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树叶绿了，青翠了。一秋，树叶泛黄了，脱落了。年复一年，春去秋又来，冬去夏又至。我与老母，与小儿，与糟糠安然无恙地又走过了十年风雨，共度十年春秋。我在兄妹，在亲人在友人的帮助下，又顺利地走过十个炎夏，十个严冬。十年前的今天，也是在这里，也是在众多亲人们的陪伴下，也是在这相同的烛光晚餐中，在亲友们的祝福声里，我快乐地度过了四十周岁。

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已随风随雨随云一飘而过。人们常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那一时刻，我很幸福，很兴奋，也很激动。在过去了的十年里，我是在他们的关爱和呵护下，平平安安地从不惑之年迈入这知天命年岁。

可是，前面的一个十年，我是怎样走过来的呢？我的眼前，我的手中，有一杯殷红的葡萄酒，透过这高脚酒杯，我仿如看见已经故去了的，对我有着皇天厚土般大爱的两位老人。我看见了待我恩重如山的外婆，看见了给予我生命的父亲。可是，他们都先后渺渺不舍地流着清泪，带着对世间对亲人的眷念离我远去了。那一时刻，我的手与酒杯在轻微地晃动，我举头望不见天空，酒店里高挂着的吊灯闪着耀眼的辉光，那里似有外婆和父亲的两张沟壑折皱的瘪塌的瘦脸，我把那杯殷红的葡萄酒洒在了地上，那是因为，在我的心中总装着他们，是他们教会了我怎样去做人。

重新斟满杯中的酒，下一个敬谁呀？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亲娘就在我身边，敬天敬地，我要先敬我的娘亲。我借那杯酒感谢生我养我的老母亲。五十年前的今天，是她无私地给予了我生命，她让我来到了这阳光灿烂，五彩缤纷的人世间，是她让我充分地享受到了人间的温情。五十年来，她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她给予儿子的太多太多，而儿子回赠给她的却太少太少。面对她的大恩大德，我的心里永远也只能是惭愧，是内疚。我举杯用真诚的眼神望着我的娘，从不喝酒的她微微含笑，洒脱自如地举杯一饮而尽，我从她那惬意的神态和安适的笑意中，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酣畅淋漓。

五十年啊，半个世纪呢。前面的一个十年，我在哪里呀？透过这红色液体，仿如看到了我前面的一个十年，两个十年，三个十年，看到了那些个让我此生难以忘怀的一月月，一年年，一岁岁。走过的年岁里，有我幸福童年的欢笑。有我少年多灾多难酸涩的泪水，那里面有我年青却尴尬的背影，那里面有我无悔的青春挺拔的身躯留下的痕，那里面还有我糟糠她年轻、靓丽、婀娜多姿的身影。

那样的年代没有仁义道德，怎知仁、义、礼、智、信为何物？那样的年代视“三纲五常”为洪水猛兽，怎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可是，她却能用她睿智聪慧的头脑悟出父子、夫妇、兄弟、友人之间的人伦关系。以至在她宽阔的心胸里总装有一条清晰的事非观念，有着朴素规范的行为准则。

殷殷的红酒，感恩的颜色。我用那杯红酒，以虔诚的心态敬我的老岳母。没有她，怎有我的糟糠之妻？是她为我养育了一位诚实、善良、贤慧的妻子。岳母，用慈祥厚道的双眸抚爱着我，那种爱是真挚的。她用山东人的豪爽朗声笑起，那一刻，她的笑声传出幸福的音，可她那张笑脸的皱褶里藏着多少苦难和沧桑？面对那张微笑着的脸，面对她那满头的白发，我内疚了，我在感激她予我女儿，予我爱妻的同时，我又为她做了些什么呢？我心中在感念她，同时，我也深深地在自责着。

葡萄酒虽甜，却也酸。已经有些醉意了的我，似从桌上那静止的酒杯中，从红色液体里看到了那个沉滞的时代。带着果酸的酒把我的思绪带到我前面的第一个十年，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的年岁中，带我回到曾经行走过的那一道道山坡。我仿佛看到了黄牛在田间，在山坡上与我一道同行。那哞哞的叫声代替了我青春的歌，我在田间与牛儿一起耕作，她在不远的垅沟里弯腰插田。牛儿在丛林中，在小溪旁，啃噬着青草的时候，我与她在夕阳斜照着的水田里弓腰驼背，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一行行绿苗整齐化一地与山沟里的风一道摇曳。天色慢慢地黑下来，稻田里的水被天际的光，隐退了短暂的黑。那里，有两个年轻人的声音给出了各的自距离和方位，他们与脚下的水声一道匍匐前行，一扎扎禾苗在他们一弓一直的身影里插入水田中，被月光折射出一排一排的倒影。

