近家里有些急事。”“到底咋哩?”“你不知道,你嫂子是血癌,明天又去西安动手术哩!这不,我在信用社贷了一笔钱!”王镇长低下头。刘乐然忙道:“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没事没事!说实话,镇上准备把你当一个创业典型宣传哩!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你这种经营模式,经营理念好得很,很值得深思!以后你工作上有啥问题,尽管来找我,我全力支持,咱镇政府全力支持!”

(四)

两个人年龄相差不远,有很多的共同语言,一谈起来就忘了时间,突然发觉天黑了,才握手而别。临走,王镇长一再感谢,说要让记者来采访采访他,刘乐然却真心的推辞谢绝。回到家里,一切忙完了,就睡在床上想那件事,宣传实在没有必要,那钱本来就不是咱的,物归原主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自然,他也就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直到好几天了,村里突然来了一位记者,说是找他的,而且是收养奶的吕哈定领到家里的。那位记者姓鲁,三十岁左右,近视眼,说起话来义正词严,慷慨激越,是很感性很容易冲动的那种。一问才知道他是省上大报《北山晨报》的记者,和王经书镇长是大学同学,他是王镇长请来的。刘乐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觉得根本没有报道的价值,那鲁记者就受感动了,认为这是一篇很好的稿子。说到刘乐然废品公司的成长历程,鲁记者又感动了,说一定要为刘乐然写一篇特别报道,大篇幅的,这事迹太好了!记者一走,刘乐然拾了一万五千元的好事马上就传遍了蛤蟆村,刘乐然的名字,又在村民们的闲谈中被热炒了几天。

有一个人的心里却一直热炒着刘乐然的名字,那就是田小雨。两年的警校生活很快就要过去,两年来,她和刘乐然的关系也在跌跌撞撞的躲躲闪闪的回环缠绕中发展着。无论父母如何反对,她还是不能放手,不愿放手。父母的理由也很堂皇,她就要毕业了,不管分到公安局还是监所农场,她都是政法干部,是吃财政的,是国家公务员。刘乐然呢,农民一个,那个什么废品公司是自封的,自己弄得,是风里的灯,是瓜地里的瓜庵子,没有安全感稳定感。钱多少无所谓,给国家干事是根本不一样的,从里到外的感觉都不一样,这体面,光荣,为祖宗添彩。所以,找女婿一定要找一个干部找一个公务员,最好也是干公检法的。话又说回来,田家人单苗稀,女儿女婿都是公检法干部那肯定就没人敢欺负!田小雨回来一次,父母就苦口婆心的肺腑一次,软硬兼施一次。田小雨相信这些话,但也没有彻底的绝对的动摇她对刘乐然的感情,她在犹豫的摇摆不定的度日子。有几天,她觉得父母说得对,父母生养她确实不容易,上面的哥哥姐姐们都没有留住,父母把一切都放在她身上。她得承载家族的使命,父亲创下的那一摊家业,凭她的长相条件找一个相匹配的或者更优秀的女婿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她应该渐渐疏远刘乐然,淡忘刘乐然。过了几天,她又觉得父母太自私,光为自己和先人考虑,不为她田小雨着想!也太世俗,现在社会,无论干什么只要有本事,活的真实,活的自然就最好了!那些什么虚荣的世俗的传统的都是虚的空的,刘乐然是她的初恋,她怎么能放弃初恋呢?放弃真爱呢?特别是当她听到刘乐然的事业在不断扩大的消息,人们称赞刘乐然的消息,她心里就很幸福。她觉得她的眼光没有错,她就给刘乐然悄悄发短信,嘘寒问暖。她干什么的时候,她就会想刘乐然会干什么,是在开车?是在唱歌?是在分拣废品?想着她就笑了。那个鲁记者手真快,采访的第二天,刘乐然的照片就上《北山晨报》了!田小雨忙跑出去买了一份报纸,还在网上调出来看,还看网民有没有评论,怎样评论?这晚,她和刘乐然在网上qq了三个小时,那些无聊的废话不断地相互重复,在重复中体味着幸福,感觉着对方的心跳。两个人就这样甜蜜的痛苦的维系感情,维系着爱。现在,田小雨就要毕业了,婚姻的事可以放到桌面上谈了,可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应该打一个结了,定下一个框架了。田小雨期待着这一天,这一天在她走上工作岗位之后马上就要面对了。

对于和田小雨的关系,刘乐然一直不愿意多想,也不敢多想,他只是很深情的对待这个美丽的让人有点担心的爱情。他总是让自己的理智在这片海域里睁只眼闭只眼,能过就过,什么时候过不去呢?那可能就是田小雨毕业参加工作之后,那时候,就必须确定两个人的关系了,然后就要结婚了,那时候他不理智就过不去了。但是现在还没有,所以,对于田小雨他能爱就爱,即使将来不能在一起也不后悔,将来怎么样,他给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到时候再说”。

