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了一趟老家,回来照例又把所见所闻跟我们描述一遍。无外乎什么小堂弟打工怕吃苦,厂里不肯要;邻居家小康儿的腿治了近两年终于快好了;门前的三婶又和儿媳妇吵架了,等等。我只当故事般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都说完了,过了半天,母亲又想起一桩新闻来,说道:“你知道么?小老娘不见了。”我奇怪道:“不见了?怎么就不见了?”母亲叹气道:“还不是又去找小月了。已经不见好几回了,这回到底找不着了。可怜啦!”我听了,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我们那里管叔叔按排行称“二爷”、“三爷”、“四爷”,排行最小的叫“老爷”,或者“小老爷”;管婶子叫“二娘”、“三娘”什么的,小婶自然就是“老娘”(方言有时候听起来确实很滑稽)。母亲所说的小老娘,便是我们村后的小婶子。其实,按辈分,我们应该称为奶奶,但因为这位奶奶与众不同,是个痴傻之人,所以不管男女老少都是喊“小老娘”,或者直接喊“痴子”。长辈们倒也并不怎么干预,或者,也是觉得对这样一个人,已经没有必要分什么辈分礼貌了。一个人,没有了清醒的意识,又哪里还会有什么尊严呢。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小老娘便已经疯疯傻傻,没有一点清醒的时候了。但她并不像别的疯子那样吓唬小孩子,或者闯些祸讨人厌。她只是要么成天站在门空里抄着两只手,一边不停地摇着头,一边哼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调子;要么是在村里乱转,遇见有人跟她搭话,就一脸悲苦地自责道:“我连稀饭都不会烧,你说还有什么用呢?连稀饭都不会烧,小老爷不就倒霉了嘛!”她就这么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直到别人不耐烦地走开了,才呆呆地立着,然后满怀心思的摸样,继续在村里游荡。有时,我们小孩子促狭,听到她的话,便说:“这么没用,干脆死掉算了!”她听了,仍旧含笑带悲地说道:“真的,还不如死掉算了!”我们催她赶紧去死,她便唯唯诺诺地抄着手低着头走开了。当然,她并不会真的去死。也许,在她的意识里,连死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是不清楚的。
没有人知道小老娘姓什么,家居何处。从父母叔婶们的闲聊间得知:这小老娘不知是从哪里流浪到了我们村里,一连几天不去。村后的小老爷因为家境贫寒,人又黑丑,年纪已三十多了,仍然光棍一条,见到这痴傻的姑娘便动了心思,收留了她,希望能给自己续个“香火”。于是,村里便从此多了个痴傻的“小老娘”。
小老娘也果真没辜负丈夫的期望,真的怀了孕。那段时间,她摇头的次数居然明显地减少了,总是在村里一边转悠一边嘿嘿地傻笑。见到人时也不再悲苦地念叨自己没用了,而是扬着脸得意地说:“我要有小娃了,嘿嘿!我要有小娃了!”女人们听了便会含笑道:“那好啊,你可别到处乱跑了,赶紧回家歇着去,小娃儿才会好。”男人们听了,则往往不屑地骂道:“还不赶紧死家去,还到处乱跑!”不管是哪句话,小老娘听了都会唯唯地答应着,一路傻笑着回家去。
小老娘终于生了,是个女娃儿。尽管不是儿子,小老爷依旧把小孩子当个宝贝,取名为“小月”,希望孩子像月亮一样漂亮美丽。为了防止孩子也像她妈妈一样,小老爷特地请堂侄女帮忙照顾,喂小月吃饭,不让小月喝一口奶。这固然是为了小月好,可小老娘就苦了,奶水涨得她坐卧不宁。她可怜兮兮地向丈夫哀求道:“我要喂奶呢!你看,我要喂奶呢!”小老爷不耐烦地呵斥道:“滚远点!没人喝你的疯奶。”
小老娘便一脸落寞地走开了。再遇见人时,便一边把自己涨得气球一样的ru*房托给人看,一边满脸悲苦地说道:“我的奶不能喂呢,还有什么用啊?你看,我的奶不能喂呢。”如果遇见的是小孩子,他们便一边向她扔石子,一边远远地跑开,生怕她追打,然而,她只是满脸疑惑地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动作;若遇见的是男人,则往往会遭到一顿斥骂;最温和的场面是遇见女人,女人们知道奶涨的痛苦,便会同情地跟她解释:“这是为你娃好呢。”还会特意跑去劝小老爷,弄点隔奶的食物给小老娘吃吃,省得她这么遭罪。但小老爷却总是毫不在意地说:“管她呢!她能受。”最终,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段日子的。谁又会真的那么在意一个痴子的感受呢?
