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那瘦瘦弱弱的老娘,她还算是大户人家出生哩!听院子老人讲,外公当年是河街有名的财主公子,家里有布店油店十几家,在县城外面还有上千亩肥田,当年院子好多人家都给外公家当长工,租他家田来做。收租时,外公骑着白马从带着下人去乡下收租,十分威风。听隔壁陈娘娘说:舒少文三十岁的样子还像新郎倌,可惜老娘没赶上。五二年,外公的父亲就被新政府镇压在茅茨坪,罪名是当年贺老总经过本地,外公家的团丁跟红军交过火。而外公也被一绳子捆到沅江挖了三十多年的河泥,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回来,但已经物是人非,当年长得特像新郎倌的外公变成一佝偻的老头,鼻涕如三岁小孩子挺长流,成了讨嫌的人。
世上有句老话叫做:小姐的八字,丫环的命。这句话用在老娘身上一点不为过。老娘没当成小姐,却承受了外公武装恶霸地主成份的一切。外公出事后,老娘还没出生,一直到房子被革了,财产充公,外婆被赶到乡下后才出生。外婆是小脚小姐,外婆娘家也是有钱人家,光茶山就有几百亩,榨出来的油上万数斤,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嘴的日子,如何吃得了当时那种苦,更何况还多了老娘这张嘴,无法,在乡下找了一成分是青石板底子的农民结了婚,并且还生了三个姨姨和一个舅舅。虽然日子清苦点,但总算找到了容身之地。
好景不长,在老娘八岁那年,第二个外公因生病而离去,留下老娘母子五人。农村人家,特别是当年凭工分吃饭的日子,没有壮劳力就没有了工分,就等于断了口粮,而小脚外婆行路都不能走快,要不然就会摔倒,别说去跟那些大脚婆娘抢工分,一家重担就落在了老娘的身上,老娘九岁就在队上出工----看牛。底分是一分五。当时壮劳力一天十分。可想而知老娘凭在队上放牛的那点工分是填不饱五张嘴的。没有办法,只得把嘴伸向自然,干起了漏鱼摸虾的营生,白天在队上出工,晚上放下饭碗就背着虾箩到山冲去照泥鳅,鳝鱼,甚至蛤蟆。当时老娘被院子人叫做打鱼佬----翠鸟。只要老娘出去,不是半虾箩就是一虾箩,老娘说:她一世人不知道背破了多少虾箩。但总算把姨姨和舅舅给背大了,也给老娘背上了一身的风湿病,现在老娘一逢天气骤变就一身痛,比天气预报还灵,医生一拿脉就摇头,吃了不少药,依然不见效,只得按乡里老法子烧艾,一身皮肉烧得没一块好地方,让我们这些儿女们好不心酸。
父亲在院子算是半个文化人,跟着公公在城里住过几年,公公在一个码头边上做过货船经纪,所以他读过几年书。父亲在大队当过民兵营长,一直到分田到户之前还在大队当会计,做着写写算算的轻快事。一看到大集体就要解散,有很多人背着父亲拍手说:只要田一分到户,你就看他一屋人吃x。还真说对了,父亲刚分到户那几年不会犁田不会耙田,连驭牛都不会,一直做跟庄稼无关事的父亲自然生疏庄稼所操持的一切。父亲性子不怎么急,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的,老娘是个急性子,而庄稼是讲季节的,超过了季节再种下去,收成肯定会减甚至颗粒无收,特别是农村双抢,要把早稻收回来,把晚稻赶在立秋前抛出去,那段日子日头晒得人脱皮,恰好又是庄稼播插的好时节。刚分田到户那几年,老娘没少跟父亲急,对父亲囔。但每次囔完后,赌气的却是父亲,父亲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负气回家,睡在床上,啥都不管,啥都不做。田里就剩下老娘晒日头。那时,我很不喜欢父亲,但也气老娘。急性的老娘跟缓皮的父亲相了一世的争,次次都是老娘声音最大,而每次老娘都没赢。急性的老娘十分爱面子,再怎么跟父亲相争也不会回娘家。
老娘跟父亲还是自由恋爱的。去年,父亲去世前几天,我去放牛碰到老娘的同龄,他问起了父亲的病情,然后说起老娘跟父亲的陈年旧事,说父亲每晚去外婆家,回来时经过他屋前,他戏谑地问父亲到哪,父亲回答到外婆家,并且说外婆家有很多书。我曾经也隐约地听到过老娘跟父亲的过往,但乡下好多话都带有玩笑的成分,可信度不怎么高,所以我就不以为然,没想到今天听到他说了出来,我才大吃一惊。突然感觉老娘跟父亲这几十年变得厚重和端正起来。其实老娘心中的父亲是个好男人,父亲去世,老娘哭殇时哭出父亲那时如何对外婆好,把姨姨跟舅舅当作亲妹妹和亲弟弟看待。当时,姨姨和舅舅哭作一团。
老娘对饭很敏感。当我们稍大后,家里状况有所改善,做饭菜难免有点手脚粗起来,老娘看到从来舍不得倒掉,而是第二天热一下吃了。做子辈的看到自然会说一些大气话,但老娘却十分生气地说:你们是没饿过饭,如果饿过饭的话,就晓得粮食怎么金贵。有可能老娘是被当年饭饿怕了,要不然不会这样地上心。
从小当家的老娘一直过着勤俭的日子,到我们成人后,日子过得相对轻松时,做儿女的当然要老娘不要过得那么辛苦,但老娘依然还去地里帮着做农活,喂鸡鸭,有时看到老娘在我面前揉腰捶背,呻唤连天时,心头的滋味如打破的油盐罐子,又不由地说起老娘。但老娘却说:你们有自己的事,老娘还能做得动,就做点,人活在世上是做事的。我知道老娘的意思。我去年在家时,因事另住一处,老娘每逢家里杀鸡宰鸭时总会挂记我,做好后必另留一份,第二天带来给我。
古人说得好: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世上都说有慈母孝儿,但老娘这个慈母是十分称职的,而我这个“孝儿”就得打上问号了。有时也好想回家去守着老娘,但人在生活中穿行,有很多事却是无奈的,只得继续背负着对苦了一生的老娘的亏欠。前段时间看到关于母亲节的字眼,很想写篇关于老娘的文字,弥补心里的不安,但我错把母亲节算在五月二十号,一直没有动笔,到今晚才知道,原来母亲节是五月第二个星期日,也就是明天,仓促提笔写了一些老娘的章节,希望老娘在余下的日子能顺畅一些,也希望能有机会读给老娘听,更希望听完后的老娘半真半假地骂道:毛要死的!净讲怪话。这话是我顶想听到的。
-全文完-
▷ 进入山村小篾匠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