应该说,刘乐然虽然没有上大学,但在蛤蟆村这片天地里还是闯出了一些名堂。不到三年,他就彻底改变了蛤蟆村老少爷们对他的看法。老祖宗留下的那些什么软弱无能贫穷等等定论,被他彻底推翻了改变了!他是蛤蟆村第二家装电脑的,他在蛤蟆村人眼中,第一个活的自在,活的自我,活的如意,活的真实,活的快乐的人!他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想怎样玩就怎样玩,他活在自己的愿望里,他活在自己的快乐里,他从来不考虑别人对他喜怒哀乐的评价。蛤蟆村许多人开始羡慕他的生活,他的活法,他对生活的巨大热爱,蛤蟆村老老少少对他的评价很快高过了老支书田冷春!王镇长正好是蛤蟆村的包村干部,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调研,一个念头在镇长的脑袋里越来越变得清晰,蛤蟆村三组也就是刘乐然这个组是一个大组,多年来组长一职,让支书老田兼着。老田还经营砖厂,明显有些力不从心,王镇长就找田书记交换意见,提出三组组长让刘乐然代理,一两个月就到了村级换届,到时候让群众去选,以刘乐然的人员、能力、品德估计有戏。田冷春是不满意的,但一细想也觉得没啥大不了,刘乐然对他田冷春不会有什么威胁,两家之间,历史上也没有什么矛盾,万一有什么不测,女儿也是一个砝码,既然拗不过,田冷春就爽快的答应了,还一个劲称赞王镇长有眼光,这个顺水人情做的实在漂亮。

刘乐然就这样突然的意想不到的十分顺利的代理了三组组长,经过群众的推选,名正言顺的担任了三组组长。

这个结果,让一个人非常气愤,那就是吕哈定。这些年,他之所以拍田书记的马屁图的什么?不就是守好一份收奶的差事?不就是还想弄个队长当当?而且三组这个组长的位子是你田书记亲自许诺的,要不我还想不到哩!田书记是不是在耍我?是不是真的要把女儿嫁给刘乐然?唉,怎么半路里杀出个刘乐然哩?他怎么又和王镇长挂上了,天命啊天命!吕哈定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午饭都没吃,一个人坐在黑房子里喝闷酒,但他不服气,他不想认输,他满腔怒火,火却没处发!这二年,当个村民组长也不错哩,日弄个承包地,办个低保,特别是庄基,你再有庄基证我不划地,你上哪儿盖?你不上货,庄基证闲着去!没地啊!可是,可是,唉,狗日的田冷春!人面一套背后一套!吕哈定狠狠地放下酒杯,酒杯的底儿烂了,他把火撒在了无辜的酒杯上。

田书记听不见骂声,老田这会儿正在忙着找公安局的李局长。现在,女儿马上就要毕业了,他要按照两年前的计划,把女儿安排到公安局。李局长是他老田的朋友,又是公安局的当家人物,但任何事情都不能大意,只有等办妥了,人才放心,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千变万化。为了万无一失,田书记还特意叫上了在阳沟派出所开车的李军,他是李局长的亲弟弟。李军用警车拉着田书记直奔公安局。李局长还在开会,让他们在单位外边等,两个人就出了公安局,来到一家酒店的茶秀。

田书记找的人很硬梆,女儿的事几乎没费什么神思就搞定了。李局长也是个良心人,他并没有忘记,他做阳沟派出所所长时,田书记给他办的事。李局长家在县城北边的乔山腹地,是典型的山里娃。阳沟镇在县南,一马平川,条件当然好。李局长当时想把父母兄弟姐妹大约三四家人迁出来,却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和时机。一次吃饭,老李就把意思给田书记说了,老田第二天就去找老李,主动把这事给办了。他顺利的把李局长的家人迁到了蛤蟆村,还分了地,划了不错的庄基。隔山翻炮,舍车保帅,老马卧槽,这就是交情,这就是眼光!田书记的政治眼光!不然,女儿怎么能进警察队伍?笑话!

回到家里,田书记高兴坏了,他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他打开一瓶啤酒,抓起电话一句话一口酒的和女儿聊天。他说他有伟大的政治眼光,李局长一手把事办了!全办妥了!女儿哪儿都不要去,就呆在公安局里!那些科室,咱随便挑,想进哪个进哪个!……田书记正在得意忘形的激动,吕哈定幽灵似的溜了进来,站在身后,竖起耳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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