月光，把我和她的身体贴在了水田里，沾在了那条泥泞的小路上。山坳里的风，凉飕飕地把我和她吹回到知青点的那一排泥砖垒砖的小屋里，她在那边就着煮饭的柴火唱着：“娘说过那二十六年前，数九寒冬北风狂……”，我在这边的小屋里对着沸腾的水锅用竹笛奏响《扬鞭摧马送粮忙》。那边的人儿还在细咀慢嚼的时候，这边的人儿却呼啦啦如千军万马，对着大海碗一顿海吃海喝。瞬间，碗底就朝天了。她，似乎还在屋檐下洗衣浆裳时，我，却已经在矮屋里发出了均称的呼吸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那一刻，多情的月光照不见在不同的两间矮屋里的我和她，可却将我俩的心连在了一起……

化茧成蝶是怎样的艰难哟，我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年轻的知青伙伴们，穿上崭新的绿军装从我的眼前消失，心中既是羡慕却也好无奈。无数个凄风苦雨的傍晚，她拒绝了多少的诱惑？因为我这样的一个黑五类，她也没能穿上那套绿色的军装，可是，那套绿色的军装在那样的年代却意味人生的转机呀。她失去了多少的机会？“我只认识你，我又不认识你的父母亲。你的家庭出身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这样的话语，在那样的年代，由她亲口道出。平静中显得是那样掷地有声，那样的话语，似阳光如雨露，把温暖和关怀传遍我全身上下。

躁动的青春，怎样去束缚？灼烈的情感，何处去藏匿？那时，我从她漂亮且深情的眸中，感受到人间的温情，像是从荒漠中远眺到一片绿洲，窘境中见到了一丝丝曙光，渺茫的人生因此而有了希冀。就在那座大山中，就在那间矮屋里，我们双双盟誓：……白头不相离！……在严酷的阶级斗争时期，在蓝天下，在大山里，我们要挣脱束缚，我们要比翼双飞！我们要相爱终生！……

山峦默默无声，旷野沉寂了。

就是乡村的天空高高挂起的那一轮如水的月光，它，见证了我们在那样贫乏的岁月里的信誓旦旦。月光，为我们牵起了红尘的缘，凄美的绝伦的月色与我们牵手相伴而行。就是那哞哞的牛声，伴着我们度过了那段多事的秋。那支竹笛，奏出的和音好悠长啊，它已经伴着我们这对贫贱夫妻在人世间悠悠荡漾了几十个春秋。

我端起这杯殷红的葡萄酒，我用几十年前在月光下与她一起盟誓的眼神望着她，她也在用温婉沉静的目光亲昵地对视着我。我有些激动了，高脚酒杯溅出的红色液体溅湿了我的手，溅湿了我的西装袖口，那是激动的情绪在沸腾，那是感动的泪水在奔涌。她绵绵而至的爱如春雨似冬阳，已经温暖润泽了我几十年。她与我相依相拥，她的爱感动我几十年了。哦，她与我相依为命，她的真情，她的真爱，温暖润泽了我的心啊。

二十五年来，她与我一起艰难地哺育了一位有骨气的儿子，我们相携相伴走过温暖的春，走过炎炎的夏暑，走过丰收的金秋，走进殷实饱满，厚积薄发的冬。我们经历过了太多太多的风风雨雨，是她，始终不渝地给了我无私的爱。是她们母子，总让我感受到人间的温馨，是她们给了我人生的依靠，是她们总让我生活在无限的温暖和关爱之中。

红色的酒让我醉，它醉红我了脸，我与红酒一同羞愧。面对着慈祥、善良的两位老母，面对我的糟糠之妻，我好内疚呀。他们与我同甘共苦，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从未离开过我。他们总是露出微笑，伸出他们大爱的双手，给我关怀，给我温暖，给我爱。啊！他们的爱醉了我几十年了呀，他们的爱与杯中的红酒醉我心啊。

