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青蛙，眼前就浮现家乡的一些事来。

“清明前好种棉，清明后好点豆。”山里人种阳春似乎不受天气预报的影响，他们只信奉老人流传下来的话。只要山里落几场清明雨，如怨妇似的杜鹃就会日里夜里不知前疲倦地叫做：快犁快耙。按老经验的山里人便开始把牛赶到田里去，套上牛辕。人闲了一冬，牛也闲了一冬，人在田里骂着前人留下骂牛的野话，而牛也在田里喘着去年一样的粗气。都粗，但用不多久，一块硬绑绑的田却被翻得细细的。

一场春雨一场暖，春天的温度把沉睡一冬的大地给捂醒，白天花绽叶舒，夜晚中的院子便成了虫蚁歌舞会，墙角边上蟋蟀“吱……吱”地唱，地老虎舞着那对钢钳发出的“嚓嚓”声，狗皮蛇在瓦砾中“给给”乐着，土蛙的咕咕合着……主唱当然是　“呱呱”叫的青蛙。人只要在这个时候站在我屋前，便由不得你想不想，眼前就浮现鼓着一对大眼睛，一身青翠如苔鲜的青蛙蹲在眼前。

别看青蛙长有一对大眼睛，其实它的眼睛就像乡里老人骂心智未开，粗心的孩子一样，“你眼珠是用来配相的。”青蛙的眼珠真是拿来配相的。记得小时候，每当夏初，阳光很有劲，季节色彩浓到了极致，整个世界绿得发黑，半日时，日头像冬天火塘里烧的那炉松块柴火，照到人脑壳上，把眼睛都烤眯了。大人回到阴处角落闲靠着打盹，牛在树荫下躺着，悠然地嚼咀着。院子又恢复难得的安静，仿佛有一只手在一下子把时间给切换。

这个时候，是光屁股孩子们在大人面前显示在行的时候。

从篱笆上抽一根细竹子，从妈妈做鞋的盒子里扯一段白线缠在竹子尖上，再从丝瓜藤摘一朵花绑在线头上，扛到两边树枝交叉如屋棚的流水边上吊青蛙。只要把钓一放下去，用手上下抖动着杆，不用一分钟，就能听到流水被弄得哗哗响，侧头一看，左边一只从水草中游过来，右边一只在蹦，洞边还有一只在探头探脑。眼神不好的青蛙把绑在钓杆上的丝瓜花当成了花蝴蝶，当成了美餐，它们准备来打牙祭哩！狠狠地扑了上来，猛咬一口，落在流水处，水溅起一朵快乐的小花。也许太饿了，吃相极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嚼都没嚼便吞进肚子，感觉有什么扯着，用短小的前肢在嘴边急躁地拨弄着，但太迟，眼明手疾的山里野孩子把线一扯，湿漉漉的青蛙便握在打哈哈的手中。其它没吃着也不惊慌，同伴的忽然失踪并没有引起它们的恐怕，相反好象还有点失望，后悔自己没吃到，转动一会那双配相的眼睛，才慢吞吞扭过头，朝水草中或洞里慢条斯理地跳去。如果再把钓再放下去，其它的又会扭过来，如前者一样猛扑，猛咬，一直到持钓的孩子听到妈妈叫唤声，拎着收获向大人报功去，它们都还不知道。

小时候，老师说青蛙是益虫，但妈妈一到田坎上的黄豆破胸---扛起斧头芽时，就叫父亲到田埂上去洒药，说怕青蛙吃。在小时候曾为这事苦恼过，不知道是听老师的好还是妈妈的好，大了才知道，原来这是青蛙眼神不好引起的误会，青蛙把黄豆芽瓣当成了虫子。青蛙真的是益虫！

蛙叫的声音是很难形容的，特别是晚上，那种宠大，和谐，像一首山里的班德瑞。人在青蛙叫声方面描写的句子很贫乏，最著名要数陶潜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人类词穷的表现，只能用粗象的一片来诠释。

