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越来越黑了，牛娃开着三轮车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车上拉了一吨多水泥，是他为了养鸡建鸡舍用的。也许是拉的重了，也许是这破三轮车真的该淘汰了，从镇上回来也就十几里的路程，可是车子熄火了好几次，以至于天黑还没到家。

这几天牛娃心里本来就很烦：先是女儿梅梅不听劝，死活都要与前村的根生搞对象，虽说现如今农村也兴自由恋爱了，女娃子自己找婆家已是很常见的事，可那根生家里穷不说，论前朝后代的社会关系他却是要称呼牛娃表爷的，因为根生的奶奶是牛娃的舅爷的女儿，牛娃称呼她表姐，也就是说根生要称呼梅梅表姑，两人不是一个辈分，尽管年龄相当，谈婚论嫁是不可以的，起码村里的人都这样认为；后是家里养的上千只鸡仔相继生病，大量死亡，牛娃急的焦头烂额却也找不到办法。

牛娃是村里最早买三轮车跑运输的，靠着这发了家，在村头盖起了“小洋楼”，近年来，前村后庄的添了几辆后翻斗农用车，牛娃的破三轮车越来越没生意，他的积蓄盖新房用得差不多了，也无力再去换车，一向精明的牛娃寻思着利用自己空闲的旧宅子养土鸡，现在的市场上土鸡贵得厉害，连鸡蛋也紧俏得很。可是，规模养鸡不像是原来散养几只那么简单，是要讲科学、懂技术才行的，女儿梅梅说：根生说的，咱家的鸡仔大量死亡是因为鸡舍条件达不到，旧宅子虽好，却不向阳、不通风，是需要改造的，如果你不嫌弃，他愿意帮咱们改造，他还买了几本关于养鸡的书，说技术上他是有把握的。

牛娃相信女儿这话，根生高中毕业，虽没考上大学却也算是当地颇有学问的人了。家里穷，一是原来底子就差，二是为了供他读书又东挪西借了不少，根生毕业两年，捣腾些农副产品的小买卖，听说还行，外债的确是还完了。可是，牛娃很犯难，这显然是女儿和根生与他在讲条件：同意根生帮忙指导养鸡，就意味着同意他们恋爱，也等于向外界宣布默认了这个准女婿。

牛娃左右为难时，女儿梅梅进一步向他施压，说是家里要干涉她与根生的婚姻，他们就一起去南方打工，等家里啥时候同意了啥时候在回来。牛娃没办法，知道女儿是任性惯了的，只得退步说：明天让根生来帮我把鸡舍改造好了，再让我相信他真能养好鸡，我答应考虑你们的事。梅梅高兴地拿出一张纸来，说：根生早给你规划好了，这是鸡舍改造的图纸，还说要养就要上规模的养，资金不够，国家有护持政策，可以申请贷款的，他都去银行问好了，你要同意就按预算先买材料吧，他随叫随到。牛娃嘴上不说啥，心里却盘算着先既要稳住女儿，还要让根生帮他把鸡舍改好，不过他倒是越来越喜欢根生了。如是，牛娃就开着车去镇上买水泥，并打电话定好了泥瓦工，让女儿通知根生明天过来帮忙。

二

“突突，突突，突……”牛娃开着三轮车来到了村后的水库大坝上，三轮车再次熄火，这次任他怎么捣鼓再也摇不响机器了，倒霉的是连唯一的光源——手电筒也烧了泡子，任他怎么拍打也不亮了。牛娃抬脚踢了一下三轮车的前轮，一屁股坐到路边的草地上，折腾累了，想歇歇，还得想想办法。

山风贴着水面吹过来，很是凉爽，一弯新月倒映水中被涟漪荡漾成了一长串弯月亮，很是好看。牛娃扫视着朦胧中雾气升腾的水面，无意中却发现大坝另一端的水边处有一点亮光，现在是暮春时节，还没有萤火虫的，再说那亮光比萤火虫光亮多了，且贴在水面上随水波漾动，并没一明一灭。牛娃站起来朝那亮光处走去，他并不害怕，这水库他太熟悉了，哪儿有块石头他都知道的，一到夏天就是村里男人们的澡堂子。

