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对上海有着一种爱恨交加的心情。这种心情就像寄生在我血液里的一种病毒经常地发作。爱自然是很明确的,无非是它确乎对你有足够的诱惑足够的魅力,对我来说就是那种外在的雍容华贵和内里的书香浓郁以及由这内外组合起来的大家闺秀的气质。上海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就是这样盘根错节地存在着,而且让我隐隐地有一些疼感,因为我不能天天逗留在那里,不能像对自己的爱人那样经常而随意地拥抱。但是恨呢?却有些模糊地说不出来,是距离它太遥远无法日日相处还是因为这种距离或是其它方面的原因终究不能走进它的内心?还是因为它的存在对自己本来就是一种诱惑而不是可亲可近的真实?又或是因为自己不能走进它的内心甚至不能走近它的身旁而生出的嫉妒甚至是愤懑?想不清也说不清道不明。但这种爱恨交加的情愫确实又是一天沉于一天的在心中累积着,终于累积成一种无法忍耐的疼痛,一种日日生长并扩散开来的疼痛。那么,怎么祛除这种疼痛就成为积压在心头的一种负载。忽然想起一句话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祛除这种疼痛还是要自己亲自做个了断。于是,就想安排一次行程,去那个爱恨交加的地方做一次短暂的逗留,再一次近距离甚或零距离地接近那个让自己痴迷到疼痛的地方,体味来自它的外表和内心的魅力,感受那种久违的气息,然后决定是否和这个内心尚无法切割的对象做最后的告别。
航班特意定在了傍晚,到达上海正是华灯初上。这个时分正是这个名不虚传的不夜城开始疯狂的时刻。我想我虽然无法也不情愿融入这种疯狂,但我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这种疯狂,而且把时间选在圣诞节的前夕,我想这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这样一个时机,我将会由衷地体会这种疯狂的最激奋的宣泄--圣诞,在这样一个基本已经西化的城市,是年末最华丽的登场。而这个中国最西化的城市在这样一个西方的盛大节日里该有一些怎样柔媚的展现让我这样一个爱着它但又不能不恨的人去探寻去亲近呢?而我在这样一个城市的这样一个节日里又该会有一些怎样的奇遇来让我把这种爱恨交加的心理继续延续下去而不是最后切割呢?
酒店是通过携程网预定好了的,定在了距离上海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的徐家汇的边上,只消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那里,但是因为已经提前告诉了上海的一个朋友,所以自由行动显然必须推迟,朋友已经定好了酒店为我接风,我其实是最不愿意麻烦人的人,但碍于情面,我还是要去,因为朋友同样是一个文友,因为文字相识,然后相交,然后一步一步地加深交往,成为似乎无话不说的所谓知己。当然不是异性,异性的知己对我来说还是一种望而生畏的风景。放下行李,未及洗刷,朋友就打通了手机,那种道地的北方口音让我感觉着一种即时的亲切。谢绝了他一定要来接我的好意,我坚持打车过去,因为那个地方我曾经去过,是一家很有名气的四川风味的酒家,店面阔大,食客拥挤,几乎在全国各地都能看到这个酒家的敞亮的名字。
出租车不是很好打,但终于还是等到了一辆,上车后,看到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司机,就很客气地问候了一句,不想这老兄同样也很客气,用上海味很浓的普通话和我啦起家常,知道了我要去的地方,这老兄吃吃笑了起来,我问为何笑。他笑而不答。我一直追问下去,他简单地应了一句,那个地方不错哦,很热闹的,晚上有好多外国人,还有好多漂亮的小姑娘。我嫣然一笑。谈笑间车就到了我要找的地方,下车就见朋友正站在酒店门口等候,见我到来,迎上前来,一顿寒暄。然后簇拥着走进酒店的一个不是很大的包间,包间里已经坐了两个装扮时髦的漂亮女士。
我还在不知所措间,两位女士都已经站起来,并递给我她们都很白皙的手让我握,我很局促地握过,然后落座,朋友就很热情地给我介绍两位女士,原来都是商界的女强人,一个来自江西,一个就是上海本地,听朋友的介绍,都做外贸生意,也都很成功。听闻我是一个还有点文字长处的人,都推辞自己的饭局来参与和我的聚会。我自然觉得不好意思,生怕耽搁了人家的大事,但看到两位女士都很不在意很豪放的神态,心里的那点局促不安就稍稍放下来一些。
吃饭开始了。我是北方人,知道北方那一套酒席上的做派在南方是不受欢迎的,因此也就很拘谨,不做声,只是被动地迎接朋友和两位女士的敬意,开始还有些不是很随意,但酒过半巡后,我就看到那位来自江西的女士和我的朋友开始眉眼来往,而靠我坐的上海女士也向我坐过来。我想至少应该在我回敬之后再分头对敬吧,但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朋友和那位江西女士基本已经搂抱在了一起。我还是不能马上习惯这种场面,但我又不能这样干坐,于是我用手势向朋友示意我去洗手间,朋友对我笑笑。我便解脱一般走出包间,不想上海女士却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只好留步,与她攀谈,她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一再地问我住什么地方,住多长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说是一个很寒酸的小酒店,大概也就住一两天。我这样随意地迎合似乎还是不能让她心满意足,我就说咱们去那边坐一下喝杯茶吧。于是就去那个相对清静一些的茶吧里找一张桌子对坐下来,要两杯铁观音慢慢喝着,女士明显是涂了眼青因而显得很大和很有诱惑力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想或许是因为喝酒多一些的缘故吧。但其实也没喝多少啊。不过因为是女士,所以我也不便说什么,就笑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女士依旧直直地盯着,说我的诗歌很让她感动,我怎么能写那么多那么好的诗歌出来,并说她以前也是文学爱好者,也写过诗歌,但因为多年以来一直忙于商务,逐渐疏远,现在已经不会写甚至也不会读了,就说我的诗歌也有一些她是读不懂的。然后突然就跟我要我的手机号码。
