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记得是今年的二月,一天我到郊外闲走,第一次真正地撞上了南国的春天。
在这里,要看春天的到来,看花是不作数的。这里的花一年四季都开。要看草。那天,我正是来到了一片草地。原来枯褐的一片之上,乍然就有了一层浅浅的绿,细细茸茸的,一漾一漾,如一汪映着山色的水波。我知道,这里的春天,早早地到了。
我看着那些草的时候,眼前突地就晃出一张脸来。是田妹的那张略带些苍白的脸。她和以前每次见到时一样,在淡淡地笑。
我的心中生出了一些想法。田妹的的那张脸,脸上淡淡的笑,笑中的包容和隐忍,都是从这褐色的土地里长出来的。没有一种东西,比脚下的这片土地,更能贴切地解释田妹脸上的笑。
田妹的脸,永远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春天。
【2】我与田妹已有好几年没见了。最近的一次见她,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回家乡,在县城里碰上的。
一看之下,她不再是以前那般瘦削,身子竟然有了一些丰腴,脸上也有了一点浅浅的血色,还是淡淡地笑着。
可能是我不再讲老家北溶话的缘故,她也跟我讲县城沅陵话。有人给沅陵话总结了三大特点:粗、鄙、硬。但沅陵话在她的口中讲出来,这些所谓的特点就都没了,听起像她这个人一样,恬淡,柔软。
她的穿着极朴素,又很得体,很清爽。那个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一整条花花绿绿、极尽奢华与新潮的大街,都被她衬得很寒伧。
老同学几年不见,按家乡习俗,我这个“在外发了财”的人,自然得请她吃点什么。
我让她挑地方。她还是淡淡地笑,说哪里都可以。
说是吃,其实那个时候正是午饭刚过,没谁在意真要吃什么,只是想坐下来说说话。于是,我便挑了县城最豪华的一家酒巴。
我知道,她以前长年生活在农村,按沅陵人的说法,是个典型的“乡里人”。在酒巴里,我留意了她,却没发现她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
我要了杯咖啡。她说咖啡那东西苦涩,喝了还兴奋得睡不着觉,这些她都不太喜欢,便要了一杯家乡的碣滩茶。
喝茶的时候,她说了句这茶香得正好。
我吃了一惊。那个时候,我怀疑她懂茶。后来一想,其实不是的。只是因为那茶是家乡泥地里生长的精华,和她这个人一样,有香但绝不张扬,所以她和那茶的感觉就相通,就像两个心有灵犀的人一样。
其间,我问起她现在的生活,她说,和原来的丈夫离了后,就嫁给了根宝。根宝现在县城里开了个废品收购站,吃穿不愁了,自己原来的肺病也治好了,日子过得还顺心。
我知道她离婚的时候,还打了官司。说实话,我是真没想明白,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逆来顺受的她,从哪来的那勇气。
她笑了笑,说从两个孩子没了后,她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人为别人活,也为自己活。以前的日子是给逼的,谁让家里穷呢!孩子没了,没了牵挂,咬咬牙,就离了。再说,根宝一直等她,看看就四十的人了,还单身。他爹娘赶他出门,村里人看他像看个怪物。她要再不离婚嫁他,就没天理了。
我说我倒是很佩服根宝这小子的。又问他们现在有孩子了没。
她脸上掠过一丝黯然,但随即又恢复了淡淡的笑,她说还没有。医生说,她身子弱,以前生孩子又伤了,得吃药治,不然怀不了。
我就说那得抓紧了,眼看就四十的人了!
