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安静下来。
就在当时,阳光,明亮地照耀在我面前的桌面上。譬如一枚硬币,它在水波上划了道弧线,晃晃悠悠地向深处跌落。水下有鱼,它们同我一样好奇注视着这陌生的来客。一会儿又游开了。
我在翻着大前年的一本杂志。我喝了一口茶,眼前一次性纸杯盛着的液体,有些黄浊,接近此刻阳光的颜色。我想阳光应该是没有颜色的吧,正如天空是本无颜色的,因为仰头望天的人多了,所以它有了我们眼中的颜色。那本杂志因为保存得好,在光线里线条柔和且清晰。我也是无意识地翻过。
关于台风、“桑美”、小镇、十九级以上的风。那些记忆,是一枚硬币,它消失在水中。正如许许多多的人、船还有年轻的爱情故事消逝在遥远的海底。鱼儿,在陌生面前,一会又游开了。
我不再想起。此刻阳光下,我是毫无意识的。我只有写出这篇文章纪念一场风殇。它消逝了。多年来,我也不再翻起杂志。水里的硬币,无法分清正反面,鱼儿衔着秘密,消逝在水里。
那年表姐与她男人还没正式离婚。风起的时候,男人开着他几十吨位的海鲜船去避风。风起了,男人在船临沉没之际打了个电话给他儿子。根据表姐事后的复述,男人这样告诉儿子,船沉了,爸爸,这次可能真的回不来了。接电话的小孩嚎啕大哭,打她妈妈为什么不让爸爸回家。男人是登徒子,表姐是花钱的祖宗。台风过去了的第二天,男人神奇地出现在儿子的面前。
请允许我在这里不能给你们提供一个破镜重圆的爱情传说。我只想告诉你们结局,男人没死,后来与我表姐正式离婚。关于那场风,我惦念着就这些。那时,我在哪里呢?
我想起那个烛光摇曳的夜晚。我的两个同事,海面上铺天盖地的船。朋友的一家。
水停了,电停了,通信中断了。世界只剩下风,还有在风声咆哮下掩盖了海浪的声音。表姐说,那一天,她抱着儿女哭了,老房子的屋顶、砖瓦被风掀走。她想着男人,在风隔开的两个世界里。无关爱情,只是寻找一种温暖的慰藉。她搂着孩子,不停得哭,在楼下的屋檐下,看着风把世界变成荒芜。
风起的时候,她已经无法穿越一条街道,来到我所在的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在风的面前,无法移动一步。移动甚至意味着死亡。当时便是这样。
下午的阳光已经消失了。有一些风,它从我坐着的位置吹过,树叶在柔和地摆动。光和影子,开始在世界摇曳。我想此刻,需要安静。路人的脚步仿佛很轻,光的色彩浓厚了,它们追逐着时间的秘密。
让我安静地想起。
四、五米见方的厚铁板被风刮起,从一楼的平台,横甩到二楼的阳台。还是风,无边无际的风。门窗紧闭,在飘摇动荡。记起杂志里那篇文章,在几天后撰写时,有个领导加了几句话:如果门窗被刮落,一切将随风而去。是的,他没有夸张。我清晰地记得,在我们坚守楼房的对面,小镇教堂四楼的一堵墙,就在风口之际,像垂死的鸟跌落。触目惊心。想到死亡,其实近在咫尺。
那是摇曳的烛光,甚至说不上害怕,只是懵懵懂懂。在咫尺的海面,许多船、许多人像叶子般消失,甚至分不清他们的身份。人命如纸,在某种场合,是绝对真理。
母亲后来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的家与小镇隔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那里风力相对较小。她说那天晚上,她与父亲,妻子抱着我一周多的孩子蜷缩在一楼。刘洋不停地哭,而在不远处的地方,我那三周多的外甥女一觉酣睡到晨。同样的一场风,两个孩子在他们尚未健全的意识中,就这样走过一场风。那天晚上,我在七点多,与家里通个电话后,音信全无。同样的,在风过后的次日,同事的孩子问我,叔叔,我想这辈子,再遇见这么大的风,可能要五十年以后,我那时都六七十岁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那个夜晚,很多熟悉的人一夜间消失。