这么多年以来我虽然身在仕途,但对商界的了解应该说也还是有一些,一些突然发迹的商人的行为我还是多有所见所闻,但于女士,这样的开朗和大方,还是不多见。我想起在这之前人家是给了我名片的,我不还以相应的礼节也不合适,也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了我之前也已经给了她的名片上,虽然按规定我这样的行业是不能随意给别人名片更不能告知手机号码的,当然我也知道,这不是我工作中的当事人,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事情。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手机就响了,朋友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朋友在那边一定是笑吟吟地问着我怎么样。我很迷惑,只能回问什么怎么样,朋友问我和女士谈的怎么样。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于是我先挂了手机,然后对正看着我的上海女士说人家找我们了,我们得回去了。
回到包间,看到江西女士已经坐在了朋友的腿上。
我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在我这样一个相对还比较陌生的人面前如此开放,我还是没大见过。我也许不应该这么大惊小怪,我想朋友问话的言外之意我是明白的,但我还是不能马上进入这样的角色。上海女士看我的眼光我也已经明白,但我还是不能马上进入这样的角色。我不是畏于和异性的交往,但情感的发生至少应该有一个过程,一个熟悉的彼此心领神会的过程。如果上来就单刀直入,我想我还是无法得其要领,因此也就无法深入其中。
于是我开始解围,邀请他们去唱歌。三人立即呼应。
钱柜是全中国只要是唱过卡拉ok的人都知道的一个地方,以其豪华装修和昂贵价格闻名于歌唱爱好者之中。这个时候的钱柜已经是众声喧腾,我们进入的时候,大堂里来来往往的那些男男女女已经像秋天田野里茂密的高粱。在一个灯光迷离的包房坐下的时候,还没等我说什么,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就站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有呼吸紧张的感觉。我其实已经看不清她们是什么模样,只看到一样的高跳,一样的苗条,一样的华衣美服,一样的毕恭毕敬。又是还没等我说什么,一个浑身香气腾腾的女孩子就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最终还是用笑容迎接了这个女孩子,因为我看到这女孩子确实是年轻漂亮的。
女孩子殷勤地为我倒酒,然后起身为坐在我旁边的上海女士倒酒,然后自己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端起来用上海话说了一句我猜应该是干杯或者谢谢的意思的话,我对上海话一窍不通,所以只有胡乱地迎合。酒一杯一杯地干着,灯光渐渐迷离起来,目光也模糊起来,朦胧中我似乎看到那个江西女士和朋友扭到了一起,而上海女士则一人在音乐声中独自起舞,另一个从朋友身边站起来的女孩子则在一种近似歇斯底里的迷乱中脱掉了自己的上衣……
半夜,我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电话那头是我熟悉的那个上海女士的声音,声音是暧昧而诱惑的,她问我,要不要她来陪我,我只能迎合,问她丈夫会怎么想,她在电话那头吃吃笑起来。我只记得她用上海话说了很多,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但最后说的一句是上海普通话:你真是个傻子。
听完,我就知道自己可以一个人完成这个上海之夜的梦境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头还是有些微微的涨痛。朋友似乎起得很早,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还在不住地揉搓着自己的脑门。朋友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着,问我感觉如何,我以实相告,朋友连连叹息,说我错过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好好领略。
我想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当然,还有些时间,我还是要去看看我几乎每次都要去观瞻的外滩,淮海路,南京路和豫园。已经将近中午了,再过几个小时,大上海就将陷入圣诞节最耀眼的剧目平安夜的疯狂。而对于我这样一个来自异乡的游客,上海会给我一些什么?