她点头,依然笑着。
我见她脸上隐隐泛起了一丝红晕。
【3】田妹现在的大名叫张恬妹,是读初中时老师给改的。她原来叫张田妹。她娘在田里插秧时生了她,她爹就给她取名叫田妹。初中时,我们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给她改名时说,倒不是因为田字土气,而是恬字像她这个人。
那个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和她一样瘦削,脸色有些腊黄,还时不时地咳嗽。我们都知道,班主任和她一样得了一种病,是肺结核,那时俗称痨病,因为难治,很有些可怕。
同学们一般不大愿意和她呆在一起,怕传染。我那时倒懵懂,不知道什么传染,愿意和她说话,和她一起玩。在同学中,我就成了她唯一要好的朋友。
她和我们的班主任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她脸上总罩着些愁容,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什么地方看书,或想心事。很多时候,连我也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班主任则不同,见我们这些学生总是笑着,上起课来眉飞色舞。我们都特别喜欢听他上课。而我,就连他上课讲到激动处时不时的咳嗽声,也喜欢上了。
初中完了,我和她一起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年纪大了些,我不再常和她一起玩,但我们还是要好的朋友。
一天,她把我叫到学校旁边的小溪边,哭着说向老师死了,倒在讲台上,在医院里没治几天,是痨病。她说的向老师就是我们初中时的班主任。
我一听,立时就想哭,但又哭不出来。
她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她说,她真的该死,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痨病,会传染。向老师的病一定是自己传染的。读初中的时候,家里太穷,经常没钱,吃不上菜,向老师吃饭时就叫她一起吃。向老师的病应该就是那么跟她传染上的。
其实,向老师的病应该在她还没出生时就得了。但我嘴笨,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她,来安慰我自己。
她就那么哭着,说着。哭完了,说完了,我们就都看着脚下的溪水,不说话。
溪水流着,哗哗地响。那响声让整条溪谷显得格外宁静。
许久,她抬起头看我。我吃惊地看到,她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说,向老师说了,我们还小,什么时候都应该笑的。向老师还说,我们要好好读书,要考大学,要争光。
我点头。我后来想,那个时候,我一定是牢记了她说的那几句话。
只是很可惜,她没能考大学。高二那年,他爹也因痨病死了,家中更穷,上不起学了,便辍学回家。后来,我上大一那年,她嫁人了,不是嫁给非常喜欢她的根宝,嫁给了村中家境比较好的一户人家。
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心里苦。但以后的日子,我每次回乡,见着她的时候,总能看到她脸上淡淡的笑。
【4】田妹第一次失去自己的儿子是1989年,快过年的时候。那时我正好也回了乡。
一连下了好几天大雪。村子四周,一山连一山的,全都是一片白。这场雪如何地大,我到现在都找不出贴切的语言描述。只记得一次我走路不小心踏进了一个雪坑,差点整个人都没了进去,费了好大劲才爬出来。
田妹的丈夫为挣钱和人一起在老山界上烧炭,大雪封了山路,回不了村。田妹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儿子服伺一头猪倒不是难事,但牛要吃草却成了麻烦。好多天不能出门上山,弄不来鲜草,两头牛把秋收时放在棚里的干稻草都吃光了。可能是只吃干草不舒服,两头牛每天夜里都叫,叫得田妹心里慌慌的。
贫穷的乡村,不算富裕的年月,一头正值壮年的耕牛往往是一户农家的支撑。
两头牛叫得实在让田妹受不了了。一天,她下了决心,要上山给牛弄些青草回来。
那一年,田妹的大儿子春春7岁,小儿子秋秋2岁。若在平时,田妹上山下地都把秋秋用个背兜背在面前,可那些天雪太大,她怕路滑出事,就交代春春在家看着秋秋。
事后好些年,田妹跟我说,那天雪下得真是大,一出门,大团大团的雪花就迎面拼命往嘴里眼里钻。她出门时感觉很不好,心想着打三二十把草就赶紧回去。可是心里越急,事就越不顺。山上根本看不清路,摸几步摔一跤,茅草上结的冰硬得割人的手。
田妹有不好的预感,但她不知怎么就没想到,7岁的春春当然贪玩。在她出门之后,春春就把秋秋放在火炕边,用两块木板一拦,自己就跑出去玩了。一玩,春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当然不懂,两块并不宽大的木板,哪里拦得住一个喜欢乱爬的2岁的孩子!