红酒让我激动，我用红酒敬他们。我要用这杯酒感谢我的老同学，感谢我身边的领导和我的老同事。因为你们良好的道德，总让我感佩。因为你们的正直，总让我心生仰慕。因为你们高尚的人格品质，让我总没有弯着走路。你们的教诲，让我受益匪浅。你们给予的关怀，我将铭记在心间。你们纯洁的友谊，让我终生难忘。

手端着这杯红酒，我来到我的兄弟姐妹面前。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亲人旧友对的我爱呀，是怎样的绵长？你们总在关心和爱护着我，你们的亲情深似海呀。可我，拿什么来回报你们？敬你们！我的兄弟姐妹们！没有我的兄弟，没有我的姐妹们，没有我的亲人旧友，我怎能走上今天的这条路？没有你们，又哪有我的今天呢？

红红的酒，真挚的情。我要用这杯酒去敬那块让我梦寐萦怀的净土，敬那里的山神。是它们让我大难不死，让我一次次从惊心动魄的险境中死里逃生。我要感谢与我在那片净土里相处近千个日日夜夜的，后生可畏的，给过我很多帮助的年轻人。因为你们的真诚、友善，总让我在关键时刻被感动。那一座座高山留有我们的足迹，那块净土留下我们纯净的友情。我的眼帘里总存着那座高山，我的胸间总装着那块净土，我的心总与你们的心相连。

甘醇的酒从我的喉腔散发出淡淡的芬芳，随风散去。又一阵清风拂面吹过，微醉的我骤然清醒。啊！一晃五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她再一次伸出爱的双手将我搀扶。酒店的门口已灯火辉煌，一拨拨年轻人的身影在我们眼前擦过。我身边的她，风情万种已不再，当年那个苗条均称漂亮的她，此时已被年岁的风霜吹得有些慵态发福了，她与我一样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年轻靓丽绰约多姿的知青身影，仍然在我的眼前跳跃萦绕，瘦月下的旦旦誓言还在我心间。

几十年了，外面的世界壅塞、浮躁也喧嚣，可我们却矢志不渝，依然如故地缠绵缱绻在贫贱夫妻的舀一勺清水煮稀粥，腌一坛白菜度寒冬，割一块腊肉过春节的小日子里。那些虚情假意，那些无端的忌恨和猜测怀疑总与我们无缘。

几十年了，不管我歹也好，丑也罢，不管我上也好，下也罢，我贫穷也好，富贵也罢，她从没有过任何非份的觊觎，她终于实现了她当初的诺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用真爱履行了要与我：一同挣脱尘世的束缚，她要与我比翼双飞！她要与我相爱终生的承诺！

感动总在延伸着感动，关怀总在温暖着关怀。那夜，静悄悄。明月在海上升起，天涯的友人与我共一时。我最后还要用这杯酒感谢远在北京、广州的，给过我无微不至关照的亲友及儿女，他们因工作繁忙，却都在第一时间给我打来了祝贺的电话或发来了贺信，五十年了，今天我有太多的感怀身受，我得到的太多太多，我要怎样才能回报这无边的爱呢？……

他们总在关键的时候关怀着我，激励着我，感动着我，温暖着我。我要用这杯酒去感谢所有的兄弟姐妹、至爱亲朋，感谢你们给我无私的爱，你们每一张鲜活的笑脸，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间，刻在我的生命里。因此，我要真心地谢谢你们，在请你们同饮此杯时，也请天涯海角的，南疆北国的，大洋彼岸的亲人友人同饮此杯！就让这一直以来总感动着我的这份感动去延伸感动，就让这总关怀着我的这份关怀去温暖关怀吧！我在你们的关爱中幸福而激动，我在你们的关怀中遗憾而自责，因为你们的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十年……

那夜，月亮高挂在天空，瘦长瘦长的，像是弯着腰在对着我俩笑，好亮好美哟。仿如我与糟糠几十年前在乡村盟誓的那一轮美月。哦！乡村的月光，隔着一个时代，换了一个地方，此时，又照在我们的头顶上。与我相伴了几十年的这支竹笛也还在我俩的身旁，只有那头多情的牛儿，只有那哞哞的牛声，一如我俩青春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从冥思中陡然清醒过来，静夜的月呀，她见证了我们的爱，见证了我俩的诺言。多情的月亮，她已经整整照我五十年了。我终于在那样的一个夜阑人静的子夜，面对给我爱，给我温暖，给我关怀的月亮，潸然唏嘘起来。我感念我的亲人友人，感念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深深地爱着他们！我要在月光下再一次举起我手中的酒杯，敬你——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糟糠之妻！

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