当然,小孩子也是不放心给她抱的。但后来,因为实在没人带,小老爷便也尝试着让她抱抱,两只手在边上托着,生怕她一不小心把小月摔了。谁知,小老娘一抱到孩子,便喜得合不拢嘴,双手牢牢地抱在怀里,哪里还会把孩子掉下来。几次试验后,小老爷便放心地把小月交给了她。从此,小月便仿佛长在了小老娘身上,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小老娘都抱在怀里,满脸含笑地在村里到处转悠。
虽然这么整天地被抱着,比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待遇还好,但小月终于还是渐渐地明白,她的妈妈是一个痴子,一个人人都瞧不起的痴子。于是,小月便能离小老娘有多远就离多远,仿佛这样就能断了之间的关系。但不管撵过多少次,小月走到哪里小老娘仍旧跟着,远远地站着,呆呆地朝小月玩耍的地方张望。
有一次,小月和门前的波子不知怎么玩恼了,波子便骂道:“痴子!你看,那是老痴子,你是小痴子!”小月恼了,便动起了手。但她哪里是高她半个头的波子的对手,没两下便被推倒在地上。这一切被远处一直朝这里呆望的小老娘看了个清清楚楚,见小月倒在地上大哭,她当即发了狂,一边嘴里“嚯嚯”地叫着,一边向波子冲去。波子一见这架势,吓得一边尖叫,一边往家里飞奔,其他小孩子也都吓得一哄而散。结果呢?波子妈拿着棍虽没追到小老娘,但告状到小老爷那,终于使她挨了两棍子。
挨了打的小老娘坐在家门前的树下,两眼茫然地望着路上,见到有人走过时,就苦着脸,拖着哭声说:“小老爷打我呢!小老爷打我,呜呜呜……。”虽然这样,从此以后,却再也没有哪个小孩子敢欺负小月了。小老娘仍然是小月走到哪跟到哪,尽管小月后来也像大家一样喊她痴子,她依旧是站在远处一边裂着嘴笑,一边朝小月张望。
疯子力气大,有时村里人家车子推得费劲,看见了她,便会喊道:“小老娘,来帮推下车子,给你饼吃。”她便高兴地跑过来,一边念叨:“给饼吃啊?给饼吃哦。”一边卖力地帮着推。大家也不诓她,推完了即使没有饼,也要找点其它的零食给她。小老娘也不挑剔,不管给什么,都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紧赶着送到小月面前:“小月!吃!”小月总是很生气地喊道:“不吃!不吃!快滚!”小老娘便把东西又揣到怀里,一边一步三回头地张望,一边念叨着:“好吃呢。好吃呢。”慢慢地走开,继续在小月认可的距离外徘徊。
我上学离家后,便很少知其消息了,听说她疯得更厉害了。放假回去时,偶尔见到她,她便用惯有的含笑带悲的口吻恳求道:“你有没有袜子啊?给双袜子呢,你看,我这袜子都坏掉不能穿了。”我心有不忍,便准备找双袜子给她。隔壁的婶子说:“你别理她!她成天看见人就要穿的,给多少都套在身上。”我仔细一瞧,可不是么,大热天的,她的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了有十几件衣服,脚上也至少套了有四、五双袜子,于是,便放弃了给她袜子的打算。她见没人理她,呆呆地站了一会,便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后来,听说小月出嫁了。小老娘见不到小月,便常常出去找。但结果总是,到最后,村里的人得帮着去找她。最远的一次,她已经跑到了二十几里远的地方,见到人就说:“我找小月呢,你晓不晓得小月在哪?”
去年冬天,小月生孩子,有很长时间没回来。小老娘又几次念叨着要找小月,婶子大妈们哄道:“小月生娃呢,等天暖和了就带娃来看你了。”小老娘听了,便裂着嘴嘻嘻地笑,含糊地说道:“好呢。好呢。”但终于,小老娘还是又一次失踪了。这次,全村人找遍了周围的每一个村子,却再也没有找到小老娘。
小老娘终于消失了,她不知从何处来到了我们这个村子,又不知到何处去了。
母亲说,估计是没有活路了,天寒地冻的天气,她又那么大年纪,不可能受得住的。但终究,也没听说周围的乡村有发现陌生疯子的尸体。这对小老爷,对小月,甚至对与小老娘相处了二十多年的村人来说,到底也是个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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