牛娃离亮点越来越近了，可他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因为他看见亮点处的水岸边似乎坐着个人，显然穿的是白衣裳，“都这么晚了谁在这儿干啥呢？”牛娃犯着嘀咕，张口问道：“谁呀？”“谁在那儿呀？”……一连几声却没有回音，牛娃的脚步放慢了，但他已经能肯定那就是一个人，好像是在夜钓，刚才那亮点悠悠挑起，几秒种后又被甩回了水面。牛娃见过有人在浮子上装了夜光棒在夜里钓鱼的，可谁都知道，这水库是金三娃家承包了养鱼的，并不让让钓鱼。金三娃是远近闻名的浑球，即便很少来看，也没人敢到这水库偷鱼的，这个人倒是吃了“豹子胆”了。

“谁呀？再不吭气我就回村喊金三娃了哈！”牛娃认为是个偷鱼的，就壮了胆子大声地说。

“咋呼啥嘛，牛娃叔，别把我的鱼儿吓跑了！”这次那人倒是回了一句，可这一句差一点让牛娃坐到了地上，那分明是个女娃的声音，听着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牛娃心想见鬼了，打死他也不信一个女娃子敢黑更半夜在荒野的水库边钓鱼的。

“你是谁家的娃嘛？黑夜里还不回去。”牛娃尽量控制自己的胆怯，声调仍然带着惊惶。

“牛娃叔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水仙呀。说是钓鱼，其实是在等你呢。”那女娃边说话好像边收起了鱼竿，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向牛娃招了招手。

“谁？水仙！……”牛娃电击了一般险些摔倒，脑海里立刻闪现出甜美俊俏的小村姑水仙的形象来，同时也想起了他们的往事……

三

二十二年前，牛娃刚二十出头，同村的姑娘水仙向他表示了爱意，说真的，他也很喜欢比自己小两岁的水仙，两个人从小到大一起放牛、一个小学读书，又同在一片庄稼田里务农，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了。可是，牛娃家与水仙家有着远辈的亲戚关系，水仙该把牛娃叫表叔的，水仙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他们交往，牛娃是“又爱又怕”，偷偷地与水仙钻树林、溜河沟地约会，却不能积极地想办法争取大人们的同意。时间长了，村子里便有了他们的流言蜚语，水仙被父母一顿好打，大白天也被哥哥看着不得出家门半步，刚烈的水仙没能承受住压力，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初夏之夜逃出来，跑到村后的水库投水自尽了。

水仙的死是牛娃心里永难愈合的伤痛，深深的自责一直如钢针样扎在他的心上。水仙的尸体是几天后自己浮上来的，其状惨不忍睹，草草地被家人埋在了水库边的山坡上，她家与牛娃家也算是结下了冤仇，从此不再来往。牛娃偷偷地在水仙的坟地前种了几颗竹子，寄托自己的哀思，也是一个标记吧——这样的孤魂是没人上坟的，不大的小土包用不了几年就会被野草吞噬，再难找见地方的。

每年的清明和水仙的祭日牛娃会偷偷地拿几搭火纸来到大坝上烧给水仙，因为担心水仙的家人找茬和外人说道，不能直接在她的坟头烧，烧时要在地上划一个圈圈，留一个小口子，口子自然是对着水仙的坟头的，以免纸钱被别的孤魂野鬼抢去。二十多年了，牛娃一直记着水仙，也算是难能可贵，村子里的人要不是看见山坡上那一小片长势茂盛的竹子是不会记得葬身此地的水仙的。

