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妇人醒来的时候,一阵阵馥郁的香气伴着流动的风飘入她的渐渐清醒的心中。是床头小橱上的黄玫瑰,她最喜欢的花。
病房里空无一人,自己躺了多久了,她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现在是躺在病床上了。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褥——她的心竟有点恍惚了。在晕倒的那一刹那,她是要与老伴跳舞的,跳那支他们喜欢的圆舞曲的……
这时,她觉得身子木木的,尤其是下半身极不舒服。动一动腿,左腿竟然有千斤重!她感觉眼前又一阵黑!泪水如淌开的河,爬湿了枕头。她知道,自己是得了中风!不过,她也知道,通过治疗和坚持锻炼,还是可以恢复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轻而舒缓,但富有节奏。是老伴来了。她赶紧擦干泪水,假装还在沉睡。
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脸色憔悴的老人悄悄地向病床走来。他盯着老伴的脸,仔细地审视着。突然,他发现她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微红,嘴角向上微翘,一如她年轻时候的调皮。泪雾从眼眶里慢慢地漫了出来,她终于醒了。他喜极而泣!如果她走了,他该怎么办呢?孤单一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老来失伴的痛苦他怎能承受得了呢?一想到这些,他就惶惶然不知所措,心,就像被整个摘去了。
她听到了他压抑的哭泣。心中一乱,她的泪也跟着出来了。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笑着说:“你这个臭丫头,不打声招呼就想走,门都没有!”
她吸了吸鼻子:“想让我不打声招呼就走,没门!”
两个老人会心而笑。
这似曾相识的话语,让他们忆起了久远的一幕。
那个春天,在她的印象中,极为漫长。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身体出现了一点异常:那个每月一次的朋友,做客的时间越来越长,缠着她,让她浑身无力可又无可奈何。她没在乎,倒是细心的他多次提醒、催促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内心里,她是很不好意思的,再者,她觉得这离心脏远着呢,不必过多的担心什么。后来听说同事中也有出现她这种情况的,于是便向她们取经,买了几种药吃着。一次次也就那么过去了。
她是很喜欢跳舞的,每天晚饭后,她与他便准时来到了广场的露天舞场。跳舞的人不是很多,毕竟是个小小的县城,在当时算是时尚的行为,似乎只有前卫的人才涉足其中。她是一名舞蹈教师,在广场上跳舞就显得极为自由和平常。那些日子,她的身上虽还不是很清爽,但不甘寂寞的她在熟悉的音乐响起来时终是按捺不住走向了舞台。
他原本是不跳舞的,但为了她,他由看客也渐渐地成了一名舞者。这天他是极力劝说她不要跳的,但看到她乞求、渴盼的眼神,只好由她去了。
舒缓的音乐在夜色中流淌。俩人紧紧相随,轻盈的舞步,动感的身体,流动的眼神,黑夜也因舞蹈而飞扬、燃烧!生活的激情在舞池中荡漾,让人不由得感到:活着,真的很美好。
旋转,旋转,一圈,一圈,突然,她感到肚子一阵阵地疼痛。他觉察到她的身体的颤抖,盯着她紧锁的眉头,焦急地问:“你怎么了?”“我肚子疼,疼的厉害!”她咬着牙说。他扶着她,刚要走出舞场,身边的她就在刹那间向后倒去。他紧急中抓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微弱的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苍白的。
人群有点乱了,他的一声“闪开”如一声惊雷,炸通了舞池里的一条通道。他抱着她向不远处的县医院奔去。心,一张嘴就能蹦出来,他不敢想结果。
“家属签字。”当护士拿着那张协议书给他时,他的手抖着,不停地抖。那跟随他、也写了三十几年的名字,竟一时难以落到纸上。
“没事,只是个小手术。”护士说,“你不用这么紧张,只不过是囊肿急性扭转,将它摘除就行了。”他是不懂医的,对他来说,护士的话就像救命草,让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下来:“真的吗?真的只是个小手术吗?”“真的,很简单,你不用担心。”护士看他着急的样子,微笑着说。她的微笑一点点地消释他的恐惧。终于,他的颤抖的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他生平写下了最不漂亮的字。他是县书法协会的会员,他的书法,在单位是首屈一指的,他的悬腕运笔,洒脱逑劲,如行云流水。挂在局长的办公室里的那幅,倍受书法爱好者的好评。但今天,他却写出了最蹩脚的字!
手术室外,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别人的安慰,更是让他烦躁不安。时间走的太慢了,一分钟竟也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胡子“嚓嚓”地长。
好久,好久,恍如隔了几个世纪,他的她终于出来了。她躺在手术床上,脸色苍白腊黄,紧闭着双眼,虽毫无知觉,但她的呼吸是平静的,他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
在痛苦的呻吟声中,她醒来了。他就在她的身边。上身前倾着,面对着她,眼里饱含着热切与怜爱。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中,紧紧地,手心里湿漉漉地。
他说:“臭丫头,不打声招呼就想溜,门都没有!”