等她回家,秋秋已在火坑里烧得看不清面目,黑如焦炭。
我听到消息赶到时,只见她跪在火坑边,怀里紧抱着黑黑的秋秋,脸上没有表情,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飞雪。
外面的雪下得依然很大。牛棚里的牛可能是吃到了鲜草,不再叫了。天地间,听得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因为秋秋的事,田妹的丈夫回家,把她毒打一了顿。这事我是后来知道的,村里人也是后来知道的。她丈夫打她的时候,她没出声,没还手,尽管她当时就吐了两大口血。
田妹在床上躺到正月初十才起身。初十那天我要回校,她来送我,跟我打听些城里孩子读书的事情,末了,托我有可能的话照看在城里拣破烂废品的根宝。
我走的时候,又看到田妹脸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笑。我知道,那笑,是给我看的。
【5】1998年的夏天,田妹失去了她的大儿子春春。
本来,老天爷在收去秋秋之后,还是给田妹留下了盼头。一连八九年的时间,我看得出来,田妹一直为儿子春春劳累着,隐忍着,也幸福着。春春有些调皮,但聪明,读书用功,成绩全区第一。
那年头,偏远乡村的孩子跳出“农门”的最好办法,还是读书考大学。田妹有这么一个成绩好的儿子,搞得村里许多有儿子读书的人眼红。
人们在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常骂老天爷不长眼。我时常想,若是真有那么一个“老天爷”,常大睁着眼察看人世间,为人主持公道,那他定也有累着闭眼瞌睡的时候。老天爷闭眼瞌睡的时候,是不是就是人世间恶事连连的时候呢?
那一年的夏天,对于田妹来说,老天爷是短短地睡了一会儿。
应该是八月中旬吧,镇上传来消息,村里三个初中毕业的学生考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在乡中学放着,要学生们自己去取。这中间,春春考上的是省重点中学沅陵一中。
春春高兴极了,田妹也高兴极了。田妹把做好后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给春春穿的一套新衣服,给春春穿上。她把三个孩子送到村口,叮嘱他们快去快回。
但是,这天下午,田妹没有等来春春,等到的是另外两个孩子跑着回来的哭诉。两个孩子说,他们到学校拿了通知书后,就一起到河里游泳。游着游着,就听到春春大声喊救命。他们开始当是开玩笑,后来春春就不见了。他们在水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跑回来。
听人说,田妹听完两个孩子的话,就倒下不省人事了。
村里人把田妹弄醒后,她一路就跑到镇上的河边。几年后,她对我说,事后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能跑那么快。
镇上的田老婆婆曾对我说,那天擦黑时,她听到了河边有一声女人的叫喊,那份凄惨,她这一辈子也就听过那一回!
田妹在河边直坐了两天两夜。她丈夫陪她坐了一天,后来熬不住,就一个人回去了,没有再管她。她丈夫对人说,儿子都死绝了,这个堂客(老婆)没有了也就不算回事。
那一次,人们都说,这一次田妹怕是扛不住,要疯了。
两天两夜之后,田妹回了家。
半个月之后,她又下地上山了。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只是话更少了。但是,见到人时,依然浅浅地笑一下。
【6】田妹的事情本来讲完了,可今天晚上读了篇文章,又忍不住要加上几句。
文章是一位学者写的,说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之类。其中有句话,说是贫穷的土地上只能生长出奴隶和暴徒。
看到这句话,想起田妹及无数我熟悉的像田妹一类的人,心里不禁生出些莫名的愤怒。
在我愤怒时,眼前又晃出田妹的脸,漾着她那淡淡的笑。它们把我的愤怒立时消融得无影无踪。
感谢田妹,她让我在一瞬间实现了又一次超越。
2009、5、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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