这是通信中断前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电话的那头,一条失去动力,几千吨的空载船,被风刮着往出海口飘去。那条线隔着生与死的阴阳两头。所有安慰的话都说遍了。船员说,别说了,没用了。他挂掉了电话,在彻底绝望的关头,那像冰凉入骨冷水的腔调。使多年以后,我的想起,还不寒而颤。庆幸的是他们没有死,赶上退潮的时分,船被沿岸的礁石牢牢锁住,在黑暗中,他们望着黑暗,望着天。望着生的曙光。
风逐渐地退去。天空隐隐约约有雷的声音。朋友的母亲在柔和的烛光下说,雷来了,风可能就会消失。当时我不知道自然界这些玄奥的道理,只是像抓着一根稻草似的,相信她的话。因为再刮下去,门窗已经抗不住了,整座房子开始有颤抖的迹象。是的,几年以后的某个晚上,我看到这样一句话:一雷破九台。看到易经雷水解的卦辞。那时我就想到风殇的那年。那阵隐隐约约的雷声,唤起了生命的多少渴望!在自然天地面前,要永远敬畏。那年风殇。我还在,可是很多人。却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甚至来不及问声为什么?
就像风过后的此日,有人盲目地望着咫尺的海面,相拥而泣;有人望着被风切开碗口粗树木的横截面陷入深深的沉思;有人驾驶着小挂机船在满目疮痍的海面上徒劳地寻找。那一天,终于过去,风在消失中消失。在时间的内核,突然平静如初。
从下午的阳光,到暮色降临,风中飘摇的树。时间在不紧不慢地游走。灯光四起的城市街道,我忽然非常怀念起小镇的灯光。关于那场摇曳的烛火,因为回忆还在滋生。
风消失后,是漂泼的雨,伸手不见五指,从二楼到一楼同事的厨房,我们小心翼翼地摸索行走。在风过后的夜晚,楼下的铁门响起了沉重的哐当声,朋友夫妇敲门而入。在黑暗中,我记得一生中最感人的一句话,我的渔排全部没了,可我没死,活着。
那晚,在厨房阴暗的灯火中,好多人聚在一起,真的什么话都不想说。朋友妻子(她是我小学同学)说,看你呆呆的,饭都没吃吧,想吃些什么,我来给你做。我说,那就蛋炒饭吧。她笑了笑说,为了给老同学煮一顿吃的,我冒雨赶来。脚都被玻璃割了一块,还流着血。我望着漆黑一团的天空,回头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仿佛有隐约哭泣的啜音,想起他们失去的财产,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碗蛋炒饭洋溢而来扑鼻的香气。她在厨房中忙碌的样子,灯光下为我盛饭,眼角隐有泪花。还有一些难于启口的,在时间过后逐渐清晰。
风殇过后不久,我一步一步地逐渐离开小镇,后来当小镇传出她与我另一个朋友不清不白的关系后,想起那晚她的泪水,一些不便启口的秘密花落有声,我想我是很释然的,一生中我们总要失去一些东西,总要追回一些东西。人生便是如此。
有灯光的夜晚,可以安静地看些书,那些繁华于此刻而言是不必要的。对于生与死,也许只是喧闹与繁华的一线之隔。可以对着天空寂寞得想,寂寞得淡漠。寂寞得怀念。那么生与死截然不同的遥远,尽可以在一瞬间归拢。
我不知在想些什么,树木与灯光;遥远与现在。一些不合时宜开始生长。从那年的风殇到今天,仅仅是两年的时间过去,有人在开始苍老,有人在久远的怀念中慢慢沉沦,我在想着风,它无形无状,追逐着时间,在天地山川的碰撞中,发出倔强的泡哮声。
那一年,在风中,我是个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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