她笑了,吸了吸鼻子:“想让我不打招呼就走,没门!”
这是多少年前的一句话呀?
思绪又回到了读大学时的美好时光。
他们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文革的伤痛使他们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学生活,他们投入了这热情的、充满朝气的学习生活中。她是艺术系的,专修舞蹈;他读中文系,专修文秘。他们原本是相识的,同一个乡镇,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并且都是学校里的名人,高考这座桥又让他们一起来到了本地区的唯一一所师范院校,怎能会不格外亲切呢?相识让他们原来遥远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是呀,他们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相对封闭的小城镇;民主靠边站,封建主义盛行的家长作风,一度束缚了他们的感情。高中时代,他们只能是隔岸张望,从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但全新的大学生活,民主的种子开始在他们的心田里萌芽。一些他们从未接触的描写爱情的文学作品成为他们爱情之树成长的一方沃土。《简?爱》、《荆棘鸟》、《飘》等使他们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爱情可以这般模样——自由、平等、美好、浪漫!在书的海洋里,在心的灵犀里,那朵玫瑰蕴着醉人的芬芳慢慢舒展娇艳的容颜,生活的每天,都有歌声在飞扬。
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时常举办的周末舞会,更让他们沉浸在美好的梦里。
她是舞池中一朵飘飞的云,流转的花。在他的眼里,她是最美的,虽然还有很多比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但他的眼光始终长在她的身上。她是轻盈的,青春的,亮丽的,犹如一只披着彩翼的蝶,在舞池中飘然穿行。
甜蜜的感觉使他们沉醉在爱情的河里。生活撒满阳光,虽也有争执、争吵、赌气,可它们就如河中的鹅卵石,激起的小小旋涡,溅起的浪花朵朵,成为生活的一种点缀。是他的宽容大度,他的的君子之风,让风波在美丽中圆满收场。
不记得那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一句话,或许是对某个问题的不同看法,或许是他没有理解、参悟她的什么意愿,反正,他们闹别扭了。一气之下她闪身而去,留下他一人尴尬地站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能是压住内心的委屈与不满,回到宿舍。
第二天恰要放暑假。天还没有亮他就去车站买好了票来到了她的宿舍楼下。男生女生来来往往的,大包小包地提着,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她们宿舍的窗开着,他站在树下等了一会儿,觉得她该起床了,便来到楼下管理处,请求管理员允许他到她的宿舍看看。管理员是他们的老相识了,他的常来,他的风度翩翩,以及他的常赠小物品,引起了她们的好感,所以他顺利过关。她的宿舍的门是关着的,敲了几下,有人问是谁,不是她的声音。他的心就突然地揪起来了。再敲。是谁?!门突然就打开了。一个女孩披着较为凌乱的头发,侧着身子站在门后。他站在门外,问她到哪去了。那女孩说一早就到车站了,还没回来。那她带行李了吗,她去干什么了?他问,嗓音一下子就沙哑了,嘴里竟满了苦涩的味道。那女孩看了他一眼说没有带,好像是去接一个同学了。他的心放下了。
他就站在楼下等。一直等。“知——了——”的叫声在他的头顶枯燥地响着,一如他烦躁的心。这个臭丫头,竟敢这样对待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在心里恨恨地想着。可又怎能对待她呢,她是他的爱人,他的捧在手心里的爱人啊!这样想着,也没有觉察身后已经有人悄悄地接近了。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双眼,不用猜,那双柔软无骨的小手除了她没有别人。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恶狠狠地说:臭丫头,不打声招呼就想溜,门都没有。她吸了吸了鼻子:想让我不打招呼就走,没门!相视一笑,幸福如紫丁香的幽香从他们内心深处弥漫开来。
一恍,几十年过去了,她变成了老妇人,他变成了老头,孩子也远离了这个小小的城镇,到他向往的大城市发展了。热闹了二十多年的家静下来了,两人世界又回来了,他们却老了。
他深情地看着她。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如今蒙上了一层岁月的苍茫;她的娇美的容颜,也让时光留下了斑斑驳驳的印痕;她的可以跳舞的身体,也许从此会让她远离她为之付出一生的舞台……跳舞,现在是多么刺痛他的心脏!她能承受的了吗?
老妇人看着眼前这个与她相知相爱了一生的老头,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懂得了他的心。她说:老头子,我有多少日子没听那支圆舞曲了?回去把录音机拿来,我想听。跳舞是一种心境,不在于跳,而在于心啊!
这个憔悴的老头乐了,他激动地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你的妈妈拥有一颗跳舞的心,这样的情怀,还担心什么呢?
静静的病房,静静开放的玫瑰花,陪伴着静静地坐在一起的两位老人,那支圆舞曲,静静地在他们的心底奏响……
-全文完-
▷ 进入叶秋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