四

“牛娃叔，你别怕，水仙不会害你的，我在这里等你只为了给你说几句话。水仙记着你的爱，感激你的好，多少年了你心里一直还有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也足见真爱的伟大。可是，你如今怎么能犯糊涂呢？婚姻法规定三代以外的直系血亲都允许结婚的，咱们世世代代住居在这里的乡亲，谁与谁都能扯上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的，娃儿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吧，咱们曾经的悲剧，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牛娃在记忆里搜寻往事时，那水边的白影走上，不，是飘上坝来，直飘至距牛娃丈把远的地方立住。牛娃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就是水仙，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水仙——白俊、甜美，只是那脸上的白色如月光样有些惨淡，那甜美的眉目间如山谷般有些幽怨。她直望着战战兢兢的牛娃娓娓道来，话不多，对于牛娃却是如雷贯耳，他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此时，他反而没了畏惧，明明知道是水仙的鬼魂显灵了，他还想走近水仙，看得更真切些，可是他的身体如同孙悟空使了“定身法”，挪不动半步。

“牛娃叔，你别动，也不用说啥，我知道你能明白的。水仙阴气太重，会伤着你，我该走了，如果你相信来世，那么我们还有希望，水仙就是执着地守着这个希望才阴魂未散的女鬼，你保重吧！”水仙说完就飘到水边，拾起钓竿凌波与水面上，对牛娃挥挥手化作一团白光朝山坡上的竹林去了……

“水……”牛娃张口想喊，“仙”字还没喊出就听见梅梅远远的在喊爸爸，他转过身来望见一束手电光向大坝上跑来，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和脸上不知啥时候开始流淌的泪水，水仙的话，委实感动着他的心。牛娃漫步向大坝那头的三轮车走去，他像从大梦中醒来一样，神志恍惚，又如同大病初愈，浑身无力。

“爸爸，你咋了嘛，我们都担心死了，打你手机总是说不在服务区，我只好喊了根生来找你。”梅梅见了父亲着急地问，根生远远地站着低头不语。

“呵呵，你再打打看，看我的手机在服务区不？”牛娃没回答梅梅的话，他此时真搞不懂刚才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在梦里。

“这不是通了嘛。”

那熟悉的《梁祝》的曲子在黑夜里悄然响起，牛娃没有掏出手机来关掉它，梅梅也没有急于中断它，三个人静静地听了一遍。牛娃朝根生喊道：“根生，来了就过来嘛，快帮我把三轮车摇响，水泥是买回来了，这鸡舍的改造可全指着你了。我看，这养鸡的事回头就交给你和梅梅，我还是开我的三轮车吧！”

“爸爸，你说的可是真的？”梅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还能在你们面前说假话吗？”牛娃还是用反问来回答了梅梅。

“哈哈，爸爸太伟大了，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根生还说如果让他来负责养鸡，保证一年后把你这三个轮子的车换成电打火的四个轮子的车。”梅梅高兴地蹦跳着把根生拉了过来。根生只一下子就把三轮车摇响了。

“呵呵，看来你们还有更长远的规划嘛，我可是要等着看成效的哈。根生你就开车和梅梅先回去吧，省得她妈着急。没几步路了，我走着回去。”牛娃说着示意梅梅上车与根生一起走，他接过手电筒朝山坡上的竹林照了照。

五

今天又是水仙的祭日，牛娃照例来给她烧纸钱，不过，今天他是在白天大明大张地来的，而且直接来到了水仙的坟头，燃上三炷香，点着火纸，牛娃嘴里念念有词好像许了什么心愿。

微风吹过，竹林摇曳，沙沙作响，有几张燃着的火纸被风转起，火苗似乎也在欢笑，牛娃看见水仙的坟边横放着一根竹竿，一丈有余，不正是那晚水仙夜钓的鱼竿吗？

*注：二十多年前一远房的表妹因情感的事而投水自尽，尚在学校的我听说后颇多感慨，曾写过一篇《可解了百愁》的文章，今天偶然翻看，依然心情沉重。加之清明回家祭祖时听说农村仍然有此类事情，叹息之余，写下此文，祝愿我的家乡不仅经济上发展了，文明的步伐也能跟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