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之后,总算明白,所谓社会,无非是学校围墙之外一块被践踏得零乱如泥的草坪,无非是同学泪水滑落之后再没人看见的角落,无非是很多不认识不打招呼的人走来走去,无非是更捉摸不定的尘埃在年轻的心里一点点掩盖昔日的冲动和豪情。
不去乡下教书、不应试企业主管、不去夜总会歌舞升平、越来越俗的我,似乎已经被爱情钙化成可以移动、更加精明、只是没有情感的雕塑。情感,十年前已被玲子全部提取,自此,我就是爱情的木来伊,在风沙愈来愈大的欲望都市渐渐风干。很多晚上,我梦见玲子和我面对面坐在一个餐厅的角落,她问我,你一直在等我吗?我说,是的。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帅气的男孩走过来,说,玲子,该走了。我没有站起来送她,她也没有回头,我们谁也没说再见。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湿的,帘外的风也湿湿的,有雨或无雨的成都之晨从来就是这样,天空灰暗而低沉,像十年以来的心。
起床,下楼,到餐厅操持着自己小小的事业,所谓事业,不过是一家面积不到200平方米的餐馆。毕业后,我将这家餐馆转租过来,一直这样兢兢业业地经营着。我的餐馆主要经营——蒸菜,我给这个餐馆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蒸的好想你。
我学教育,不懂营销,也不喜欢,可我十年以来一直经营着这家餐馆,因为,这家餐馆与我的爱情有关。保守、矜持的我在大学前三年没有看到爱情从身边走过,第四年,看到了爱情的影子,伸手抓住,有质感的幸福,我对自己说,或许这就是爱情。那天,我在校门口餐馆改善生活,将所点的最后一盘蒸菜让给了一位女生,在离开的时候,女生隔着两张餐桌用手指对我比了三个数字,520。
我开始注意女生宿舍,电话尾数520?宿舍号码是520?晚上,我怀抱磨花了漆的吉他,站在520的窗下弹着那首老调《寂寞是因为思念谁》,我看见窗口有人在向我招手,那就是她,玲子。
那一刻,我感到幸福踩着我的心坎走过。
相约海棠公园,我们在湖面划着小船,谈着自己。
玲子说:“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没有对任何同学说,来到餐馆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蒸菜,妈妈生前经常做给我吃,我一直这样默默地过着自己的生日,怀念着亲爱的妈妈,我在妈妈临死之时承诺,大学四年不谈爱情,考研之后再结婚。”
我说:“我会等,我也和你一起考研,直到你完成你妈妈的夙愿,只希望你决定谈爱情的时候,将第一个机会留给我。”
她笑着说:“考研的路并不平坦,时间会很长,可能十年。”
我平静地说:“等你十年,只希望十年中虚位以待。”
爱情像天气预报中的雨一样,说要来了,却迟迟没来,我陪着玲子在图书馆、餐厅和灯火辉煌的教室里度过了大学最后一年。
快毕业了,我和玲子走在学校的林荫小道,一种潮湿的氤氲弥漫着我们眼帘。玲子说,我不想离开学校,你呢?我说,我也一样。
玲子说:“校门口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要转让了,老板的儿子到北京读大学,老板要到北京去开餐厅,我想打过来,边做生意边靠考研,只是转让费太高,想和你合伙。”
我说:“好啊!一起做生意,一起考研。”
她高兴地对我说:“好吧!餐馆主打做我最喜欢吃的蒸菜,你先想个好听的名字啊。”
毕业之际,大四的教室和宿舍一片繁忙而杂乱的景象。毕业晚会结束后,同学约会着各自的恋人在校园的角落哭泣诉别。我来到520,迎接我的是玲子留下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因父亲病重,星夜赶回见父亲最后一面,这个世界即将割舍我最后一份亲情,待事情办完再来找你”。然而,信中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没有交代等她的地点。
玲子走了,我留了下来。转租了校园门口那家餐馆,餐馆主打做蒸菜,我给餐馆取名:蒸的好想你。在200平方米的餐馆里面,我只安装了十张餐桌,我给餐桌编号:一年、两年、三年……十年。我在学校门口、女生宿舍门口以及任何显眼的地方都张贴了餐馆的广告,广告上说,“蒸的好想你!十年的餐桌,你都坐了吗?十年的爱情,你都等了吗?”
十年中,我在学校和餐馆之间孤独地走来走去,餐馆带给我的收入在一点点变多,我也顺利地完成了mpa的全部学业。事业待我不薄,只是我还没有爱情。
十年中,我握着一杯碧潭飘雪站在柜台前,打发着进进出出的顾客,静静地看着门口的过客向左走、向右走。我就想,玲子会不会某天从门口经过,没有抬头,也没有侧身,我也正好没有看见,她匆匆而过。
十年中,每一年,我换一张餐桌吃饭,用每日的三餐计量着想她的日子,直到今年,我在第十张餐桌上吃饭,于是,我在想,不会再增加一张叫十一年的餐桌,因为第十张餐桌是圆的。
十年后,无意遇到玲子同宿舍的女生,她告诉我,在学校里看见了也来考研的玲子。我旋即冲向学校,我想找到她,找她不是因为爱她,绝不是,只想求求她也在这里等我十年,但我没有找到。
晚上,回到餐馆门口,我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坐在那张叫“一年”的餐桌旁边,餐桌上放着一份热气腾腾的蒸菜。转过身,玲子的长发已经被谁精心盘起,光洁的肤色比十年前更加圆润,苗条的身材略微丰满。她对我笑了笑,笑里成份很多,惯尝菜肴的我无法说清。我揉揉眼睛,确实是玲子,她说,“餐馆是你开的,很漂亮,名字也很好听,菜也很好吃。”
我说,“你没有尝过炼就十年的一盘好菜,怎会知道好吃?”
“已经尝过,用心。谢谢你的菜,如果可以,能不能打包,我想回去慢慢吃。”她说。
我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可以坐下来说几句吗?说说同学的离别。”
“不了,吃饭的人很多,你忙你的生意。”她低下头,向门口走来。
我迎了上去,说:“这里的顾客只有一个,如果这位顾客愿意,请到雅间就坐。那里有一张大大的圆圆的餐桌,叫‘十年’。”
她没有进去,接过服务生打包的菜向外走去。我没有拦她,只是问,“十年前,你没有说再见就走了,这次道个别,可以吗?”
玲子没有回头,轻轻说了声,“再见!”。说完,她快速跑到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待我跟上时,她已渐渐融入城市点点灯火之中,我只听见顺风传来的哭声,还有那首经典老歌《十年》中的那句,“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十年,等待的希望和梦在瞬间终结,只留下我孤独地坐在那张叫“十年”的圆桌前,回想等待的那些寂寞而幸福的日子,那些缤纷彩色的日子渐渐像黑白照片在心里最窄最窄的河里一路荡漾。
十年,回想起来,一种像被抽去肋骨的疼痛游走全身,那酸酸的涩涩的热热的眼泪开始涌闸而出。
十年,只是为了等待与所爱的人道一声再见,只是这声再见之后,我们再也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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