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疾折磨我差不多40天了。
天天辗转床褥,大脑免不了胡想。想当年——好汉不提当年勇,自己毕竟已是年过花甲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望七的岁数离大限还会远吗?我犯了嘀咕。从去年到今年,病一直不离我:心脏冠状动脉供血不足、胆囊炎、肝囊肿,萎缩性胃炎,今年又来了个膝盖滑膜积水,东西南北中,五鬼齐进攻,厄运看来难逃了。
坎坎坷坷几十年,一晃都成了历史。人际间的磕磕绊绊恩恩怨怨,一如过眼云烟,我早已不去计较它了。只是就这样让我离开,我还真有些遗憾,总觉得心里萦萦扯扯,说又说不出,忘又忘不掉。身病加心病的折磨,几乎能让人崩溃。白天厌食,夜里厌睡,面如死灰腹如鼓,口里不时嗨上一声。
我的痛苦似乎连着领导的心,她片刻不敢离开,坐在床沿不错眼珠看着我。不时摩挲一下我的脸,按摩按摩我鼓胀的腹部;不时把嘴贴着我的耳朵:好些吗?声音轻轻带着温柔。我木木地瞪着她,懒得答话。她叹口气,掏出手帕辗辗眼角。我知道她流泪了,但我的心已经麻木,再也滋生不出怜香惜玉之情了。
座钟的秒针嚓嚓嚓嚓,似要刺穿我的耳膜,我又开始烦躁不安了。
忽然门帘一掀,侄子出现在面前。我眼睛一亮,瞥见他手里的东西了——啊,芒果!精气神立时附体,我坐了起来。哦,对了,侄子回家过“五一”呢。
大爷,你咋啦?侄子关心地问。腿有点儿疼,不碍事。看到芒果,萦扯的往事忽地拉到眼前,腿疼感到轻了好多好多。对,我心里想的就是它,一点没错!
我认识芒果已经很久远了,但那只是惊鸿一瞥,影影绰绰没看真切。连摸它的手福都没有,更别说品尝它的口福了。那是毛主[xi]他老人家送给我们的的慰劳品,看一眼都感到万分荣幸了,至于亲口品尝,我这凡夫俗子草民之口,怎能对圣物有非分之想?打死我也不敢!
那时我20郎当岁,一个单纯的毛头小伙子,怀着一颗红心参加三线建设,在太行山下修备战铁路。那里是老愚公的故乡。我,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在日夜奋战,冻土、严寒都被我们的一腔热血融化了,老愚公精神在我们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数九寒天,我们抡掉棉衣,只穿背心短裤。上班天不亮,下班天昏黑,取土处到路基是45度的大坡,约有40多米远,我们驾着排子车一溜飞跑下到坡底,趁着惯性再一鼓作气上到路基上,活需要力气也需要勇气,当然也有技巧。如果稍有怯意或气力不支,就会车翻人伤甚至车毁人亡。驾车老练的被称为红旗驾驶员,我算上一个。我们干前表决心,干后作总结,只想着早完工程让毛主[xi]放心。为献忠心,我们夜里偷偷加班,唯恐别人发现。今天看起来纯属傻小子一个,但那时我们乐意。不图名不图利,忠于毛主[xi]就得当无名英雄嘛。
总部那一天开大会,我们列队进入会场,真是人山人海呀。一干人敲锣打鼓过来了,后面抬的桌子上蒙着红绸布。后来总部领导讲话,说毛主[xi]关心我们,给我们送芒果来了,红绸布揭开,我踮起脚尖看,果然有两个绿色水果静静地躺在桌上。我们顿时激动起来了,拼命地喊“毛主[xi]万岁!万岁!万万岁!”后来芒果弄到那里了,我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参加大会战啊?我只知道俺村有20个人,俺公社有22个大队,全县有17个公社,往少里说也下不来3000人,全地区呢,俺算不出具体人数。那天有的人肯定连看的眼福也没有,我庆幸自己站在前头,眼粘了大光。
多年后我还一直想着芒果,盘算着有朝一日时来运转,要尝尝那是啥滋味儿。哪知黑发转白,帅小伙变成糟老头,别说品尝了,梦也没有敢做,心里的禁区没有打破,不敢亵渎圣物啊!
时值今日,既能买起,也长了吃胆了,只是北方的农村没人卖。咱只活动在本乡一亩三分地上,吃的都是苹果、梨子等土产。远途的、带些洋气的水果,到不了乡下。
我心里的死灰今日复燃了! 整整40年啦!尝上一口,也算今生没有白来尘世,吃过就死,我笑着见阎王。
吃!我狠狠地,又十分小心地咬了一口,这一口有豆粒大小,我当然舍不得咽下喉咙,我得含在口里慢慢品砸。
说来也怪,芒果比强心针还见效,青春活力霎时在我身上身上迸发出来。
明天到东地看小河流水去!早不去那里了,听说水清凌凌的,黄河水能变清?我不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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