眼神的不好的青蛙在听觉方面似乎得到老天爷的垂青。夏夜，山里人有剩凉的习惯，一家人坐在屋阶前，明月一轮挂在头顶上那块脸盆大的天上，田野低空是闪烁的荧火，屋前高树上传来了倦鸟的鼾声，喧嚣的蛙声如柔软的波浪从四面八方向老屋卷来，把老屋围得水泄不通，钟鼓齐鸣跟院子周围的大山构成了混响，把脚板都颤麻了，仿佛声音在瞬间从地底如水般溢出来似的，白日劳累沉得重重的心在刹时被托了起来，仿佛一切极其安逸起来，如童话世界中的无忧国，一切都浸在应有的想象之中……突然蛙声嘎然而止，父亲从膝盖上抬起昏睡的头说：满伢来了。果不然，没过多久，就能听到屋档头响起脚步声。

听乡里老人讲，满伢抓青蛙落了下坛，他每次抓青蛙之前，要在中堂屋烧三堆黄纸，请好师傅才出门，一到田垅，放下背箩念起咒语，青蛙就会自动跳进去。满伢身上有一股煞气，青蛙怕，所以只要满伢过路，青蛙就会骇得闭嘴。但青蛙似乎对我也是惧怕的。有时跟着妈妈去外婆家，回了已是深夜，还在院子深处便听到田垅蛙声大作，但一走到田垅边，蛙声仿佛如潮水般退去，阵阵蛙声还保持未出院子时的距离，随着脚步的深入，蛙声在我跟妈妈的周边形成一个圆。大惊，妈妈说青蛙隔田坎，是听起来近，其实远着呢，我将信将疑，用手电朝水田里扫去，那一对对小圆眼在手电光柱下闪着深蓝色的光。真不知道为什么青蛙对我和妈妈要保持这样的距离，其实我跟妈妈都伤害过它们。

妈妈没事时会对小辈们说起一些陈年旧事。说她小时候，说外公坐牢那阵，说小脚外婆在队上出不得工，一家人的生活就落在她肩上，她白天在队上出工，晚上就点着松油柴照青蛙，回来后还要把青蛙的皮拨掉，给外婆第二天拿到县城偷偷地卖，当时她只有十一岁。说到这时，妈妈也会向小辈们炫耀自己当年的抓青蛙是如何在行，听得小辈们目瞪口呆。

我在小时候，也遗传妈妈的在行，胆特大，也不怕蛇，只要见水边有洞就敢把手进去掏，约玩伴去捉青蛙，每次抓得最多的都是我。当把一串串青蛙拎在妈妈眼前炫耀的时，正为明天早上或今晚上吃什么菜而一脸愁苦的妈妈顿时便会璨然起来。但妈妈绝对不吃青蛙，宁愿吃盐水泡饭。问她为什么，妈妈说，小时候吃得太多，有股土腥味。说完这话后，神情极其的黯然，又无可奈何摇起头来。

后来年岁稍大，暗熟人事，才体会到山里人生活的悲苦，田少地薄，再加上那年月吃饭安工分分谷，真不知道妈妈当时是怎么过来的，真不知道外婆一家是怎么渡过那段日子，当作为万物主宰的人生存极度艰难时，只得把嘴伸向自然，那么杀戮是避免不了的事。人性本能又是慈悲的，未到四十的妈妈就信起佛教，一直至今。

妈妈在我记忆中从来不愿意剥青蛙的皮，一般是我或是父亲做，我们在做这事时，妈妈就在一旁念叨着：脱皮衣，穿布衣，大户人家做儿女。无奈自己的生而让青蛙死，只希望它的下辈子能够得到超脱。青蛙在妈妈心中跟人是平等的。后来，我也不愿意剥，我也从青蛙肉中吃出了土腥味。虽然，能从捉青蛙中得到难得的荤腥，还能换到一点钱，用来买课本，但随着年纪慢慢成长，似乎懂得点万物皆同命似是非是的道理，每每在扯青蛙皮时，青蛙发出那凄厉的声音，“唧”！低沉而尖锐直刺人心，心尖打颤，感觉自己就在杀……手软起来。

如果按人的意识欠债还钱的话，我不知道……不敢用“万物皆为我所用”来涂抹内心的不安，不安如挂在窗口的风铃，时时揪动心里对村庄的亏欠。我欠青蛙无数条命，所以青蛙罚我四处流浪，判我很多年不能听它的声音。我认了！

前晚夜深，窗外响声惊醒了慵梦，推窗探身察看，住处后面树林子里涌起一片熟悉的，清脆的蛙声随着夜风如浪朝窗口灌了进来，差点把我推到。

不知道这蛙声一片中是对我是原谅还是诅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