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每年，我都在这样的时候回来，和我的伙伴们，越过辽阔的大海，从遥远的地方飞回来。

一场春雨后，大地就活泼起来了，似是迎接我的归来。小溪涨水了，漫过沟沟壑壑，流向田野。田野开始生动，青草满天满地的长着，柔软了大地，五颜六色的花儿点缀其间，蝴蝶和蜜蜂整天整天在阳光下舞蹈，青蛙呱呱鸣唱。对这些，我是多么熟悉。我还看见了老牛，他悠闲地，摇着尾巴吃着青草，偶尔抬头，若有所思，依然还是一副哲人的样子。

我悄悄飞近老牛，落在他的身后。从前，我们喜欢这样相伴在田间，老牛嚼草，或反刍，我立在他的背脊上，静思，或打盹，阳光洒下一份懒洋洋，纵横交错的田埂伸展着一种随意。老牛沉醉在青草的味道里，对我的到来毫不察觉。或许，我太轻盈了，我腾起，落在他的前面。

老伙记，过得可好？老牛终于抬起头，我们相视而笑。又能见面了，真好。老牛身躯庞大，但是温和，善良，一双眼睛充满慈祥。我喜欢这样的朋友。过些日子，他就得忙起来，春耕开始了，他的一生很辛苦。善良的人总是劳碌，这真是个奇怪的法则。

我终于回来了，我的心充满喜悦，我真想大声呼喊！

迎着微微带着咸味的海风，飞过田野，越过竹木幽深的小山坡，我终于看到了——久别的家。

门前的池塘里，水莲花开了，婷婷，娇艳却不妖娆。听人说，莲的心是苦涩的，往年，我常常立在莲叶上，想听莲的心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安祥，很安祥，在日里在夜里总是淡淡地微笑着。莲是有慧根的，微笑里透出悟性。我翩跹飞舞过莲池，感染了一份悠然。

低低地徘徊于水面，我看见水中莲的微笑，还有我的倩影。莲的花辨一尘不染，我的羽，洁白胜雪，水中的映象风姿绰约，春天的我，如那些出水的莲，美丽得无与伦比。我几乎忘了飞翔，呆了，被自己感动。一阵风过，水面起了皱折，我的美被水的波纹拉伸，复制，还有莲的心事，藏在微笑里，都随风而零乱了，散了。

我落在老屋门前的竹枝上，想念一个人，一个老人，一个90多岁的老人。他就住在这几间古旧的泥胚房里，他是否还安康？

想起那一年，狂野的暴风雨过后，幼小的我被刮落枯枝堆里。一群顽劣的孩童发现了我，眼里闪着贪婪的光，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瑟瑟抖着，瞪着惊恐的眼睛，绝望而微弱地叫。一个老人出现了，喝退了孩童，用布满皱纹和褐色斑点的双手捧我于怀，带我回家。

我是一只受伤的白鹭。在老人的爱里，我一点一点的变化，羽毛一天一天的饱满，身姿一天一天丰盈，终于，我学会了飞翔。我在清澈的水里看到自己优雅的姿态，那么妙曼动人。那一天，老人说我长大了，要送我回到属于我的真正的家。临别的一刻，我发现，老人的腰很弯，头发全白了，我看看他的头发，再回望我身上洁白的衣裳，我不知道，是否是我羽上的颜色把老人的头发给染白的。这样一想，我的心就疼了，可是我无法对老人说。我长鸣一声，向后山的树林飞去，转身的瞬间，我看见老人浊黄的眼里含着一滴泪。

我的伙伴告诉我，老人救过很多很多落难的白鹭，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我在后山安了家，还有很多我的伙伴。后山是老人的地盘，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我喜欢独立在树枝的顶端，呼吸远处海边吹来的风，看天空和云的变幻。我的伙伴也喜欢这样，但春天里他们都很忙，忙着梳理洁白的蓑毛和羽翼，忙着谈恋爱，忙着建筑温馨的小家。本来这也应该是我该忙的事情，看见一个个小生命破壳而出，发出稚嫩的叫声，很让人欣慰。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是充满莫名的忧伤，每当我站在高高的枝头向远处眺望，这种没有来处的忧伤就似天边的一片云纱突然笼罩着我的灵魂，捉不住，赶不走，我只能长时间地陷入失语中静默。

我看见远处的海边，有很多人在忙碌，他们光着臂膀干劲十足。他们把我们觅食的滩地围起来，撒下药物，把水里的鱼虾都毒死了，然后在那里养殖其它东西，但那些东西我们不可以飞过去捕捉了，那片海的新主人吆喝着追赶我们，向我们扔石子。眼看着他们把滩涂湿地一片片占有，毁去，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立在树枝的顶端，凝望着天空，让忧伤的云朵飘来笼罩我的灵魂，捉不住，赶不走，我只能长时间地陷入失语中静默。

常常有一些人带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来到我们附近，静静守候，然后在我们展翅或静默的时候不停地按下那个奇怪的东西。老人说那东西叫相机，人们被我们美丽的羽毛和优雅的姿态吸引着，要为我们摄影，捕捉那些美丽的瞬间。我很想问老人，相机真能捉住稍纵即逝的瞬间吗？是否，还能捉住我们的忧伤？如果捉住了，他们能懂得我们的忧伤吗？但老人的白发让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摄影，也不喜欢这些人。除了老人，我觉得其它的人都不可信。可是老人又说，这些是好人，热爱大自然，通过他们的宣传，大家开始关注白鹭，关注白鹭生活的环境。我静静地听着，心里还是装满莫名的忧伤，我望着遥远的天边，追寻天边的那片云彩。

人类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可是看着海边有很多人在忙碌着，他们光着臂膀干劲十足，我的心就疼痛不已。我总是怀念昨天的宁静，怀念昨天梦幻般美丽安详的海湾。如今，我站在高高的树枝的顶端，天边又飘来一朵忧伤的云，笼罩着我的灵魂，我捉不着，赶不走，只能长时间地陷入失语中静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