我走过南京路。一个西装革履的乐手在上海一百的露天橱窗里拼命地吹奏着萨克斯风,一支又一支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乐曲在那匆忙赶路的人群中流淌。南京路,这个我在少年的梦中就徜徉过的地方,今天我又一次来到它的身旁,但我感觉到一阵阵凄楚和苍凉。我知道我是一个异乡人,上海不能给我什么,南京路不能给我什么,所以我不能在上海这里在南京路这里得到什么,因而这样的寻觅于我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我走过淮海路。我想起我二十年前在这里第一次买到两本厚厚的《普希金诗集》的时候的那种兴奋,那个时候我想在淮海路上跳起来。但是今天我走在这里,在这个平安夜即将到来的下午,我感觉十分的孤独。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能找到什么,依然还是那些精致的别墅,掩映在巨大的法国梧桐的树下,但是法桐的叶子已经落尽,只有一些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似乎在索要什么,索要什么呢?就像我一样,什么也没有,什么也要不到。
我走进豫园。二十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里,第一次吃到了白斩鸡,后来过了几年和妻子结婚旅行又来到这里,还是吃那白斩鸡,诧异于那鸡肉的嫩白和鲜美,竟然不带一丝血迹。而如今的豫园已经是装饰一新,令人目不暇接的是那些琳琅满目的花花绿绿,可我真的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些什么。而此刻的我也不想坐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这样慌张,我还有五六个小时的时间呢,吃一份白斩鸡的时间还是有的,但是我就是不能坐下来,我好象有什么事情要去做,但我有什么事情要做呢?我想不起来。
索然无味地度过了一个下午,上海在我的心里越发黯然起来,我想还是赶到机场,在那里回味也许会更平静一些。于是打车赶往机场。路上收到了朋友发来的短信:一路平安,欢迎再次光临。我回了短信,只有两个字:谢谢!我甚至不想说另外两个应该说的字:再见。
飞机起飞了,冬天的黄昏其实已经是夜晚,上海一定沸腾起来了,而我正在离开,在它开始沸腾的时候。飞机巨大的轰鸣声过后,我透过飞机的舷窗看到,那片高楼的海洋此刻已经是一片灯火的海洋,仿佛灿烂的星汉从天而降。平安夜已经到来,上海,这个夜的精灵,此时此刻一定陷入了一个醉生梦死的夜晚。我看着那一片灯火的海洋,忽然感到我为什么如此失落如此六神无主,因为,在那些灯火浪潮的奔涌里,有一个地方一定是沉寂的,毫无喧张的,甚至是清冷的,无人问津的。那是我这次应该首先去拜谒但我却没去的一个地方,那是我二十年前第一次到上海第一个去的地方,那是我们伟大的鲁迅先生安息的地方。二十年前的那个青葱的豪气冲天和正义满怀的我来到上海,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很安静的走进那里,走进那些苍翠的松柏间,在老人家那一方小小的墓前前久久伫立,内心思绪万千,想象这个小个子男人手中那一柄如枪的神笔那锐利且坚忍不拔的力量;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走到老人家身旁,就像走近一位威严的祖先;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曾经把诗人臧克家那两句最有名的诗句用钢笔写在一张白纸上,然后恭恭敬敬地悬挂在了那苍翠的松柏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离开老人家的时候连连回头,几乎泪水横流。我知道了,此刻我为什么这样失落,因为我已经忘记了他老人家,我竟然没有去看他老人家一眼,而是在豪华的酒店和娱乐场所苟欢。
上海,我已经离开,但是我还要回来,因为这里长眠着我心中最伟大的一个人,虽然我这一次没有去看望他,我只贪恋于自我的挥洒。上海,我曾经爱过你,但是我发现,爱上一个地方和爱上一个人一样,一定是这个地方产生了足够的吸引力让你欲罢不能,或者这个地方一些内在外在的媚惑进入了你的内心让你一见钟情一样地产生了爱慕。但是,爱是会变的,最初那种炽热慢慢冷却下来,凝固在人心里根深蒂固的一定是那些内在的魅力。上海,我曾经爱过你,但是你让我失望。我不说再见,我还会再来,再来,我只是为了我二十年前一路跑着去看望的那个人,那个小个子的男人,那个总喜欢理平头的男人,那个一生都为大众呼喊的男人!因为他是中国一面坚硬的脊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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