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一直想写篇关于奶奶的文字总未遂愿，对她从最初的怨恨排斥到隔离疏远再到相亲相爱，相持相惜，经历了漫长又复杂的三十载岁月。今一夜无眠，叙述对她的怀念——一如她对我的眷顾。　

今凌晨，梦里又与奶奶相视而坐，在我们老城偏郊的旧宅背景烘托下，她宽阔执拗的额头，堆砌的褶皱里子泛着青亮的光晕，任由时光停驻。她，华发丝毫未乱，两鬓光顺齐崭，触摸我脸庞的手依旧带着年迈的人低凉、持重的特质。似龟裂的唇欲张抑翕，良久良久。　

一如她在世时陷入“老年痴呆症”的神情，我的泪簌簌而下，糅合窗外淅沥繁茂的雨水，听叶落萧萧，便再无睡意。　

我和弟弟皆由奶奶带大。彼时，爸妈的工作辛苦而忙乱。因而，奶奶和幼小的我们几乎整天黏在一块。惟有爸妈洞悉，奶奶是我心底深处充斥着纠葛、复杂与矛盾；恨与爱萦绕交织二十余载的名字。真正对她发自亲情的热爱始于她年近七旬，而届她八十二岁高龄离逝，我迟钝的爱方如“爬山虎”般铺缀、延绵、深情。　

记忆犹新：奶奶是根深蒂固“封建思想”的铁杆拥趸。性情偏执、孤孑、坚毅；骨子里重男轻女，笃信伪学。打小我便知道她对我并不喜欢，美其名曰“丫头片子”“赔钱货”等昵称，呼唤云云。为与弟弟，堂弟争宠，我努力学习，把金灿灿“三好学生”的奖状递到她跟前，才能看到并拥有她短暂的慈祥，和蔼的目光关注。很多次和弟弟，会因堂弟的无理取闹而遭受她打骂；在她手持厚尺追赶时，我们必须双手和十，口念“阿弥佗佛”以此哀求她顺气消火（因为那时的她信佛）；许多时候总能瞥见她与走亲串门的舅妈庳睨舛议，内容多为讥讽妈妈和我们的圆润面相，以及婆媳、姑嫂间的龃龉。每每对她谄媚逢迎的龌龊恨之入髓。尤其她若干年来对其长子的一味袒护：不辩是非，不由就理，令我深为爸爸不值，大义凛然并“以下犯上”地与她抗衡，对峙。我不善辞令，缺乏伶俐口舌，更不会粗言相向，却以事实胜于雄辩之势溃败奶奶。当时当地，或许是我不经意流露的清寡贬意触及到奶奶最纤细赢弱的地方，令之戛然而止。半晌，听见她悲唳哭声，以至后来每每记忆那幕，我惭愧心虚，噬脐莫及！　

是的，这些真实苍白的事件，当我鼓起勇气撩开自己最隐秘讳深的私藏时，或许已完成心灵的救赎。彼时，与奶奶早已“一笑泯恩仇”；早已祖慈孙孝。往事如昨，风干沉垫的印渍里只有奶奶慈祥的音容。　

奶奶在第一任丈夫病逝后带着子女再嫁我爷爷，数年，爷爷因工身亡。迷信至深的奶奶认定自己属“不祥”角色——八字克夫，遂搀扶祖母，拖大扶小，衣裹幼褥，独自承担全家七口的生计。靠当时在针织工厂手工编织毛衣和替人盥洗，拾拣炭花等活计，艰难维持生活，抚养孤小。那样的悲惨、艰辛、凄苦容我们穷极毕生去想像。　

彼时，二十一岁那年注定要经历太多悲恸。毅的倏然而逝让我踉跄逶迤，以至n年一蹶不振。那样的阴霾岁月，奶奶戴着老花眼镜，仿佛不谙世事，自顾一圈圈让我替她挽线，然后针针迂回编织。我累了，烦了，她亦不言语，接过毛线，双膝支撑再绕。如此反复，待她毛衣完毕，我的泪也已干涸。十年过去，我恍然醒悟：奶奶是以她特有的坚毅，睿智抚慰笨拙的孙女：原来悲伤只是一种载体，它是暂时的游离抽空状态。岁月如梭，唯有时间能将曾经的创伤修复，更新直至痊愈。　

尔后，我与老公不期而遇，待到熟恁可以面见家长时，我和他一起看望奶奶。身体逐渐衰老的奶奶笑逐颜开，对老公嘘寒问暖。然后将我俩的双手叠放交织，只一句“我把孙女交给你了，要好好待她呦”，眼眶湿润弥蒙，我低着头，一直黏着她老人家青筋瘦削的手。时光荏苒，我艰难生产皓雪时刻，奶奶更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为我祈福；待到皓雪“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奶奶，皓雪的祖母总是小心翼翼握着她的小手，对她念叨：“雪儿，记得叫祖祖呦，祖祖和你握手，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呵呵！”然后任由皓雪在她虚弱的身躯里手舞足蹈。我劝拉，她示意不理.　

身体日渐枯槁和痴呆的奶奶，口齿已不清，视线模糊，思维紊乱。未几日，妈妈电话告知奶奶离世的消息，我抑制悲伤朝北叩首。知晓寿终正寝的奶奶走得安详，宁静，我们甚感欣慰，没有流泪微笑着向北眺望，最后再目送奶奶，再依托蓝天白云搀扶她老人家瘦弱坚毅的身躯迎向天堂……　

雨欣然渐止，天灰蒙蒙——半点潇湘半面状！当提笔叙下以上的文字，像行走于沙滩之上，我的心细碎柔软着。

（后话：奶奶，生于民国元年，卒于05年4月，她的墓碑肃穆洁净，周遭腊梅松柏，景色怡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