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四爷,是在春节前,他是我们集上闻名的修表匠!
可能是久居城里的原故,为让儿子体味一下乡间春节风俗人情,不顾妻百般反对,我还是带他一块回故乡。
说来家乡所在的村落还是比较偏僻,回趟故乡要转程两次车,一次是从城里到县城,再一次是从县城到乡里,第三次是从乡里回到家,之所以要转程两次车,是村上人说的转程汽车。从乡里转程其它的诸如三马车,拖拉机或自行车,是不能算转车的,那些在农村太普通,也太普遍,不能叫做转,只能叫做坐,这可是村上读过几年私塾的三爷说的,用词不当,先生是要打戒尺板的,戒尺板是那个时代的产物,私塾先生一手拿着线装的那种书,一手常拿一把一尺长的板子,是要对付那些背不会《三字经》、《百家姓》、《五经》《四书》等小孩们的一种惩罚,一旦背书时卡了壳,那是要跪在孔子的木雕像下,伸出手让先生啪啪地打,具体几下,我还真说不清楚。
四爷和三爷是双胞胎,只是比三爷晚出生那么一会,也只好落下个四爷的称谓。在读塾时,四爷全没了三爷的灵性,也没少被教私塾先生的戒尺板打,三爷读了多年的书,却没考取什么功名,犹如院子里种的丝瓜,只开出了娇艳的花,却没有结到什么果实,在茫茫的夜色中,被无情的风吹落,悄无声息地坠地。三爷在私塾里就是那只丝瓜花,最终却只能凭着一瓦端砚,一支秃笔,东家有婚事写个庆联,西家有白事,写个挽联,才得以保住三爷的秀才名讳。
在我的记忆中,不知四爷怎么拜乡里的老师学会了修表,继承了老师的衣钵,也成了老师的上门入赘的门婿,我们村的人常到乡里办事,有时为了省几分钱的存车费,总是把车子在修表店门前一扎,一只脚扒起支架,嘴里却早已飞出:“四爷,忙哪!生意兴隆啊?”
“混口饭吃吧,把车锁好!锁好啊!,忙了可顾不上照看啊。”说完依然缩回头,躲在粘满胶布的玻璃罩后边,一手拿着小起子,一手端除去了外壳裸露着齿轮的机芯,忙碌着修着手里的表。
上小学的时侯,我们常常从树丛中和菜园的瓜叶上,摘下些蝉脱掉的外壳,积攒后装满满纸盒,双手捧着跑到镇上,卖给镇上的中医药店,既是为了好玩,也是为了挣几个零花钱,买几本小人书,我们常常到四爷的店里去,四爷总是和蔼地取下夹在眼上的放大镜,放下手中的镊子,戴上那种黄铜镶边的眼镜,伸出干瘦的手在我们头上摸几下,接着就转身忙着手中的活,那些扔到地上的一个个小齿轮,成了我们好玩得不能再好的玩具。
我和几个小伙伴总是仰着脸看四爷房间中的的各式各样的坐钟,听着它们“滴嗒”,“叮噹”的声音,觉得既新鲜又动心,心里都有一个不小的希望,都觉得自已总有一天会随着那些钟的滴嗒声,慢慢的长大,长大了也象四爷那样,坐在那个小屋里修表,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几乎成了我们最大的向往。
看着四爷忙碌不停的样子,禁不住问四爷:“修手表最吃活的是啥?”
“准!”
“不准了咋办?”
“调!”
“那这门活计好学不?”
“啥手艺都易学,学好了都不易。”
“你每天都这样坐在这修啊?”
“每天都按点来,把修过的调准点,把不准再调调。”
“天天这样啊?不烦?”
“你吃饭烦不烦?”
“不烦,不吃饭就没劲上树,没劲在池塘里疯。”
“不天天这样坐,就没饭吃,没饭吃就会饿,你说能烦?”
“那四爷你在这坐了几年了?”
“二十年了吧。”
“老天爷,我坐在教室里一会就难受得不行,凳子上有钉子呢。”
“那可不成,要学习啊,不好好学习,那可怎么成啊?”
说完四爷就不再理我们了,接着在忙他手中的活计。
我拿着四爷无法再修好的的各式各样的小齿轮,出门回头时,看到四爷租的房顶的瓦棱缝里,长了不少草。
冬日的四爷显然有些老态龙钟,穿着厚厚的自家做的那种老棉袄,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街上的来来往往办年货的人们,电子表电子钟,走进了千家万户,四爷的生意慢慢的萧条下来,听故乡的弟弟说,四爷有时要坐上一天,还不见得有活修理,手机上都有时钟,谁不戴手表啊。
“四爷,忙完了?”
“不忙,不忙,闲着呢”
“你家娃娃拿的是什么?”
“游戏机,小孩子们玩的。”
“我看看?”
我小孩极不情愿的递过去,四爷极认真的学着,干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按着按键,随着不断的“吱吱”声,四爷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极象一朵盛开的菊花。
看着四爷难得的高兴,我拖着儿子悄悄地离开了四爷的修表店。
春节一晃而过,只是街市间,“呯——啪!”冷不丁地还能听到二踢脚在空中的脆响,家乡闲着在家的人常说,不过十五十六,这个年还没有过完啊。短短的假期,还在没有消退的年味中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回城的日子,不紧不慢的走来,我和儿子该回城了。依旧是弟弟骑车送我们到集上的车站,再经过四爷的修表店时,却发现紧闭着门,况且过年也没有来拜四爷,总要是道个别的。
门“吱”的一声开了,是四爷的儿子。“俺爹过世了,让我在这等你们,他说他一生最高兴的事就是这个小机器。”说着把黄黄的游戏机递给我。
“怎么没听说啊?”
“忌腊月土,过了腊月才发丧。”
四爷修了一辈子的表,为了生计,也为了自已的名声,修过的表,都是很准的,在十里八乡名声是响当当的,他象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每天被时间这根无形的绳子栓着,想起来真的让人心生感慨。一个小小的游戏机,那种小孩子们玩的小玩具,成了四爷一生最开心的事?
不知什么时侯起风了,呼呼地刮着,我仿佛看到四爷象一枚树叶,随风在院子摇着,终于卡在一堆木柴缝里,只是随风振颤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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